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純絳紅色旗袍,同色系滾邊,素顏上不施脂粉。容貌姣好,唇淡若水,似有不足之癥??慈说哪抗庥行├?,卻是清澈坦蕩,即便是在望向皇上和太后時,也敢直接迎上對方的目光。舉止從容大方,帶出一段天然態(tài)度??滴鹾吞髮σ曇谎?,都有些驚訝于這個女子的大膽,卻又有些感慨于自皇三女和碩榮憲公主出嫁后,這樣的目光已經(jīng)很久沒在宮里出現(xiàn)過了。
殳紈也在觀察著皇上和太后:仁憲皇太后面容富態(tài),神采奕奕,手里始終把玩著一串佛珠,眼中全是盡享天倫的滿足??滴鮿t稍顯瘦削,雖然才不過五十歲年紀,但也許是政務上的繁冗,令他看上去已經(jīng)頗顯滄桑。殳紈的眼中,泛起同情之色,再是天命所歸、紫微轉(zhuǎn)世,到頭來也不過是具肉體凡胎,終究會老,會病,會死。
胤禛一直盯緊著殳紈的表情,她并不是一個擅于隱藏的人,心里的想法,全都真實地寫在臉上。平等?她不畏君,她以平常的目光看向皇上和太后。同情?她居然對九五之尊的皇上抱以同情之色?胤禛第一次感到有些困惑,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殳紈的神情,同樣逃不過康熙和太后的眼睛。不過這兩者,自然而然地把這份感覺理解成了一種晚輩對長輩的孺慕之情。也正因為這種錯覺,使得這天底下兩位最尊貴的人,對殳紈生起了一股發(fā)自內(nèi)心的關愛之意。
“你這丫頭就是無依公子?《基度山恩仇記》真是你寫的?”康熙笑吟吟地問道,聲音里不自覺地帶出一份慈愛。
“回皇上話,無依公子確是奴婢的化名?!膘w說著,從袖內(nèi)拿出早已準備好的文稿,半屈了膝,雙手奉于額上,“這是《基度山恩仇記》的手稿,請皇上過目?!?p> 梁九功上前接過文稿,呈給了康熙??滴踅舆^一看,微訝道:“咦?這是用什么筆寫的?”
“回皇上話,這是奴婢用鉛槧做筆書寫的?!?p> “哦,《西京雜記》上提過?!笨滴跫毤毧戳丝?,又道,“這筆力的運用倒和西洋人的鵝毛筆有幾分相似。胤礽,你看看。”說著,就將文稿遞給了一旁的太子。殳紈心里一動,目光跟著瞟到太子胤礽的身上。胤礽和康熙長得很像,都是瘦長身材,膚色白皙。此時索額圖之事尚未發(fā)生,父子之間沒有任何隔閡,言談舉止甚顯親密。
“紈丫頭,為何要用鉛槧做筆?可是老四不舍得給你毛筆用???”康熙開起了玩笑。
胤禛忙甩袖扎千兒道:“兒臣惶恐!”
殳紈微微一笑道:“回皇上話,四爺和四福晉都待奴婢很好。奴婢以鉛槧為筆,主要是因為奴婢的毛筆字寫得慢,用硬筆可以提高書寫的速度?!?p> “嗯?!笨滴跷⑽㈩h首,卻假意作色指責道,“其實就是你這丫頭偷懶!”殳紈裝作被拆穿似地噘噘嘴,露出兩個甜甜的酒渦,哄得康熙和太后眉開眼笑。
胤礽在一旁看過文稿后笑言:“皇阿瑪,這段日子,京城里被這《基度山恩仇記》攪得人仰馬翻,就連兒臣府里的弘皙弘晉都成天吵嚷著要聽書。老四卻把這無依公子藏得這么嚴密!今兒既然揭了出來,依兒臣之見,可不能輕饒了他們。兒臣昨天和幾個弟弟一塊兒聽了第三十回,求皇阿瑪下旨,讓老四趕快把后面這十幾回都交上來,這書癮不能全讓他一個人過了!”一番話,說得場中眾人俱是一樂。
康熙聞言撫掌大笑道:“胤礽說得是,老四你可不能藏私。都帶了沒有?快交上來。”
“喳——”胤禛早有準備,從袖內(nèi)掏出一疊文稿,親自呈了上去。殳紈低眸自嘲地一笑,難怪自己總覺得一切都這么順利,原來果真都在他的掌握之中。那個和自己立字據(jù)的錢老板,說不準就是他手下的奴才。還有那幾千兩銀子……呵,怪不得這么痛快就答應了。
正獨自思量著,就聽身側(cè)有人問道:“殳格格,不知你這話本兒總共多少回?”
