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于縣到里京,沒有動車和高鐵,只有一輛K字開頭的慢車,全程二十三個小時。
一路攀山涉水,景色優(yōu)美但旅途著實勞累。
“醒醒,醒醒”,乘務(wù)員叫喚著的,是一位約莫十七八歲的年輕人,他正頭靠在過道車廂廂壁上。
年輕人穿著一件黑色的連體兜帽衣,此刻,頭全部埋在了里面。
年輕人從衣縫中探出頭來,有些疑惑地看著乘務(wù)員。
“檢下票,把身份證和票拿出來?!背藙?wù)員扯著嗓子喊道,許是放假的緣故,此時是14年的中秋節(jié)假期,車廂坐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很吵,氣味很難聞。
“哦哦,稍等?!蹦贻p人連聲應(yīng)道,隨后從兜帽衣內(nèi)口袋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個錢包,錢包的皮掉了一塊,看起來有些破舊。
他從里面摸出了一張身份證,遞給乘務(wù)員。
“郭喬生,嗯,車票看下。”乘務(wù)員機(jī)械地執(zhí)行著檢票流程。
郭喬生在錢包里面又掏了掏,無果,隨后摸了摸上衣口袋,褲子內(nèi)兜,都沒找到。
“別找了”,乘務(wù)員搖了搖頭,小聲說道,“唉,又是一個逃票的”。
可能是見怪不怪了,乘務(wù)員也沒其他多余情緒,只是補(bǔ)充道,“補(bǔ)個票吧,一百三?!?p> “我……我買了票的……”,郭喬生愣了一會才道,“16車24座”,他很清楚地記得自己的座次。
“坐票啊?那你不坐?我來回好幾趟,都看你站十幾個小時了”,乘務(wù)員抬了抬自己的乘務(wù)帽,明顯不太信郭喬生的話。
“那是因為……”,郭喬生朝16車24座看了一眼,那里坐著一個抱著嬰兒的中年婦女,此刻正低頭沉睡著。
郭喬生皺了皺眉,收回目光。
“我真的買了票……”,郭喬生無奈地解釋道。
“行行行,買了票,那票呢?”乘務(wù)員明顯有些不耐煩。
“票……”,郭喬生還想說話,卻發(fā)現(xiàn)周圍有很多乘客朝這邊看了過來,
那些目光逐漸匯聚,匯聚成了一個耀眼的太陽,炙烤著郭喬生的身體。
“票……票丟了……”,郭喬生聲音弱了下去,使勁地把頭往兜帽里藏,他很怕引起別人的注意,尤其怕別人的目光看向自己。
無論這些目光是善意的,惡意的,抑或只是好奇或者隨意一瞥,他都不想有過多的視線聚焦在他身上。
而這一行為,在乘務(wù)員看來,只是郭喬生因為逃票而產(chǎn)生的羞愧感而已。
“那就補(bǔ)一張票唄,趕緊的”,乘務(wù)員利索地拿出了票據(jù)等著郭喬生交錢。
郭喬生從帽兜縫隙中看出去,發(fā)現(xiàn)那些看著他的人又轉(zhuǎn)回去了,這才舒了口氣,從錢包里拿出錢。
這些錢是他爺爺給他的生活費,是爺爺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郭喬生交的有些肉痛。
補(bǔ)完票,郭喬生松了口氣,重新戴上兜帽,可隨即想起了什么,立刻又掏出了錢包,翻了好幾遍,隨后有些泄氣般地靠在了廂壁上。
放在錢包最里層的那封信丟了,和車票一起。
信,是陳姨寄給她里京大學(xué)就讀的女兒的。
郭喬生高分考取里大,有兩個人最為他高興,一個是他的爺爺,另一個是樓下開餐館的陳姨。
他爺爺忙了一輩子,臉上掛著的從來都是皺紋,那些老人獨有的痕跡,像是歲月在皮膚上繪下的地圖,每一條線條都指向同一個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叫做郭喬生。
錄取通知書下來的那天,那些擁擠的皺紋總算綻放成了一簇簇菊花瓣,每一朵,都淋沐著春風(fēng)。
