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會突然跳到“又副”,必須要說,這是情緒主導(dǎo)。一旦想寫點什么,最先想要的,要么是喜歡的,要么是厭惡的。
《紅樓夢》一書,要說角色,效顰唯一喜歡的其實唯有黛玉。
而遍數(shù)諸釵,從正到又副,效顰唯一能稱得上厭惡的,也唯有襲人。
若寫黛玉的評論,需要細(xì)細(xì)斟酌(想寫的太多),但對襲人的感想,倒無需太過傷神。
而既然寫襲人,作為襲人對應(yīng)的晴雯,也就順帶寫了。
而且,由于好感度與排序的不同,先寫晴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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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是晴為黛影,襲為釵副,但理所當(dāng)然,出身、教育、經(jīng)歷、見識……這些東西的不同,也就造成了正釵與又副的本質(zhì)不同。
如黛玉與晴雯。
一為正釵,一為又副,僅僅是身份的差異嗎?
不是。
唱出了“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的黛玉,一早就看到了自己身處的絕境——懷璧其罪,而無父母兄弟,無宗族扶持。
只不過她看到了絕境也要保住自我的走下去,要“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
黛玉的身上,是父親教養(yǎng)、《四書》啟蒙帶來的文人風(fēng)骨。
而晴雯呢?
晴雯和黛玉,該說是形似神不似。她真性情,有時言語刻薄,有幾分傲氣,似與黛玉相似。然而,晴雯的傲氣,卻來自于寶玉的縱容和對現(xiàn)實的虛幻的認(rèn)知。
雖有自重,卻也不存在對身份的自傲——晴雯的奴性十分根深蒂固。
——記得故舊的評論里,將紅樓夢的一切都扯上“反封建”,連晴雯也說成是反封建的奴婢,這無疑是當(dāng)時的大環(huán)境造成的,其實很無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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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比天高,身為下賤”。
這個“天”,可不是指晴雯不想做奴婢了,只是針對她的身份去的。
指的是作為奴婢,在“奴婢”這個行列里,晴雯把自己的位置看得很高。但她跳不出這個位置去,完全安于這樣的身份。
這一點在三十一回里表現(xiàn)得相當(dāng)明確。
“我多早晚鬧著要去了?饒生了氣,還拿話壓派我。只管去回,我一頭碰死了也不出這門兒?!?p> ——晴雯。
一頭碰死了也不出怡紅院??!
看得出,晴雯是死心塌地的要跟在寶玉身邊的。而她在寶玉身邊能做什么呢?頂天了只能做一個姨娘。晴雯從頭到尾就認(rèn)準(zhǔn)了這個身份。
此后七十四回也是。
抄檢大觀園后,晴雯被王夫人叫去,她的反應(yīng)是什么?
——晴雯一聽如此說,心內(nèi)大異,便知有人暗算了他。雖然著惱,只不敢作聲。
她頂撞寶玉,頂撞黛玉,頂撞寶釵,但她不敢頂撞王夫人。她被王夫人罵了,心中著惱的是被人暗算,而不是王夫人這個主子。
在這一件事情上,顯出了晴雯這個女孩子的聰明伶俐的一面——她知道用什么話來搪塞,推卸。但也明確的顯出了她并非沒有作為奴婢的自覺性。
平時的張揚是被寵出來的,在這個時候,她很安于自己奴婢的身份和王夫人作為主子的地位。
但在同時,晴雯又確實是把自己看得挺高。
高在哪里呢?
晴雯自認(rèn)自己的后臺是賈母,又有寶玉看重,她雖然自重,不肯用身子拉攏寶玉,但已經(jīng)把自己看成了“半個主子”。
如在抄撿大觀園的時候,晴雯——挽著頭發(fā)闖進(jìn)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捉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當(dāng)眾把狗仗人勢的王善保家的痛罵一頓。
這哪里是普通奴婢的表現(xiàn)?
又比如說墜兒的偷竊事件。
原文如下:晴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將他的手抓住,向枕邊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亂戳,口內(nèi)罵道:“要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針,拿不動線,只會偷嘴吃。眼皮子又淺,爪子又輕,打嘴現(xiàn)世的,不如戳爛了!”……
對一個偷盜的丫鬟打、罵、趕。
這并不是一個奴婢有的權(quán)力。因晴雯把自己視作了半個主子,才會有這樣的表現(xiàn)。
且這也不只是一次。
不常到大觀園的王夫人就見過晴雯罵小丫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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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在同時,這種“心比天高”,又是和襲人比較出來的。
晴雯自重,就看不起襲人的行徑。
有一個很明顯的事實是,襲人并不是賈母給寶玉的“未來姨娘”。第三十六回,王夫人問起賈母身邊的丫鬟,當(dāng)時熙鳳明確的說了——
襲人是賈母的人,不過給了寶玉使喚。不但名義上還屬于賈母,連月例銀子也從賈母那里出。
倘若是給寶玉的未來姨娘,哪里還有算作自己手下的人的道理?都給晚輩當(dāng)姨娘了,那也就是晚輩的人了啊!
但是,襲人卻不管賈母的意思,用身子拉攏了寶玉不談,還投靠王夫人換取了姨娘的身份!
和襲人的作為相比,自重自持的晴雯自然有這個資格驕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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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晴雯諷刺襲人是“哈巴狗兒”,十分的看不起。趕墜兒,罵王善保家的……卻也是晴雯懵懂天真、看不清形勢的表現(xiàn)。
她以為有賈母后臺、寶玉縱容,自己就高枕無憂了,沒有想到背后的暗箭。
“壽夭多應(yīng)誹謗生”?。?p> 這個誹謗從何處來?難道僅僅是王夫人、王善保家的嗎?暗地里如襲人、秋紋這些她得罪過的呢?就是不暗地里誹謗,在她落難時,又有幾個人肯出手幫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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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縱使是看不清楚形勢、天真懵懂,不會做人,不會拉攏,晴雯依然能在又副之中排在襲人之前。
因為她真性情,因為她純粹。
撕扇子千金一笑,病中勇補雀金裘……
如襲人麝月秋紋一流,可曾在紅樓中留下如此美麗又深刻的印記?
不管結(jié)局如何,因為寶玉對女孩兒的態(tài)度,在古代那種對女子束縛無數(shù)、壓抑至極的時代里,晴雯在她最美的年華里活得率性自我,不曾被各種規(guī)矩和宅斗磨磋得平庸或者陰暗。
若非她曾活得那樣鮮活美麗,人們又怎么會因為她的夭折而無限惋惜?
且同樣想做寶玉的姨娘,從第三十四回,寶玉特意避開襲人,讓晴雯送信物給黛玉開始,晴雯事實上就已經(jīng)勝過了襲人。即使她沒有用自己的身體去拉攏。
哪怕不愿去想,寶玉已經(jīng)打心底開始懷疑襲人,而晴雯得到了他的信任。
得失之間,誰能說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