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9 切膚之痛
時間已經(jīng)到了次日上午九點。聯(lián)軍的第四次進攻雖然被勉強擊退,但奧蘭多的主陣地防線也出現(xiàn)了空隙,其他防區(qū)更是早已千瘡百孔。整整一天過去,聯(lián)軍向防線發(fā)起了一次又一次的沖鋒。戰(zhàn)斗一次比一次血腥,投入的士兵一次比一次多。此時此刻,外線戰(zhàn)場還是沒有任何消息傳來,而孔代決定冒險加大賭注,完全違背自己所寫的戰(zhàn)略論著,把全部騎兵投入戰(zhàn)場強行破陣。
這么做,機會渺茫。也許殊死一戰(zhàn)的騎兵們可以踩爛步兵的方陣,沖垮搖搖欲墜的防線,但他們必然會正面對上地行龍騎士的沖鋒。即使一些人能幸存,瀕于殆盡的騎兵也會讓原本就弱于機動戰(zhàn)的聯(lián)軍變得更加遲緩。但那又怎樣?此時此刻,投入再多的賭注,也不能算冒險。
當然,孔代不是那種只會賭博的將軍。一些戰(zhàn)斗力極強但數(shù)量稀少的修士修女,會與騎兵部隊一齊突入敵陣。由守夜者抽調(diào)出的精英小隊會帶著不同的任務(wù)分頭前往指揮部、野戰(zhàn)醫(yī)院、武器庫、次級指揮部和廚房。哪怕只有半數(shù)的滲透小組取得成功,就有可能從內(nèi)部再一次削弱防線??状钏麄円坏┻_成目標就立即撤退,他想盡可能確保更多的人活下來,菲利普重錘的榮耀不允許他讓自己的士兵為他的錯誤付出代價。
他必須親手解決自己犯下的錯誤。
另一邊,面對持續(xù)不斷的猛攻,奧蘭多大公也無法鎮(zhèn)定自若了。隨著敗退的聯(lián)軍又一次擎起倒下的戰(zhàn)旗,他不得不將最后的預(yù)備隊派上前線。這混賬小子啊,到底在干什么?明明已經(jīng)三次派傳令兵去命令勞倫斯不惜一切代價趕緊與主力靠攏,但勞倫斯那邊卻始終沒有消息傳來。
……
你還能救幾個人?
疼痛的薄霧穿過瑪麗亞的身體,記憶也隨之復(fù)蘇了。彼時寒風凜冽,她和一群新晉騎士背著沉重的行囊艱難穿越山道。每個騎士都得通過一系列試煉,以證明他們鋼鐵般的意志配得上侍奉全能之主的重任?,F(xiàn)在想來,那場試煉只不過是折磨的開始,她想。
她勉強睜開一只眼睛。眼皮上肯定結(jié)了血痂,否則不會有如此明顯的拉扯感。是有什么東西擊中了她的額頭嗎?她已經(jīng)記不清了。
現(xiàn)在她躺在擔架上,有兩個男人正俯身彎腰,湊近過來,他們想得到答案。
“我們必須得撤退了,女士!”那個肝膽俱裂的軍官害怕地像是在尖叫,“到處都是敵人!全都完了,我們現(xiàn)在只有…”
“夠了?!彼撊醯穆曇魩е鵁o形的壓迫感,冰冷,生硬,宛如鋼鐵。
“女士…”副官在感到如釋重負的同時,一股羞愧感也翻涌上來,“我們真的已經(jīng)盡力了?!彼墓緡佔屓擞X得他就是個迷茫的孩子,裹著被血浸透的衣服,可憐兮兮地半跪在那,又冷又無助。
“不要放走任何一人!”像是在證實副官的說法,敵群中傳來了憤怒的宣講,“他們燒了我們的家園,還想讓我們世代為奴!剁了他們的爪子,撕爛他們的身體!他們每殺我們一個孩子,我們就要殺他們十個!叫他們血債血償!”