殳紈扭頭一看,說話的是位十八、九歲的青年男子,容貌俊秀,神情桀傲。一身珊瑚紅的蟒袍子,猞猁猻皮的端罩。腰里扎著同樣鑲金嵌玉的金黃色帶子,掛著玉佩、荷包、香囊。看樣子也是位阿哥,遂福身一禮道:“不知是哪位爺?殳紈這廂有禮?;剡@位爺?shù)脑?,這書共一百一十七回,今日已寫到第四十三回?!?p> “行!后面的章回九爺我全要了,殳格格開個價兒吧!”
原來他就是九阿哥胤禟,殳紈不由得仔細看了看。記得史書上說胤禟是個胖子,不過現(xiàn)在卻頗有些玉樹臨風的意思。大概因為年輕,所以還不曾發(fā)胖,而且長得確實漂亮。又穿了這么一身耀眼的衣裳,端的是風流倜儻。想起后世“桃花九、妖孽九”的戲稱,殳紈不自覺地露出了笑容。
“原來是九爺,奴婢給九爺請安,九爺吉祥。”殳紈重新見過禮,又道,“九爺恩典,本不該辭。不過,這書已與商家有約在先,且又立有字據(jù),言明完稿之日即是交付印刷之時。因而,九爺?shù)奶?,奴婢只能辜負了,還請九爺原諒則個?!闭f完,殳紈朝胤禛的方向意味深長地看了看,原來最先猜到自己要出書的,竟然就是他。
“哼!”胤禟撇撇嘴,不服氣地道,“殳格格什么時候?qū)懴虏繒??爺先定下來。這些日子,爺?shù)淖咸匍w就快能養(yǎng)鳥了!”
殳紈忍不住噗哧一笑,不得不承認漂亮的男人確實存在一定的殺傷力。就好像現(xiàn)在,明明知道面前的這位九阿哥是個陰狠的人,可是對著這張臉就是叫人無法生出嫌惡之感。
“下部書奴婢還沒想過。不過奴婢這里有個手袋,九爺可以找人照著去做。賣給大宅子里的女人們,奴婢保證一定會賣得好?!膘w說著,回身找小太監(jiān)要過手袋,拿給胤禟看,又道,“這就是手袋,可大可小,形狀各異。這種皮毛式的,適合冬天里用。九爺可以讓人把這扣子換成珠寶玉石,提梁換做鎏金銀的鏈子,再配上各色的直毛料子,富貴人家的女眷一定非常喜歡。此外,縫制手袋的材質(zhì)還可以用光皮子或者各式布料,做成四季通用的?!?p> 胤禟拿過手袋里外瞧了瞧,這東西其實挺簡單,但就勝在新穎、方便兩點上。他生意做得極大,涉獵范圍很廣,手里捏著江南江北幾十家商行,自然一眼就看出這手袋的前景之妙。
“好,爺承殳格格這份人情。哎,四哥,這手袋就讓弟弟占個先機,可使得?”
“自然使得?!必范G剛才就看到胤禟湊到殳紈的身邊說著什么。殳紈無所顧忌的笑容,讓他心里很是不愉。故而從康熙和太子那里一脫身,就立刻走了過來。胤禟要搶手袋的生意,他并不在意。最近一品香搶走了紫藤閣不少老客人,胤禟那邊已經(jīng)咬牙很久了。
“那弟弟就多謝四哥了?!必范K手一拱,又道,“等做出第一批來,弟弟親自送到四哥府上,讓四嫂她們先挑?!?p> 胤禛不甚在意道:“那就有勞九弟了?!?p> 殳紈看著此時還算兄友弟恭的兩個人,再想想那著名的“九龍奪嫡”,正在感慨造化弄人之際,忽然察覺到一旁似乎有人正在狠狠地盯著自己。隨之一望,是側(cè)福晉杜氏,站在不遠處的一群女人當中,目光中掩飾不住的妒恨。殳紈開始有些不解,繼而略有了悟,然后不屑地笑了笑,冷冷地瞥了回去。杜氏氣得面色通紅,卻礙于未受召見不得上前,只能站在原地死命地絞著手里的帕子。
胤禛冷眼旁觀,早就留意到了兩個女人間的暗流涌動,卻有意置之不理。他心中另有一番打算,借杜氏之手,挫挫殳紈的傲氣也好。正此間,忽聽太后叫道:“紈丫頭,來,到哀家跟前來?!?p> “是?!膘w施了個萬福禮,走到太后身邊。又向一直陪在太后身邊的烏喇那拉氏輕輕地福了福身,烏喇那拉氏微微點了下頭。太后拉住殳紈的手,又仔細地打量一番,笑道:“看不出你這么個女娃子,肚子里竟有那么大的學問。告訴哀家,多大了?”
