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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比諾尼的長笛

第60章 心中那座燈塔

阿爾比諾尼的長笛 靈燑 4153 2022-05-17 12:00:40

  查小逸低著頭,心不在焉地在筆記本上圈圈畫畫,這徹底激怒了董老太。

  因為一次全班隨堂考的成績不理想,董老太發(fā)飆了,現(xiàn)在她正雙手撐在講臺上,言辭犀利。在她的眼里,藝術不藝術并不重要,反正班上將來至少一半的學生不會真的走上藝術道路,數(shù)學才重要,因為兩年后的高考就要考數(shù)學!

  何老師敲了敲教室的門,打斷了她:“查小逸,你來一下!”

  查小逸合上了記錄著縈江計劃的筆記本,把它當做書簽插在了數(shù)學書里,起身從全班的目光中走過。

  自從柯佑楠曝光了她的一切,繼續(xù)隱藏自己就變得多余了??掠娱K于如愿以償?shù)卣业搅四潜尽白C據(jù)”,但他的心里現(xiàn)在卻空落落的。

  “坐吧?!?p>  何崇文指著自己辦公桌旁邊的一把椅子,查小逸像執(zhí)行命令一樣機械地把椅子擺好,然后坐進去。

  何崇文靜靜地看著她,她越是一言不發(fā),何崇文就越覺得難以開口,沉默了片刻后,何崇文小聲說道:

  “是這樣,呃……我找了張主任,也表達了你其實是個很好的學生,但是呢……學校本著對學生負責的態(tài)度,還是希望呢,你的家長能夠來學校一趟……你呢,有什么壓力,有什么心理負擔,咱們都可以敞開了聊聊……”

  何崇文希望盡量把話說得委婉一些。小逸是犯了些錯,但錯不至于把她定性為一個“差生”,何崇文實在不忍心把這次溝通完全等同于“請家長”。所以他試探著,小心地透露著學校強令他完成的任務。

  他以為查小逸會像那天一樣苦苦哀求自己,他甚至在叫她來自己辦公室之前特意準備了些安慰她的借口。但,現(xiàn)在看來完全不必要了------

  查小逸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眼神空洞得就像那天被當著全年級點名通報處分一樣。

  “那……如果方便的話,就讓你家長明天下了班來一趟學校,好嗎?”何崇文依然是和聲細語,好像生怕自己的哪句話再誤傷了她。

  小逸依然是無聲地點點頭。

  “那么就沒有別的事了,你快回去好好上課吧?!?p>  小逸站起身,沒說一句,走向了教室。

  看著查小逸的這種“不抗爭”的狀態(tài),何崇文平生第一次對自己的育人能力產(chǎn)生了深深的懷疑。

  鐘永林在接到小逸的電話時倍感意外,特別是當他聽著電話那頭冷冷地說道:“永林叔,明天要麻煩你來一趟學校了?!?p>  小逸的聲音依然算不上親切,甚至可以說是聽不出任何感情,但鐘永林并不在意。他覺得自己終于被需要了,這對于一個人過中年但膝下無兒女的男人來說,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

  第二天,鐘永林吃過午飯,早早地就坐公車進了城。

  有那么一瞬間,鐘永林甚至想過要下車去市場買些禮品帶去學校。無論老師找他是好事還是壞事,這次“請家長”至少都讓他覺得自己更像是小逸的家長了,也讓他答應阿良的承諾又兌現(xiàn)了一些。

  當鐘永林提著兩箱牛奶走進高一年級辦公室,教導處的張主任、班主任何老師以及小逸都已經(jīng)在那里等著他了。鐘永林把牛奶放在地上,伸著手去和張主任還有何老師握手,張主任不茍言笑,指著旁邊的沙發(fā)說:“查先生,您請坐”。

  查小逸覺得好丟人。

  提著兩盒牛奶的鐘永林儼然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他難道還以為是什么好事?張主任的這一句“查先生”更像是一把利劍直刺她的心口,小逸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沒有站穩(wěn)。

  “今天請您來是想和您聊聊查小逸近來的表現(xiàn)。

  您女兒前些日子和同學打架,造成了那么不好的影響,學校卻只給了她警告處分,這無非就是希望給她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但我們恐怕要非常抱歉地再向您通報一個情況:

  前幾天,她被人送進了校醫(yī)院,原因竟然是在校外飲酒過量,導致急性酒精中毒……

  我們希望查小逸能夠珍惜自己在附中學習的機會,也珍惜自己的前途……”