氣勢如虹的呼喝讓瑪麗亞感到自己的頭骨傳來有節(jié)奏的震顫,遵循著某種來自地獄的韻律,神經(jīng)每次顫動都將難以忍受的痛楚狠狠鑿進頭上裂開的傷口里。她眨眨眼,試圖掩飾自己的痛苦。
“我們只剩不到七百人了!”軍官的臉上滿是急切,但瑪麗亞也察覺到他眼底藏著的那抹獸性。他是后來被晉升的人——晉升的總是后來的人——這意味著一旦戰(zhàn)局不利,他們往往擔不起任何責任。
“收縮防御。”瑪麗亞勉強坐了起來,“里赫特,你現(xiàn)在是他們的指揮官了,想辦法把他們帶出去——”
“還要我們怎樣?。俊甭勓?,一向唯唯諾諾的副官終于咆哮起來,“我們?yōu)槁?lián)軍開路,又成為反攻的先鋒,現(xiàn)在——在傷亡過半以后撤下前線,又被派到這里牽制敵人!我們*的到底犯了什么罪?吃不飽,睡不好覺,遍體鱗傷,拼盡全力完成了所有任務(wù),卻還是要被派來送死,難道我們永遠都證明不了…”
“我知道?!爆旣悂喌淖齑饺鋭恿藥紫?,“所以,從現(xiàn)在起,你們解脫了?!彼蛘诳嗫鄴暝氖勘鴤?,片刻后移開了目光。她實在無法抵抗內(nèi)心的愧疚感。
“不行!您的傷勢很重,現(xiàn)在我們沒有治療——”
她臉上的那副表情把副官所有沒出口的話全部堵了回去,連同他的悲慟,他的怒火,全都歸于沉默。這就是她的本事。
軍官讀懂了她的暗示,連滾帶爬地去命令士兵們收縮防御了?,旣悂喥D難起身,只感到一陣頭暈?zāi)垦?,還有股直沖顱內(nèi)的惡心感。她的副官握住她的手,另一只手的指節(jié)輕輕地按在她的臉頰旁。是時候了,從她拿起劍的那天起她就知道,自己不可能壽終正寢,她倒并不害怕,只是覺得自己必須要講出那句話。
“抱歉?!彼孔镜匚橇宋撬拇?,聲音小得像個犯了錯的小女孩。
這次輪到他把頭扭開了。
……
就快到前線了,瑪麗亞瞇起眼,就好似她真能透過廝殺的人群看到遠方的戰(zhàn)場一樣。終于,她步入人群,敵人恐懼的呼喊隨著她把劍插在地上而變成了邪惡的死寂。他們被她的光芒所鼓舞,紛紛圍成一個圓環(huán)。她選定這里成為她的葬身之處,并展示最后的驕傲。
“蘭斯人!吾乃榮光圣騎士!我就在這里,出來,面對我!”
瑪麗亞嘶啞的喊聲回蕩在尸橫遍野的平原上,西境的士兵們暫時停下了攻勢。趁此機會,那些氣喘吁吁的圣佑軍拽著一息尚存的同胞撤到了瑪麗亞身后。此時,幾支從敵陣中飛出的箭回應(yīng)了瑪麗亞的大喊,護在她身前的衛(wèi)兵舉盾將其擋下。
他們的反應(yīng)讓瑪麗亞失望透頂,“曾經(jīng)的大陸最強王國,現(xiàn)在卻要靠冷箭來暗傷它的挑戰(zhàn)者?你們那卑鄙的雕蟲小技并不能擾亂我的心神。如果你們還有一絲勇氣和榮耀的話,就派冠軍出來面對我,還是說你們在背棄榮耀的同時也變成了懦夫?”
敵人發(fā)出了整齊的呼喝聲,他們讓出一條通道,用長柄武器震擊著大地?,旣悂喭高^盾墻望去,但盔甲反射的光芒欺騙了她的視覺,讓她只能看到一個披甲戰(zhàn)士正向她走來。
“我看到你了!”她叫道,“沒必要躲在人群中,出來,面對我!”
這次,勞倫斯做出了回應(yīng)。他從容的聲音還像以往一樣頗具親和力,但與以前不同,如今他的語調(diào)雖抑揚頓挫,卻充滿了不屑和惡意。
“在蘭斯人的文化里,只有比老鼠屎還下賤的蛆蟲才會打女人。”他的嘲弄聲引來一片哄笑,“榮光圣騎士,或許你們以前的確很強,但現(xiàn)在的你,不過是個走路都困難的…”
“那就來決斗吧。讓我們體面地結(jié)束這場戰(zhàn)斗!”
