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的最初，要回到1985年，那是方樂心底最亮麗的色彩。
方樂說，他酷愛春山，每年春天，都會獨自登山賞景，感受春花與新綠帶來的生機與活力，體驗生命覺醒的快樂。那天，陽光明媚，鳥語花香，風(fēng)很溫柔，山很纏綿。他看著春草年年綠，花兒朵朵開的山景，竟有些樂而忘返了。就這樣，一直往春山的深處走去，不知不覺間，誤入一片槐花林。這槐花林，仿若仙境，美得很不真實。在柔柔的春風(fēng)里，一串串的花兒，搖曳生姿；隨風(fēng)飄處，送去陣陣花香。香香甜甜的味道，直抵方樂的鼻尖。他覺得心情異常舒暢，足以讓人忘卻俗事的孤單與憂愁。于是，他慢慢舒展雙臂，想要擁抱一大片的春色。好像只有這樣，才不負(fù)這韶光美景。
突然，在高高低低的槐花林深處，傳來了悅耳的歌聲。初聽，方樂以為唱的是《茉莉花》。再細(xì)聽，原來唱的是“好一串美麗的小槐花，好一串美麗的小槐花，芬芳美麗滿枝椏，又香又白人人夸……”，說實話，這詞改得并不高明。方樂有著文人的通病，愛字斟句酌。可那天，他仿佛忘掉了自己的專業(yè)，只覺歌聲婉轉(zhuǎn)動聽，歌詞很是應(yīng)景，心跟著一陣?yán)p綿。就不由得被吸引住了，順著歌聲，往前尋去，想要看看唱歌人的模樣。不知走了多久，歌聲越來越近，他便放慢了腳步，仿佛一個心虛的竊賊般，躡手躡腳地向前移動。終于，他看到了站在花樹下，拽著枝條，采摘花朵的姑娘。那是一張年輕的臉，健康的小麥色肌膚，在花朵中間，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不知何故，方樂覺得，這就是他心中女子的模樣。
姑娘見筐中花朵已滿，便停了歌聲，露出了滿意的甜甜笑容。一回頭，竟發(fā)現(xiàn)有人正直愣愣地盯著自己瞧，不覺臉紅了。但山里的姑娘本就樸實大方，膽子也不小，就試探著問：“你是來摘槐花的嗎？今年的花很好?！狈綐仿牭竭@甜美的聲音，才意識到自己呆若木雞的樣子，定是好笑極了。“不是，我是來春游的，迷了路，誤闖了進(jìn)來。打擾了！”他很是不好意思，說著歉意的話?！澳阏被ㄊ菫榱俗龌被垎幔课液枚嗄隂]有吃過了?！狈綐分溃谏嚼?，槐花是很多人的口糧，便有此一問。
答案當(dāng)然是肯定的。姑娘說她叫山花，就住在山腳下，今天趁著天好，來采槐花，中午回去做頓香噴噴的槐花飯，全家人都好這一口。方樂當(dāng)然知道，山花不好說出來的原因，便是山里人窮，山野菜是他們口糧的補充。姑娘大方地邀請方樂到家里去吃午飯，方樂竟傻傻地同意了。這冒失的同意，姑娘先是一愣，隨即笑了起來。就這樣，方樂在山花全家的熱情招待中，蹭了頓美味的槐花飯，這對臉皮薄又易害羞的他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的事情。
轉(zhuǎn)眼到了畢業(yè)季，方樂選擇了西山學(xué)校。很多人以為他瘋了，憑著他的學(xué)業(yè)成績，完全可以選擇市里的好學(xué)校，何苦到那窮山溝里去。就連葉遠(yuǎn)都勸了他好幾回，見無法改變他的心意，只得隨他去了。其實，很少有人知道，方樂是個孤兒，心中溫暖美麗的色彩不多，而那次春天的西山之行，讓他深愛上了那個名叫山花的姑娘。那明媚的笑容，那溫暖的聲音，那香甜的槐花飯……從春天到夏天，他不知默憶了多少回，夢回了多少回，反復(fù)咀嚼著獨屬于他的美好與甜蜜。感情這種事很奇怪，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方樂深陷其中，早已無法自拔了。他去西山學(xué)校，確實很沖動，但一想到，離姑娘近一些，就感覺無比的幸福。仿佛只要他奔赴山中，心愛的姑娘便會奔向他的懷抱。所以，當(dāng)別人以為山中苦時，他卻是滿心的甜蜜與憧憬。
