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初冬,沒有暖氣的南方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雖然氣溫并未跌破10度,卻也是一場雨一場寒。
藝大校園里的學(xué)子們陸續(xù)換下了單衣,花花綠綠地,罩上了寄托著父母對兒女濃濃愛意的保暖衣物。
查小逸抻了抻袖子,把手縮進(jìn)了袖口。她已經(jīng)在圖書館坐了三個多小時,雙腳冰冷得有點麻木了,于是她起身踱到了窗前。
窗外的那棵銀杏,黃葉已經(jīng)落了一大半,只剩下一個個小鈴鐺一般的果實還掛在枝頭,隨風(fēng)搖擺。
樹上的一對斑鳩夫婦正忙著從四處撿來樹枝,它們要為自己的寶寶搭建一個足以抵擋東北風(fēng)的小窩。小逸向窗子哈了口氣,伸出手指,在玻璃上為它們畫了一個溫馨的心形。
也許是離開家有些久了,小逸很想給家里打個電話,問問母親一切是否還安好。
那天她離開家的時候走得急了些,也沒來得及好好向母親道個別,直到公共汽車已經(jīng)開出了很遠(yuǎn),她才終于找了個位置安頓好行李。那時,李爸已經(jīng)拉著李桓進(jìn)了院去,母親還在向這邊望著。她向母親招手,母親卻剛巧用手遮住了眼,扭頭回去……
小逸拿起服務(wù)臺上的公用電話,卻一時不知道該撥給誰。躲債的那些年,母親養(yǎng)成了不接陌生電話的習(xí)慣,從藝大打過去,十有八九她是不會接的;而繼父又是個嚴(yán)厲的人,他沒有給小逸留下什么快樂的回憶,小逸也有點害怕聽到他的聲音。
猶豫再三,最終,她還是撥通了南嶼鎮(zhèn)的電話。
“喂?阿婆?你在干什么呢呀?”
“噢,是小逸啊。阿婆正要去買些調(diào)料,李嬸就說有我的電話來,呵呵呵……你在學(xué)校怎么樣???忙不忙???”
“學(xué)?!€好啊,快要考試了嘛,一直在復(fù)習(xí)。阿婆,這周末學(xué)校里有點事情,我可能就不回去了?!?p> “又不回來了唔?阿婆還給你準(zhǔn)備了好菜呢……”
電話里的阿婆,話說得很是輕松,但她的內(nèi)心必竟是有些遺憾。阿婆擔(dān)心小逸在學(xué)校吃不好,她是真的希望小逸能夠回家,好好地吃上一頓家飯。
這一點不用多說,小逸心里自然明白??扇绻恐芏蓟厝ィ⑵啪蜁涌嘀约?,把錢節(jié)省下來用于每周一次的大采購。李嬸曾經(jīng)說過,阿婆平日里一個人的時候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甚至就連煮粥也要少放些米呢!
“阿婆……”
“怎么啦,小逸?”
“以后你不要每周都買那么多菜了吧……我們……我們兩個人也吃不完吶,害你老要吃剩的……”
小逸突然覺得有些鼻酸,她不想讓阿婆覺得自己窮、連累孫女,所以就臨時編了這個理由。
“啊哈哈哈……小逸啊,你還在長身體呢,當(dāng)然要多吃些才行!阿婆都成了老骨頭,什么剩不剩的,有口吃的就行的噢。哦,對了,你這周不回來,那這魚什么的豈不是要壞掉了?阿婆啊,本來還要帶你去正式拜義父的,已經(jīng)買好了酒肉。”
“拜義父?!”
小逸驚訝得很,她竟忘了這是在圖書館,直到看見403宿舍的楊美佳隔著兩排書架投來了好奇的目光,她才意識到自己剛剛似乎是喊得有些大聲了。
她立刻轉(zhuǎn)過身去,用手捂著電話說道:“阿婆,上次當(dāng)著永林叔的面,我沒好意思說。為什么要拜義父???在我們那里,只有養(yǎng)不起小孩,或是小孩命中有煞才會去寄親的?!?p> “小逸啊,上次要不是你永林叔,你可能就……”阿婆如鯁在喉。
“上次的事情多虧了永林叔,我是應(yīng)該感激他???,感激歸感激,也不至于……不至于……阿婆,寄親之后是要贖身的!”
“小逸,你聽阿婆說,阿華仔他們歹心不死,阿婆這心里啊,天天不得安寧。永林從小和阿良一起長大,在他心里,你就像他親閨女一樣。有他幫阿良照顧你,阿婆的心里也能安生些?!卑⑵诺穆曇粲行╊澏?。
“我能照顧好自己。阿婆,你別為我擔(dān)心了,這也不是幫忙的事情,在我心里,永遠(yuǎn)只有一個父親。”
小逸不安地回頭,發(fā)現(xiàn)楊美佳果然在和別人議論自己,盡管她們躲在書架后面,但小逸能明顯地感到她們對自己的指指點點。
“阿婆,我這還有點事情,我得趕緊先掛了哈!趕明兒再打給你……”
小逸匆忙掛了電話,收拾了書包,疾步走出了圖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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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二十六號,這是阿婆特意請人算出的吉祥日子。這天傍晚,鐘永林如約來到查家赴宴。
雖然小逸這周末臨時有事不能回家,可阿婆已經(jīng)置辦的那些魚肉蛋菜總不能再等上一個星期,要是食材不新鮮或是變了質(zhì),阿婆要節(jié)衣縮食好幾個月才能彌補(bǔ)損失。
阿婆把最后一道菜“香菇燉土雞”端上桌,解下圍裙,在永林身邊落了座。各式菜肴擺滿了圓桌,小院內(nèi)香氣四溢。阿婆為永林斟滿了酒,自己也端起了塵封多年的小牛眼杯。
“永林,感謝你那天出手相助,查姨替小逸先敬你一杯!”