“回太后話,到了四月里,奴婢就滿十八歲了?!?p> “那正是好時候??!”太后拍拍殳紈的手,欣然道,“可有動靜了?”烏喇那拉氏略顯尷尬,有些擔憂地看了看不遠處站著的胤禛。殳紈倒是平靜地一笑,直陳其事道:“太后,奴婢身染痼疾,丁太醫(yī)已經(jīng)確診,致宮冷不孕?!?p> “啊?”太后一驚,手里的佛珠差點掉了,御花園里陡然一靜,引得康熙和太子都向這邊看來。
殳紈緩緩跪倒,語氣淡然:“奴婢有負皇恩,請?zhí)笾巫??!?p> 康熙面色一沉,問道:“出了什么事?”
“回皇上話,”殳紈抬起頭,神情自如地答道,“是奴婢病致宮冷不孕的事,驚了太后鳳駕。奴婢向皇上和太后請罪?!?p> 康熙一怔,他一向信奉多子多福,胤禛卻是子嗣稀薄,府里的兩位小阿哥也是長年有病。當初把殳紈指給胤禛時,就是看她年歲稍長,應該更好生養(yǎng)。想不到……康熙眉頭一緊,本有些不快。卻一眼看到殳紈的眼睛,干凈,透亮,一派超脫的冷淡。猛地明白了她何以取了“無依公子”這個化名,心內(nèi)一軟,責備的話竟有些說不出來。
“皇阿瑪,”胤禛趨前撩袍一跪,叩首道,“是兒臣沒有看顧好殳紈,有負圣恩,請皇阿瑪治罪?!膘w有些詫異地看了胤禛一眼,實在沒想到他會主動開口。緊接著烏喇那拉氏也跪下道:“是臣媳沒有及時為殳格格延醫(yī)問藥,耽擱了病情,請皇阿瑪治罪。”
康熙見此情景,反覺有趣,向太后笑謂道:“想不到老四倒是治家有方,府里上下一團和氣?!碧缶忂^神來,也是笑著點了點頭,指著殳紈道:“你這丫頭是個有福氣的,難得四阿哥和四福晉都這么疼你。”康熙也轉(zhuǎn)而問向殳紈道:“紈丫頭,你怎么說?你們?nèi)齻€,朕應該治誰的罪?”
殳紈看出康熙眼中長輩寵溺的笑意,不由也起了調(diào)皮的心思。眼睛忽閃了兩下,露出少女的狡黠,避重就輕地莞爾答道:“回皇上話,奴婢聽說,西洋人有句諺語:‘上帝關上一扇門,同時也為你打開了一扇窗?!镜倪@扇窗就是編故事,皇上要治罪,就罰奴婢多編幾個故事可好?”
康熙聞言大樂,揮手讓三人都起來,說道:“你這丫頭好伶俐的一張嘴!好,你既然要編故事,現(xiàn)在就編個出來。若是編得不好,朕可不能饒你。”
“奴婢遵旨?!膘w口中應著,心思一轉(zhuǎn),想起某位非著名相聲演員的經(jīng)典段子。抿唇一笑,開口講道:“說張三和李四在路上相遇,李四看到張三袖子里藏著東西。問曰:‘張三,袖子里藏的什么?’張三捂緊袖口道:‘我不告訴你我?guī)У檬侵箅u蛋?!?p> “噗!”有幾個人已率先笑出聲來。
殳紈不動聲色地繼續(xù)講道:“李四又說:‘給我吃!’張三道:‘不給……要不你先猜猜有幾個?’李四想了想,說:‘我要猜對了,你得給我一個吃?!瘡埲穑骸阋懿聦?,我把這兩個都給你吃!’”
“噗嗤!”更多的人笑起來。
不待眾人笑完,殳紈迅速地抖出最后一個包袱:“于是李四琢磨了半天,試探著猜道:‘五個吧?’”
哄地一聲,場中眾人笑得個個打跌。十三十四等幾個阿哥樂得東倒西歪,就連胤禛都聳動著肩膀??滴鹾吞笮Φ弥卑眩壕殴蜑趵抢弦贿厪娙讨?,一邊各自上前幫兩人捶背順氣。
康熙邊笑邊罵道:“你這丫頭殊為可惡,害得朕和皇額娘險些笑岔了氣兒。不行,朕一定得罰你?!?p> 八貝勒胤禩強按下笑意,近前奏道:“皇阿瑪,巳時過半,善音樓的大戲就快開場了。依兒臣之見,不如先罰殳格格進亭子里把第四十三回寫完,兒臣們陪著皇阿瑪和皇瑪姆在這園子里用些點心餑餑,再輪流把后頭兒這十幾回書念給皇阿瑪和皇瑪姆聽,可好?”