可是，當(dāng)他滿懷欣喜地奔向姑娘時，卻在半山腰，一眼就認(rèn)出了遠(yuǎn)處的山花。她還是那么美，不，比春天的相遇更美。只是，她正被一個男子緊緊擁抱著，微仰著頭，與他低頭一觸，熱烈地親吻起來。從遠(yuǎn)處看，男子身姿挺拔，穿著入時，定然是俊俏的。方樂目睹著熱烈如火的一切，一下子懵了，只覺天旋地轉(zhuǎn)。他癡癡呆呆地，又走進(jìn)了與山花初遇的槐花林。只是花已落，春已逝。方樂苦笑一陣，痛哭一陣，直到夕陽落山，殘月升起。他才失魂落魄地返回學(xué)校。
就這樣過了兩年，方樂除了教書，不再談感情的事。在葉遠(yuǎn)的婚禮上，吳桐的再三追問，才讓他吐口有心愛姑娘的事。但苦戀卻不得的悲傷，一直是他心底最難言說的痛。
后來，聽說山花要結(jié)婚了。臨結(jié)婚前，那個男人說要回家一趟，告訴家人喜訊。誰知這一走，竟杳無音信。山花瘋了般，去那男人上班的采石場，早也等，晚也等。月亮圓了兩次，那個男人還是沒有回來。于是，在月亮又要圓的某個深夜，山花跳了崖。好在命不該絕，被人救了回來。俗話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山花尋死的事，很快便傳開了。但活過來的山花，整日神情恍惚，不再鮮活美麗。于是，無聊的人們，開始了各種猜測，難聽的話也紛至沓來。他們盡情看著熱鬧，說著玩笑的話，卻不知這樣的不輕不重，卻是把刀子，插入別人的心臟，卻依然樂在其中。這就是魯迅先生所言的看客吧，冷漠、麻木，把別人的痛苦當(dāng)作茶余飯后的談資，以滿足自己空虛的快樂。在相對封閉的山里，人們很要面子，山花家也不例外。一方面心疼山花，一方面又覺遭受了奇恥大辱。于是，在心疼與受辱的權(quán)衡下，一咬牙，一跺腳，和山花斷絕了關(guān)系，把她安置在村外的廢棄草屋里。
方樂得到這個消息，再也不顧一切，感情像決堤的海一樣，奔騰翻滾著。他接回?zé)o家可歸的山花，無微不至地照顧她。一遍遍地訴說對她的熱愛，激起她活著的欲望。漸漸地，山花情況有所好轉(zhuǎn)，能夠?qū)χ綐沸α?。方樂帶她去那片槐花林，唱著初見的歌謠“好一串美麗的小槐花，好一串美麗的小槐花，芬芳美麗滿枝椏，又香又白人人夸……”，一遍又一遍。終于，山花清醒了，看著方樂，淚流滿面。方樂喜極而泣，跪求“花兒，嫁給我”。等了許久，山花搖了搖頭，說著不值得。方樂說，這一生只要她，她值得。山花告訴他，她懷了那個男人的孩子，已經(jīng)快四個月了。方樂一怔，帶著她回去，一夜無眠。
山花醒來，不見方樂，以為他不愿再見她，就留了字條走了?？墒?，山花不知道自己能去哪里，那個男人拋棄了她，家人拋棄了她……但是，她不能再尋死，不然，對不起方樂的一番心意。只是，該結(jié)束了，她不能連累他，也不能誤了他。他值得更好的女子。山花想著走著，又走進(jìn)槐花林?？上Щ被ú辉?，槐樹葉開始枯黃凋零。秋風(fēng)冷，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走走。