“到現(xiàn)在你們還想抓我?”勞倫斯發(fā)出恰到好處的嗤笑,“我該說什么呢?你們可真是不忘初心?好吧,我可以告訴你,在你之前,已有四個榮光圣騎士死于我劍下了。噢,請別誤會,我沒想炫耀自己的劍術(shù),只是在闡述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我養(yǎng)精蓄銳了很久,而你們的情況是如此糟糕——饑腸轆轆,筋疲力竭,遍體鱗傷…思前想后,我都沒覺得擊敗這樣的強敵會給我?guī)硎裁礃s譽感。所以,我為什么不直接讓軍團碾碎你們這群可悲的奴隸,而是要讓你的血臟了我的手呢?”
瑪麗亞暗自尋思,他說他已殺了四位榮光圣騎士,應(yīng)該說的是斯特雷克和莫利他們。這幾人也是奉命前往外線戰(zhàn)場,拖延奧蘭多的援軍,但他們并沒被派遣到同一方向,為什么…瑪麗亞突然想到了一種可能,她的心跳隨之停頓了一拍。
不,應(yīng)該不可能。除非外線戰(zhàn)場只有勞倫斯這一支軍隊,而她勢單力薄的同僚們意識到了以現(xiàn)有軍力無法拖延這支龐然大物太久,索性以全團人的生命為代價,且戰(zhàn)且走,把他們引向了西境腹地,也就是聯(lián)軍主力身后…
他們孤注一擲的瘋狂讓瑪麗亞瞬間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她必須在聯(lián)軍主力突破防線前拖住勞倫斯,否則一支士氣高昂的軍隊突然出現(xiàn)在大部隊身后會導(dǎo)致毀滅性的災(zāi)難。所幸勞倫斯還未收到奧蘭多命令,她尚有一絲回旋的余地。
“你真可憐。竟會害怕一個虛弱女人的挑戰(zhàn)?!爆旣悂喞湫Φ溃骸肮植坏锰m斯輕而易舉就落入了我們的掌心,原來是蘭斯的男人都被閹掉了?!?p> “要么投降,要么我送你去見你的神?!眲趥愃钩林槪皠e以為我真的不殺女人。”
“那就接受我的挑戰(zhàn),執(zhí)迷不悟的神選者?!爆旣悂嗠x開盾墻,把手放在了劍柄上。“不,你不是神選者。天罰神選,萬惡之源,你就是那個帶來一切不幸的災(zāi)星,以啟迪之心為誓,為了全人類的未來,我必殺你!”
“你在說什么?”勞倫斯眨眨眼,突然意識到她好像是在拖延時間,“什么天罰神選?你說我是災(zāi)星?看看你們犯下的孽行!”他怒火中燒,拔劍出鞘,“你們才是萬惡之源。就算是死,我也不會向你的主子卑躬屈膝。你們毀滅了我的家族,還想把我的人民趕盡殺絕。我們之間不會有任何和解的可能,現(xiàn)在,放下武器投降,否則我會把你大卸八塊?!?p> “我絕不背棄圣光!”
“我也從未期待?!眲趥愃箾]有行禮,挺身出劍,瑪麗亞把她的榮光刃舉在面前,鋒刃交錯碰撞作響。這次交鋒里倒是沒了嘲弄的意味,“那么,此地就是你的葬身之所。在你死后,我會去獵殺你的其他同僚,把他們的頭顱一個接一個掛在旗桿上。失去這支大軍,你侍奉的狗屁教會也將分崩離析,因為沒有了武力壓制,任何心懷不滿的人都會挺身反抗暴政。雖然我不喜歡你們,但我得承認圣騎士確實是很難纏的對手。一想到要殺了你,我甚至有點抱歉,因為你再也無法見證神權(quán)統(tǒng)治的崩潰,并親眼目睹我們解放蘭斯的景象?!?p> 勞倫斯迅速撤步,發(fā)力,又一次發(fā)起攻擊,動作猶如毒蛇般迅猛。瑪麗亞掄起雙劍反擊,快到看不清劍刃掠過空氣的過程。一聲巨響后,兩人的鋒刃都因猛烈的撞擊而冒煙。巨大的能量碰撞把兩人都向各自身后彈了幾步。
勞倫斯發(fā)出一聲怒吼,再度挺劍追擊,致命的劍影朝瑪麗亞傾瀉而出?,旣悂喥幢M全力左閃右擋,卻還是百密一疏,被一道劍刃越過了防御,并在她右肩上留下一道深可露骨的劃痕。她明白自己不可能打贏這場決斗了。
“不!”副官發(fā)出悲呼,“矛手、盾衛(wèi),快幫忙!”