康熙察覺胤禩之言似有所指,遂著意看了看殳紈。見她面色青白,單薄的身子在嚴冬中微微地打著顫。了然地點點頭道:“嗯,還是老八心細!好,就罰這丫頭寫書。梁九功,你去安排一下?!?p> “奴才遵旨。”梁九功領了旨,轉(zhuǎn)過身來手中拂塵一擺,對殳紈道,“殳格格,請隨雜家來?!?p> 殳紈此時已是站了許久,又累又冷。胤禩之言,正合心意,忍不住向他投去一個感激的眼神。遂向皇上和太后跪叩行禮,口稱:“奴婢告退?!逼鹕砗笙蛄壕殴ΩA烁I淼溃骸坝袆诹汗?,公公請?!?p> 梁九功招呼了一下幫殳紈拿著東西的小太監(jiān),領了兩人向千秋亭里走去。殳紈無意識地回眸看了一眼,正碰上胤禛的目光,好似寒潭一般幽深的目光,令殳紈有種幻覺,仿佛自己要被吸進去似的。
進了千秋亭,坐在鋪著圈金椅墊的紅木凳子上,殳紈終于緩過一口氣來。她的身體,本不耐久站。一旦站久了,腦部供血不足,隨時都有可能暈倒。平復了下略有些急促的呼吸,殳紈拿過手袋,想要解開盤扣,拿出里面的鉛槧和稿紙。不料手指已經(jīng)凍得發(fā)僵,竟是絲毫力氣也使不出,扭了幾下,都沒有解開??嘈σ宦?,只好把手指舉到唇邊,輕輕地呵著熱氣。
剛呵了兩下,一雙手就被人從身側(cè)攥住,殳紈扭頭一看,果然是胤禛。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誰都沒有說話。胤禛握著殳紈的手,她的手很冷,冰涼刺骨。又因為體質(zhì)虛寒,使得手心里全是冷汗。不由得更使勁握了握,似乎想把那冰寒擠走一般。殳紈則微微蹙著眉,由于雙手總是濕冷的,她一向不太喜歡和別人握手,生怕引起別人的嫌惡。胤禛的手很溫暖,手掌上有弓馬騎射留下的硬繭,包裹在她的指掌上,帶來一種異樣的舒適感。殳紈有些貪戀那溫度,便低著頭,一動不動地任由他握著。胤禛俯視著難得溫馴的殳紈,靜靜地想道,再怎么倔強,也不過是個女子。心中似有一塊柔軟被觸動,一點情愫伴著炭盆里燃著的佛手緩緩擴展開來。
“爺——”門口一聲嬌嗲的呼喚傳來。殳紈猛地撤回了手,孤傲重新掛到臉上。掌心里突然的空虛,讓胤禛心里劃過一陣失落又兼著一抹惱恨,就敢對爺這么無情,到底是誰借你的膽子!
“爺——”杜氏已經(jīng)深情款款地走了過來,蜜甜的嗓音里嬌羞無限。把住胤禛的左臂,眼眸中淚光點點,毫不掩飾她對這個男人的崇拜與迷戀。
“爺,妾身也想坐坐那四輪馬車。爺陪妾身一起坐,可好?”
胤禛穩(wěn)定住情緒,拍拍杜氏的手道:“好,爺陪你——嗯?怎么手這么涼?你身子不好,要多當心些,別再病了?!边呎f邊把杜氏攬進了懷里。
“爺費心了?!倍攀细`喜著,就勢把頭靠在胤禛的肩上,低垂著的眼眸得意地瞟向殳紈,兩眼滿滿的全是挑釁的目光??上ъw此時已然打開了手袋,拿出紙筆,繼續(xù)默寫起第四十三回來。她是那種一旦專注于某一件事情,對于身外的一切就只剩下了視之不見、聽之不聞的人。因而杜氏的挑釁就好像刺出去的寶劍,卻一下子失去了瞄準的目標。胤禛也察覺到了這一點,殳紈認真起來的樣子,就好像整個人籠進一團光里,隔著些蒙蒙的霧氣,叫人看不真切。
“你先去吧,爺隨后就來?!必范G松開摟著杜氏的手,“先去車里等爺?!薄盃敗倍攀喜桓市牡乩е囊滦?。“去吧!”胤禛抽出手臂,語氣雖緩,但絕對不容置疑。
“妾身……告退。”杜氏恨恨地忍著氣,拖拉著步履走了出去。
胤禛抬手招過一名小太監(jiān),吩咐著:“你去準備些開水點心,放在殳格格手邊。水要勤添換,不可冷了。還有,一定不能沏茶!”說到最后一句,他的聲音異常嚴厲,嚇得小太監(jiān)渾身一個哆嗦,慌不迭地跪倒扎千兒,長長地“喳——”了一聲。
回身看看頭也不抬的殳紈,一撣袍子,胤禛邁步走出了千秋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