方樂經(jīng)過一夜的輾轉(zhuǎn)反側(cè)，終于明白自己的心意。他愛山花，他不能沒有山花。當(dāng)然，他也想到那個未出世的孩子，如果山花同意，他愿意做孩子的父親。想著想著，他仿佛已經(jīng)過上了一家三口幸福的日子。于是，不敢再停留，他要給山花做一頓豐盛的早飯，再次告訴她，他要娶她。當(dāng)他采摘完山野菜，又從同事那兒借來一塊肉，回來時，山花竟留言出走了。他一路狂奔出去，去尋找她。走了一程又一程，去了所有她可能去的地方，終于在槐花林找到了她。她說她不知道該去哪兒，走了好久又回到了這里。方樂說，多虧你不知道去哪兒，多虧你回到這里。他們哭著笑著擁抱在一處。
他們領(lǐng)了證，請同事吃了頓飯，就算結(jié)婚了。別人問他為什么這么急，怕是奉子成婚吧。方樂只是笑笑算作回答。幾個月后，孩子出生了，是個健康的男孩。方樂給他取名方超凡，希望他超凡脫俗，成為不蠅營狗茍不汲汲富貴的君子?？墒?，孕期的山花經(jīng)歷了太多的苦難，再加上生產(chǎn)的艱辛，壞了身子。不但失去了再做母親的資格，還整天病歪歪的。方樂不在乎，有一個孩子，他已經(jīng)很滿足。他只希望山花健康起來，為此他想盡辦法，還是無法留住她的命。終于在寒風(fēng)凄凄的冬日，永遠(yuǎn)離開了他。
記得山花臨去前，方樂問她，萬一小超的親生父親來尋，怎么辦？山花苦澀地笑笑，輕輕地?fù)u了搖頭，說，他怎么可能來尋。萬一呢？方樂堅持問。她說，要是真有萬一，就讓小超問問他，為什么拋棄媽媽。方樂愣住了，沒想到是這樣的答案。本以為幾年過去了，愛也好，恨也罷，她已漸漸忘記了。萬萬沒想到，臨去一瞬，她還是想要個答案?？梢韵胂螅莻€人帶給她的痛，就算上窮碧落下黃泉，也是要問個究竟的。方樂說，好，我替你找他，我找不到，讓孩子去找。一定讓她給你個答案。他不想問，卻不得不問那個男人的情況。她說，那個人叫錢懿，除此之外，一無所知?？蓱z的山花，白愛了一場，錯付了真心，卻連他家住何處，家中有誰，是否結(jié)婚生子，全然不知。她實在太傻了……
方樂說到這里，已泣不成聲。葉遠(yuǎn)只知道他戀得苦，卻不知還有這樣的隱情。等漸收住泣聲，情緒緩和了，他才又說道：“葉兄，我知道我命不長久了，或許就在朝夕之間。能與花兒黃泉下再續(xù)前緣，我是不怕死的。說句不惜命的話，我是渴望死的?？墒?，我死了，小超怎么辦？這半年來，我也曾托人打聽錢懿的情況，怎奈人微力薄，茫茫人海，竟如大海撈針般，不得要領(lǐng)?，F(xiàn)在，也只知他是江南人，好像是大家子弟。除此以外，便不得而知了。望兄長繼續(xù)打聽，我想，山花泉下有知，還是希望孩子回到親生父親身邊的。真有那么一天，一定要讓孩子替山花問個答案。若一直沒有結(jié)果，小超就拜托你撫養(yǎng)了。領(lǐng)養(yǎng)手續(xù)我已備好，你可隨時去辦……”
葉遠(yuǎn)知他無人可托，便說著放心。他釋然地笑著說累了，想休息一會。葉遠(yuǎn)點點頭。這刻骨銘心的緣分，一一回憶，怎會不身心俱疲，更何況拖著病軀呢。很快，他便沉沉睡去。葉遠(yuǎn)看著他，心緒難平，久久糾結(jié)在方樂和山花的故事里，為他們感嘆一回。然后，葉遠(yuǎn)想起了梧桐小筑，想起了妻兒，她們在做什么呢？有沒有想自己呢？想起他們，葉遠(yuǎn)才稍稍緩解了沉重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