不用他下令,焦急的衛(wèi)兵們便向前齊沖,用矛陣逼退了勞倫斯。
“這就是你所謂的榮譽,甚至不敢面對失敗?!眲趥愃箵]手示意弓弩手搭箭,“是你先犯規(guī)的。兄弟們,我們…”
“繼續(xù)。”瑪麗亞發(fā)出了痛苦的呻吟,她推開盾衛(wèi),踉蹌向前,“抱歉,是我的部下失禮了。”她深吸口氣,發(fā)出怒吼:“退后!再有干涉決斗者,按謀殺罪就地處決!”
見狀,勞倫斯也放下了手。
“投降吧,你贏不了我。”他說。
瑪麗亞稍稍搖頭,卻沒有起身。她傷得不輕。
“不識好歹?!彼韸^力前沖,瑪麗亞才剛舉起她的劍,勞倫斯已撲到面前,將她撞得向后倒退。有了,瑪麗亞想。她聽從百戰(zhàn)中習(xí)得的本能,在倒退時利用慣性放出一系列招數(shù)。常年的訓(xùn)練使她的肌肉形成了獨立思維,哪怕大腦反應(yīng)遲緩她也能自然而然地用武器做出反擊。如果她面對的是普通戰(zhàn)士,這套滴水不漏的動作會在頃刻間將對手剃成碎肉,但勞倫斯的老師是出身于守夜者的卡琳,他知道如何反制這套劍術(shù)。
肩部和側(cè)肋各吃了一劍,勞倫斯努力克服自身的疼痛,將劍尖甩向瑪麗亞的大腿。完美的反擊,只是勞倫斯被他竭力養(yǎng)成的習(xí)慣所出賣——他忘了瑪麗亞手持的是榮光刃。
伴隨著他的劍斷成兩截,勞倫斯已無法收力,他的右手被絞進劍光中,一長串的血肉連同護手甲隨之被撕扯飛落。勞倫斯猶如肢體被扯斷般發(fā)出尖叫,向后退去,斷劍也鐺啷落地。
憤怒,他總是在憤怒。戰(zhàn)神巴爾的賜福似乎又起效了,哪怕勞倫斯在盡力克制情緒,那因恥辱和痛楚而生的怒火也在頃刻間焚滅了他的理智?!澳氵@母狗!”最后一絲人性從他臉上褪去,他充血的眼里布滿了純粹的殺意。只見人影一閃,勞倫斯急速越過瑪麗亞的防御,出現(xiàn)在她身側(cè)。她才剛剛要調(diào)轉(zhuǎn)劍鋒的朝向,勞倫斯已撲到面前,一記重拳將她擊倒在地,連堅固的面甲也凹陷下去?,旣悂喥D難地翻滾起身,不停地喘氣,但勞倫斯已奪走她的一把劍,如發(fā)狂的野獸般不斷追擊。他斬擊的力量是如此強大,以至于連榮光圣騎士那遠超凡人的強悍肉體也不堪承受?,旣悂喴淮斡忠淮握屑芏汩W,但她毫無還手之力,被逼得不斷后退。直到一記重擊猛地掀飛了她的頭盔,她甚至沒看清那一劍是如何甩出的。冰冷的劍刃吻過了她的喉嚨,緊隨其后是灼熱的劇痛,動脈血從她破損的脖頸噴涌而出。她把手緊緊按在傷口上,但傷口在覆甲手指的按壓下仍在擴張,血流不止??諝鈴难砍龅牡胤綕B入,開始影響她,首先令她嘴唇發(fā)麻,隨后讓她的眼皮變得沉重。用盡全部氣力,瑪麗亞跪在地上,把劍插進身前的土地。
“饒過他們?!彼噲D用嘴說,但聲帶已經(jīng)斷裂,鮮血從口中溢出,代替了言語。
勞倫斯發(fā)出宣告勝利的咆哮,他惡狠狠地踢飛了瑪麗亞用來支撐身體的劍,并擺出處刑的架勢。但一陣箭雨從天而降,圣佑軍的矛手們緊隨而至。勞倫斯發(fā)出了不甘心的怒吼,一支箭擦破了他的腿甲,那新鮮的刺痛令他把注意力轉(zhuǎn)向別處。
“快到她身邊去!”副官發(fā)出悲痛的哀嚎,“女士,堅持住!”