  聽著張主任的描述,鐘永林的臉上一陣紅一陣紫。

  他在來的路上曾想過小逸可能是在學校犯了錯,老師會說些讓自己多管教管教她之類的話,他無非就是先認個錯,替小逸緩解了危機,回家再和她慢慢溝通。但是他沒想到小逸會做出如此出格的事,這完全顛覆了上次開家長會時他對小逸的印象。

  查小逸把頭扭向窗外,鐘永林的認錯和請罪在小逸看來完全就是多余和假惺惺,她請他來,不是叫他低三下四的。

  張主任明顯是被查小逸表現(xiàn)出來的一副“無所謂”的樣子激怒了,他的語氣越來越嚴厲,直到后來他索性直接對小逸說道:

  “查小逸你不要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你目前的狀況很危險你知道嗎?你這樣下去,別說什么考上理想的大學,你能不能從附中順利畢業(yè)都不一定!”

  張主任的話徹底把鐘永林嚇壞了。他神色慌張,因為他不知道查小逸到底還出了什么嚴重的問題,如果她不能獲得高中文憑,這無疑會辜負了阿良,也辜負了查姨。

  “老師您不要著急!”鐘永林趕忙說道:“都是我平時工作太忙,在她身上花費的時間實在太少了,沒能及時發(fā)現(xiàn)這孩子有什么異常表現(xiàn)。但是不論她犯了什么錯,我敢打包票說,小逸這孩子本質(zhì)是好的,她一定是受了壞學生的誘導才……”

  鐘永林極力地辯解,以為這樣就能讓張主任消了氣。他又板著臉轉向小逸說:“還不快向老師認錯,說你以后一定改正!”

  鐘永林所說的每一句話,在小逸聽來都是那么虛偽、自以為是。他冒充自己的父親,把自己的朋友定義為“壞學生”,替自己承認自己“不成體統(tǒng)”……

  查小逸叫鐘永林來學校的本意是要他演一出戲,配合何崇文完成他的“任務”,給大家一個臺階下??伤龥]想到鐘永林入戲太深了,他竟然要求自己也加入到這場表演當中!

  查小逸無法繼續(xù)承受這種煎熬,她倔強地走出了辦公室。

  “這……這……”

  張主任攤開手掌,一雙瞪得鼓鼓的眼睛分明是在無聲地訓斥著何崇文:“快看看你教出來的‘好學生’吧,竟然連教導處主任都不放在眼里了呢!”

  鐘永林追出了辦公室,在走廊里把小逸攔了下來:“小逸你要做什么?你快點回去給老師們道歉!”

  現(xiàn)在,鐘永林也像是被架在火上烤,老師和同學們都在看著他到底如何能管得住查小逸。

  查小逸甩開他的手,鐘永林忍著膝蓋里的刺痛快走了兩步,站在查小逸的面前堵住了她的去路,喝道:“查小逸!”

  此時,樓下已經(jīng)聚集了越來越多的學生,高年級的或是低年級的,她們暫時停下了回家的腳步,仰頭看著高一年級的樓層鬧出的這一幕,或說或笑,或指指點點。

  查小逸覺得自己的臉在發(fā)燒,心中更是有一股憋了很久的怒火在橫沖直撞,她不得不承認,叫鐘永林來學校也許是個錯誤。局面失控了,而她現(xiàn)在唯一覺得對不起的,是何崇文。

  “查小逸!”鐘永林厲聲說道:“你現(xiàn)在馬上給我回去認錯道歉,否則……”

  “怎樣?!”查小逸咬著牙,她憤怒而委屈地揚起頭,眼中噙著淚光。

  “你!……”

  鐘永林氣得揮起了手掌。他的心中有個聲音:這要是他親生女兒,他一定是要好好管教一下的!可是對于查小逸,他就算氣得發(fā)抖都不敢就這樣一個巴掌打下去。

  何崇文想勸解開這一對情緒激動的父女,他把小逸護到了自己懷里:“小逸,你先冷靜一下,不要對你父親這樣無禮……”

  “他不是我爸爸!”

