夜色愈發(fā)深沉了,貢多拉漂過了室內(nèi)商業(yè)區(qū)的水道,穿過了一座座形態(tài)各異的小橋,駛?cè)肓艘淮笃_闊的水域。雖然整座飛馬城內(nèi)都有背景音樂在響,但遠離游人如織的商圈后,就會頓時安靜很多,漸漸滋生出一種安寧浪漫的氣氛,連行駛的速度也似乎降了下來。
薇薇和大楊雖然面對面坐著,卻是互相湊近著,說著什么悄悄話,歡歡坐到了爸爸身邊,靠在大楊的懷里,和手里的小白馬親親抱抱。
巖巖也倚在南枝的腿上,竟是睡著了,不過小棕馬仍然被他牢牢地抱著。南枝一只手摟著兒子,一只手撐在膝蓋上,似是為了回避尷尬地看著水面,漸漸就真的看得入神了。
“你在想什么?”對面丟來一個問題。這當然不是他今晚的第一句話,卻是第一次單獨說給南枝聽的。
“嗯?”南枝看過來,“沒有,我……很久沒有享受過這樣的寧靜了……也不是寧靜,怎么說呢?這一切都很好,好極了?!彼袷菫榱搜a償自己一開始的冷淡,展現(xiàn)出一個很真誠的笑容。晚飯前,她已經(jīng)卸掉了唇妝,此時不再戴著口罩,淡妝的面容被夜色襯得很秀氣。
韓心驊會心一笑:“嗯,我也很喜歡坐船的感覺——某種意義上,和坐在馬上很像。可能因為承載自己的,都是一種生命,那就是有靈性的,可以不需要通過語言也能交流的?!?p> 南枝覺得這是個很特別的角度,自己從沒想到過,忍不住說道:“我剛剛還在想,是不是因為在小船里晃悠的感覺,和胎兒時期在羊水中的狀態(tài)接近,又或者,就像嬰兒睡在搖籃里,所以格外讓人放松——就像他一樣。”她示意了一下酣睡的巖巖,“照韓總這么說,好像啟發(fā)了我什么,但一時半會兒還想不真切。”
“小南醫(yī)生其實不用這么客氣,你可以叫我名字,或者和你的老同學(xué)一樣,叫我George?!?p> 南枝愣怔了一下,隨即失笑反駁道:“你不是也很客氣嗎?”
“……”韓心驊低頭笑起來,再抬起的時候,一字一頓地念,“南枝——你的名字好像很特別,有什么意思嗎?”
這個問題伴隨南枝幾乎三十年了,一個特別的姓,配上一個不算特別但仿若有種古意的單名,是社交場上搭訕的好開頭。也因此,她對名字的解釋早有了堪稱出口成章的話術(shù):
“我爸爸姓南,他是個做了四十年語文老師的讀書人,讀過很多古詩詞。我沒出生的時候他就想好了,以后孩子不論男女,都叫‘南枝’。”
“因為古詩詞里有這個詞語?”
南枝點頭:“蘇東坡寫過:‘愿及南枝謝,早隨北雁翩?!@里的‘南枝’,指的是梅花。不過還有一句詩,流傳度更廣一點。”她說到這里,突然停了一下,好像自己也有了意外的發(fā)現(xiàn)。
“什么?”韓心驊愈發(fā)好奇了。他從小生長在英國,固然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著天然的、血脈里的興趣,卻不太接觸到這些國人習(xí)以為常的古典詩詞教育。
“……在漢詩《古詩十九首》里,有一首《行行重行行》,其中有一句:‘胡馬依北風(fēng),越鳥巢南枝?!@里的‘南枝’,指的是故國、故土。”
他們的目光有意無意地就對到了一起,像被這1800年前的詩句一頭一尾地牽連了起來,于無聲處枝纏蔓繞。
“George,George!”幾聲響亮的呼喊打破了這一刻奇妙的靜謐。南枝率先挪開了目光,閃爍著看向暗處的河面和膝上的兒子,更覺心煩意亂起來。
韓心驊也恍如從魔怔中清醒,又不免惱恨地循聲看向從水巷劃出的另一只貢多拉,其中坐著的是江麗娜、甘望東和陳勵。喊他的,正是面朝著這邊的江麗娜。陳勵雖然背對這邊坐著,但此刻也扭過身體看過來,顯然看清了韓心驊臉上的不悅,急忙攤開手昭示自己的無辜。
“那不是……那個從馬上掉下來的女騎手嗎?”周薇薇似乎也被打擾了,扭頭看去。她平素就最沒顧忌,想到什么說什么,此時不禁問道,“韓總,她是你以前的隊友,還是……女朋友?”
南枝嚇了一跳,杏目圓睜地轉(zhuǎn)頭看向死黨,簡直不能相信這是一個以善于讒言觀色著稱的、成功的保險銷售人員說出來的話。
可是周薇薇似乎渾然不覺,反而更天真似的朝韓心驊睜了睜眼睛,像在催他給個回應(yīng)。
“……不是,只是隊友?!彼拇饛?fù),顯然驚愕的成分大于陳述事實。
“哦!那就好!”周薇薇得著回答,像長舒了一口氣,趁韓心驊尷尬瞥向那頭的時候,朝南枝使了個眼色,仿佛在說:“就該趁現(xiàn)在問清楚吧?!”
韓心驊勉強朝那條船招了招手,表示聽見了呼喊。江麗娜立刻催船夫加快速度,向他們靠近了些。
“我們剛才一直在找你,那個,幸好,你的這個老朋友,推薦我們來坐這個船?!苯惸鹊南采q存,不過在解釋為什么遇見時,似乎還是有點結(jié)巴。
韓心驊不動聲色地瞪了陳勵一眼,對方立刻抬腕示意了一下時間以示無辜。平常,貢多拉巡游一圈的時間在20分鐘左右,可是如今已經(jīng)過去40多分鐘了。顯然船夫被授意過慢點劃,以至于遠超出陳勵應(yīng)付江麗娜時、以為南枝他們早該結(jié)束船游回酒店的預(yù)期。
韓心驊換了個比公事化略平和的語調(diào)答道:“哦,飛馬城的夜景很值得一看,你們應(yīng)該早點過來的。”
“我也這么說,都怪他們攔著我,還總是叫我多吃一點、多吃一點?!苯惸戎钢膬蓚€男人語意抱怨,“師兄,我今天發(fā)揮失常了,本來還想聽聽你的意見和建議呢?!彼餍园言掝^丟給了韓心驊,眼里滿含期待。
發(fā)揮失常本該是運動員自覺難堪的時候,可她的語氣里隱約還有種嗔怪的意思,尤其目光從南枝身上掃過時。她的視力不差,下午比賽時就看得見VIP席上,韓心驊身邊坐著一個女子,雖然當時看不清面孔,但儀態(tài)舉止和服飾與眼前的這個女人別無二致,定是同一個人無疑了——此時看來,這女人竟然還帶著個孩子,當真是對著不按常理出牌的韓心驊,出了非一般邏輯的牌了!
“咦,這位美女是?”江麗娜故作好奇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