瑪麗亞趴倒在地,無法說話。她的知覺變得支離破碎,筋疲力竭的士兵們奮不顧身地撲向殺紅眼的勞倫斯,卻在須臾間被狂暴的劍鋒大卸八塊。她的部下們慷慨赴死,只為能讓她多活幾秒。一個個名字和面孔在瑪麗亞的腦海中飛掠而過,那么多年輕而勇敢的人被殺死了,他們或許稱不上是好人,但瑪麗亞知道,從始至終這些可憐人想的只有一件事:好好過日子。隨她出生入死的士兵正在不斷戰(zhàn)死。那么多可憐的孩子…
她的靈魂好像在飛向天國,但下一瞬間幾只粗糙的手又把她拽回了地上。她耳邊響起了莊嚴的贊美詩,但主教們許諾的解脫感并未出現(xiàn)。
謊言,她心想。我早該明白的,沒有什么解脫,也不存在什么救贖。她強迫自己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自己正仰面朝天躺著,望著幾十張模糊不清的面孔。她的四肢被死亡凍結(jié)了,一種悲哀的平和從她腦海中涌現(xiàn)并操控了她的心神。他們跪在她身旁,用血肉之軀組成一道墻壁在周圍保護著她。
“給我頂住,你們這幫混蛋!”副官失心地吼叫著,“牧師!快讓牧師給我過來!”
他在恐慌?,旣悂喰南耄瓉磉@個習(xí)慣假笑的正經(jīng)人也會驚慌失措。
箭矢劃破天空的嘯聲撕裂了副官最后的遺言,他瞪大的右眼在一串噴涌的血珠中消失了。兵刃交擊聲不斷在周圍炸響。一些組成人墻保護她的士兵被擊倒了。一具破碎的身軀從空中飛過,那名圣佑軍的胸甲已經(jīng)碎裂,被鮮血染紅。戰(zhàn)斗仍在激烈地進行著,十幾個盾手在瑪麗亞腳邊跪倒,一齊埋低腦袋承受著排山倒海的壓力。與此同時,一些絕望的手臂正拖拽牽引著瑪麗亞,沿著被血浸透的泥漿向后移動?,旣悂喌目撞粩嘧驳绞ビ榆姷氖w,每次撞擊都給她受到重創(chuàng)的傷口帶來劇烈的痛楚。血從她的氣管倒流進肺里,使她發(fā)出虛弱的嘶嘶聲。
“我們絕不投降!”一個聲音叫喊著,“全能天父正注視著我們!”
這是哪個年輕人?瑪麗亞想,他可真是蠢到家了。
“女士,堅持??!”另一個聲音因驚慌而變得失真,“沒有治療藥劑了,把繃帶和止血夾給我!快點,再不止血的話——”
算了吧。冰冷的疲憊感讓瑪麗亞清楚地意識到她即將被自己沸騰的血液溺死。一個罪孽深重的劊子手,理應(yīng)在痛苦中緩慢地死去。當她一邊唾棄自己的命運時,一邊清晰地感受著自己的器官正在衰竭,眼前越來越暗,痛楚和難以形容的愉悅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麻木的快感,向她的心臟蔓延。而那些焦急的面孔擁擠著出現(xiàn)在她正在縮小的視野里。她看不清他們的臉,但她知道這些人臉上的表情一定寫滿了悲傷。
好吧,起碼還有人為我哀悼。我就要死了,說明我職責已盡,全能之主終于允許我擁抱寧靜了。
“他們正在撤退!”一個狂喜的聲音大喊:“贊美全父,我們通過了祂的試煉!他們撤退了!”
難道敵人已經(jīng)知道了前線的戰(zhàn)況?瑪麗亞突然感到驚惶,她并不害怕死亡,但她害怕自己的死亡對于整場戰(zhàn)役的影響。
不過這已經(jīng)不是她需要擔心的事了。
“仁慈的天父,”瑪麗亞蒼白的嘴唇一張一合,頸項的切口處涌出發(fā)黑的血沫,“我已獻出一切,請赦免他們,寬恕他們,愿人都尊您的名為圣,愿您的國降臨,愿您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
“她在說什么?”一個痛苦到極點的聲音叫著,“女士,我聽不清…”
黑暗籠罩了她。
她的心跳停止了。
血液的流動也停止了。
命運是不可能被某個人所操縱的,無窮無盡的死亡更是如此。唯有苦難與折磨,將陪伴悲劇英雄一生,無論他們情愿與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