  小逸情緒激動地大聲說道,此話令在場的所有人都大驚失色。

  鐘永林更像是一下子被掏空了心,他瞪大了眼睛,說話的聲音瞬間變得沙啞而無助:“小逸……你在說什么???……”

  查小逸沖撞開走廊上圍觀的人群,消失在了所有人疑惑的目光里。

  何崇文強作鎮(zhèn)定,盡量平靜地說道:“您不要著急,回去好好和孩子溝通!”鐘永林拍了拍何崇文的手背,焦急地向著小逸跑遠的方向追趕而去。

  傍晚,新埔碼頭的漁船陸續(xù)回了港。漁人在夕陽中整理著漁網(wǎng),頭頂斗笠,挽著褲腿,干瘦而黝黑的身子仿若一副剪影。

  腥咸的海風翻動著少女的長發(fā),她靜靜地站在石堤上,看海浪泛起白色的水花,從漁人的腳下穿過,將被從漁網(wǎng)上摘下來扔掉的小魚小蝦帶回大海。

  鐘永林終于追到了那個倔強的背影?,F(xiàn)在她就站在自己面前不遠的地方,可鐘永林知道,也許這幾步之遙就是他永遠無法靠近的距離。

  他很想像別的孩子的父親那樣盡好管教的責任,可這太難了。在過去的十幾年,他就是一直這樣遠遠地看著她從一個小女孩長成了少女。幸好她溫柔、善良、習慣良好,這讓自愧沒盡上什么義務的鐘永林多少感到欣慰。

  現(xiàn)在她回來了,回來和查姨團聚,也把阿良的囑托帶了回來。鐘永林小心地把握著分寸,他不能怪罪小逸的冒犯,有許多事情她還不懂,比如她今天的抵觸、拒絕甚至叛逆,是十二年前就已經(jīng)注定了的。

  “還在生氣呢?”

  鐘永林的情緒平復了許多,他并未靠近。

  許久,小逸望著海天線上墜落的紅日,喃喃地說:“……我真的做不到……”

  “沒關系,我能理解?!?p>  沉默片刻。

  “……以后我還是叫你永林叔吧……”

  又是好久的沉寂,靜得只有腳下浪花的哭泣,和懸崖邊海鷗的哀鳴。

  “小逸啊,你知道那邊有什么嗎?”

  鐘永林看著查小逸眺望的方向,他好像突然把今天去學校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凈,懷著回憶說:“那邊就是南嶼鎮(zhèn)的方向,那個方向有一個小島。說是小島,其實呢,只要漲潮,那個小島就只剩下巴掌大小的一塊地方……”

  查小逸不知道鐘永林想說什么,也許是在南嶼鎮(zhèn)生活得太久了,讓他漸漸顯露出了與年齡不相符的老氣。

  “……那個小島上有一座廢棄的燈塔,是用石頭砌成、再刷上白漆的那種。漲潮的時候,海水淹沒了礁石,燈塔屹立在自己的倒影之上,就像是通往另一個世界的路標……

  那時候啊,我和阿良特別希望看到它亮起來的樣子。我們常常約好,放學后到燈塔去,看看會不會有人過來把它修好。因為水性一般的人游不了那么遠,那里又沒什么漁船光顧,所以那里就像是個只有我和阿良知道的世界……

  后來啊,那里就成了我們少數(shù)幾個人的‘秘密基地’!有什么‘壞主意’,都要到那里去商量呢……”

  小逸也許不知道,在她眼里這些過時的哄逗小孩子的手段,卻是鐘永林珍藏了一輩子的回憶。

  十八歲那年的一場車禍,不僅撞毀了他的高考,也撞毀了他走出南嶼鎮(zhèn)的唯一機會。他把大半輩子的時光幾乎全部留在了南嶼鎮(zhèn),雖然碌碌無為,但那里的每一條街巷都記得他的童年、少年和青年。除此之外,他沒有什么更加值得珍惜的東西可以拿出來了。

  鐘永林從懷里摸出火柴,點上了一根煙,“唉……好久沒去過那個小島了,不知道燈塔拆掉了沒有……”

  查小逸對鐘永林講的故事并不感興趣,她回頭,看到身后那個懷念著從前的男人現(xiàn)在正披著一身松垮得像旗幟一般的深色衣褲,鋼絲一樣的亂發(fā)糾纏在一起,胡亂地隨風舞動。

  他老得太快了,邋遢得甚至有些不成樣子。雖然已經(jīng)告誡過自己不要再輕易落淚,但此刻小逸的臉上又滑落了幾顆嫌棄的淚珠,父親怎么可能老成這個樣子……

  她用手抹干了眼角,蹋碎了鐘永林的目光,走得那樣絕情。

  海風揚起查小逸肩頭的秀發(fā),鐘永林看著漸行漸遠的少女背影,口中囁嚅著:“你不知道,那年,阿良就是在那座燈塔下告訴了我他最后的決定。他說,為了不讓他犯下的錯毀了你的人生,他要和所有冤家債主同歸于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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