“這可不敢!不敢……”見阿婆一飲而盡,鐘永林趕忙恭敬起身,“事情都已經(jīng)過去了,查姨,你何必還這么客氣?”
阿婆見永林有些拘謹(jǐn),便為他布菜,道:“永林啊,查姨不是跟你客氣。你是查姨看著長大的,就跟阿良一樣,都是我的孩子。查姨酒量不行,你自己多吃菜,多喝酒,千萬別見外??!”
“是,查姨從來也沒拿永林當(dāng)過外人,這我心里明鏡一般。說實話,這么多年,我也早把查姨和小逸當(dāng)成了自己的家人,替良兄照應(yīng)著家里,有個危急幫襯一把,永林從來都認(rèn)為是分內(nèi)的事。查姨大可不必這樣?!?p> 一說到小逸,阿婆的情緒就激動起來,她的眼中為什么閃著淚光,永林心里清楚得很。
“哎……時間過得可真快,一晃的工夫,阿良走了快有十二年了……小逸都十五歲啦,可是好像昨天阿良還抱著她呢……”
“是啊……我現(xiàn)在還記得,良兄說小逸剛出生的時候才四斤多一點,因為早產(chǎn)太多,心臟發(fā)育得不如人家足月的孩子。等她從保育箱里出來的時候啊,她在阿良懷里才這么大一點兒,像只貓一樣,是不是?啊哈哈哈哈……”
永林樂著搖搖頭,喝了一大口酒。
阿婆幫永林把酒斟滿,說:“阿良啊,就喜歡小逸,走到哪都抱著她。你還記得不,那年陳阿公問穎茹,說‘你女兒沒有腿嗎是怎么的,怎么從來就沒見著阿良把她放下來過?’……哈哈哈哈,嘿嘿嘿……”
阿婆用手捂著嘴,咯咯地笑個不停。永林還沒見過阿婆如此開懷,他也是替阿婆感到高興,給阿婆碗里夾了一大塊刺最少的魚肚當(dāng)。“我良兄要是看見小逸現(xiàn)在長成了這么大的一個姑娘,他一定都樂壞了!”
“哎……是啊……”
就像天空一下子陰了下來,阿婆臉上的笑容也變得黯然。
“阿良不在了,我這個老婆子也不知道還能撐多久……穎茹現(xiàn)在又成了家,心思全在那個孩子身上。我真怕哪一天,要是我也走了,小逸可怎么辦啊……”
鐘永林知道自己勾起了阿婆心中最黑暗的往事,盡管他的心中也如刀割斧劈一般疼痛,但這畢竟是一個不可能回避的話題。十二年了,阿婆今天終于約他來,就是準(zhǔn)備好了面對它。
“查姨也不要太難過,良兄其實是個非常顧家的男人,他為家人所做的,遠(yuǎn)比看起來的要多得多。我相信,如果他在的話,一定是希望家人能夠平安、快樂,像沒有經(jīng)歷這一切以前那樣?!?p> 阿婆放下了碗筷,用袖口揩了揩眼角:“哎……說得是啊……阿良這孩子啊,哪都好,就是太有主意,和我那老頭子一樣。人家都說,聽人勸,吃飽飯??蛇@爺倆啊,呵,可真是像得不找錢,總覺著自己比別人聰明……”阿婆皺起眉頭敲著桌子,“聰明反被聰明誤哇!”
看著阿婆這么大年紀(jì)的人動怒,永林的心中滿是同情。他能理解阿婆的憤懣,但很多事情,是人所左右不了的。他端起酒杯,“查姨,過去的事,就讓它過去吧……”
鐘永林沒說出來的后半句話,阿婆有著深深的認(rèn)同。于是她也端起牛眼杯,抬起滿是褶皺的滄桑面龐,眼中充盈著哀求:“永林!……”
鐘永林開門見山:“小逸的事情,查姨你一定要放心。”
他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后放下酒杯,從手提包中拿出了一個瓷碗、一雙紅筷,又在碗中放了一個蘋果,鄭重地遞給阿婆。
這是寄親禮節(jié)中,義父認(rèn)養(yǎng)義子女的禮數(shù):碗和筷是固定的習(xí)俗,象征著長命富貴;碗中不能空著,總要放些什么來寄托義父對義子女最大的心愿,鐘永林選擇的是蘋果,寓意是希望小逸能夠平平安安。
“永林無兒無女,就算查姨今天不請永林來,永林心中也早已經(jīng)把小逸當(dāng)成了自己的閨女?!?p> 阿婆接過這些時已激動得泣不成聲。她顫抖著雙手,灑了一桌子的酒才將三個杯子斟滿。
阿婆端起其中一杯:“這一杯,是查姨替阿良敬你,將小逸托付給你……”阿婆一飲而盡,然后不顧永林的勸阻,又端起一杯:“這一杯,是查姨代小逸敬一杯酒,今后以父女相稱,林當(dāng)盡教,逸當(dāng)盡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