一向摳摳搜搜的爺爺,大方地請他以前鐵道部的同事搓了一頓。
這頓飯是在樓下陳姨的館子里吃的,陳姨一直很照顧喬生,有時候爺爺很晚回來,陳姨就會叫喬生先到自己館子里吃飯。
每次要給錢的時候,陳姨就擺手說,都是一些剩飯剩菜,沒必要。
喬生很感激陳姨,平時做完作業(yè)就去陳姨的館子里幫忙,端菜、洗碗,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在郭喬生心中,世界最親的人,除了自己爺爺,就是陳姨。
去里大報道的路上,正好是14年的三天中秋假,爺爺嘮叨著給喬生囑咐了一堆東西,要不是腿腳不便,恐怕爺爺高低得親自把喬生送到學(xué)校。
臨上車前,爺爺不知道從哪弄了一箱橙子塞給喬生,說是到了大學(xué)分給同寢室的同學(xué)吃,要和同學(xué)們搞好關(guān)系。
而陳姨,則塞給喬生一封信。
喬生隱約記得聽陳姨提起過,她女兒和她的關(guān)系并不好,每次寄出的信,都會被原封不動沒拆封的寄回來。
陳姨的丈夫整日不著家,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喬生雖然不知道這封信里面寫了什么,但是知道這封信對陳姨的重要性。
可現(xiàn)在,信不見了。
車票不見了,可以再買;甚至于錢包丟了,都沒關(guān)系。
可信,不能丟。
“等一下”,郭喬生上前幾步,拉住還在前面座位檢票的乘務(wù)員,在乘務(wù)員疑惑的目光中小聲道,“我……我丟了東西,能幫我找找嗎?”
“車票又丟了?”乘務(wù)員頗有些不耐煩,語氣稍大聲了點,又引來了一堆注視的目光。
本來補(bǔ)完票之后,周圍乘客對喬生的目光就有一些莫名的意味,此刻,那種意味更甚。
喬生感覺很熱,就像是頭頂有一個潑了油的火球,火辣辣地懸在車頂,車廂地面被火球烤成了赤銅色,地面的蒸汽順著火球的光束往上攀爬。
那烤的焦熟的裂縫中,有一只魚,一只翻著肚皮,死命掙扎的魚。
每多感知到一道視線,火球光就強(qiáng)烈一分,魚也縮水一分。
沒錯,郭喬生患有中心恐懼癥,現(xiàn)在的他,全身都在冒汗。
平時別說和人對話,即便是陌生的視線交流,都會讓喬生感到莫名的局促和緊張,更不用說現(xiàn)在,針一般的視線從四面八方涌來。
窒息,難以言表窒息,他竭力地把頭往兜帽里縮,可那熾熱的針線卻順著絲織的縫隙,一縷又一縷地?zé)肟局鴨躺拿恳淮缂∧w。
地面發(fā)出了噼里啪啦的焦裂聲,魚的肚子也開始冒煙。
喬生只感覺一黑,隨后身子緩緩癱倒在了地上。
魚,快要被人類的目光殺死了。
……
很粘稠,喬生感覺全身都黏糊糊的,身體似乎在一片液體之中,很冰涼,但是很舒服。
渾身軟乎乎的,沒有力氣,也沒有支撐點,仿佛這具身體不是自己的一樣,現(xiàn)在唯一能動的,就只有自己的眼珠。
喬生掙扎地睜開了眼,似乎是一個……洞?周圍都是黑的,自己好像在一片黑水之中。
半空之中,有一個……人繭,喬生想不到其他詞匯形容他現(xiàn)在看到的這一切,只是覺得眼前的這個東西,好像是一個黑色的繭,不過繭內(nèi),不是蟲蠶之類,而是一個人,一個陌生人。
喬生想張口,卻發(fā)現(xiàn)說不出話,嘴巴被封印了一般,甚至于沒有絲毫味覺,導(dǎo)致喬生懷疑自己是否還有嘴巴?
繭內(nèi)的人動彈了一下,隨后緩緩睜開了眼。
隨著那人眼皮張開,喬生感覺自己逐漸在被撕裂,全身痛的可怕,就好像那人的目光是一臺碾壓機(jī)一樣。那人眼睛越睜越大,喬生就被粉碎的越來越碎。
“嘭”,水花四濺。
繭內(nèi)人睜開了眼,水中魚卻融入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