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浦石河巡哨的黑甲騎兵小隊不斷俘獲越河而來的遼東百姓，初時不過一兩個，到后來竟然有十多二十人一股成群結(jié)隊而來，短短的十幾日，便有兩百多人被拘押在附近村落。
蘇翎最初命令騎兵們巡視時，并不阻止浦石河沿岸村落里的百姓自由往來，只要能說得清來路、去處，便一概放行。但這些人卻異口同聲地只說是往寬甸堡尋些生計，卻并沒有任何可供落腳的親戚朋友，在經(jīng)過初步詢問判定并無危險之后，這些消息便紛紛送往寬甸堡，請示如何處置。但這幾日蘇翎正帶著武官學(xué)院第二批新學(xué)員在外進行實地演練，所有的消息都被積壓在趙毅成的哨探總部。
趙毅成的哨探們在這一年來異常忙碌，沒有戰(zhàn)事時，那些騎兵們雖然從未停止過訓(xùn)練，卻也能得到足夠的修整，而這些哨探，卻被日益增多的任務(wù)擠壓得沒有一日空閑。除了敵軍軍事動向是作為第一目標(biāo)外，有關(guān)民事各項消息，也都定期匯集到總部。趙毅成下屬有近五十人沒日沒夜地將之匯總歸類，這中間免不了會將一些看似不太緊急的消息擱置，趙毅成則每隔幾日，便要翻查一番，以做彌補。
這一日趙毅成便從厚厚的一疊歸于“可緩”的文書中，翻出幾份較為重要的消息。不過，他并未對下屬們表示不滿。對于短短一年多時間里成長起來的屬下，趙毅成只會贊許。畢竟這些工作都是從未有過的嘗試，對整個千山堡的助益，非短短幾句話可以概括。
趙毅成將幾份文書揣進懷里，正打算出門，卻見一名屬下急匆匆地進來，便問：“什么事？”
“沿河游騎又截住一伙越河而來的，有五十多人，都是礦工?！?p> 趙毅成聽了，對屬下擺擺手，便直接出門上馬，向?qū)挼楸ね獗既ァ?p> 武官學(xué)院的第二批學(xué)員，只有五十余人，有半數(shù)是女真人，其中還包括來自海西的五人。這些戰(zhàn)士同樣是已經(jīng)過數(shù)次實戰(zhàn)，此次蘇翎是將這些人作為后備武官著力培養(yǎng)。
趙毅成趕到寬甸外的山中時，已近午時，蘇翎正與武官們?nèi)齼蓛傻刈谝坏佬逼律?，說著什么。
看到趙毅成，蘇翎只略微點點頭，繼續(xù)將話說下去。
“最后再說一點。我們雖號稱騎兵，卻非真正意義上的騎兵。戰(zhàn)馬在這山中，只達到一半的作用。省力、行軍省時，補給及時。等到了平原地帶，那才是我們真正成為騎兵的時候。你們都要想想這在平地騎兵對陣的法子，那樣的戰(zhàn)斗一定會有，等到那一天，光是黑甲鐵騎幾個字就將讓敵人膽戰(zhàn)心驚?！?p> 武官們一陣輕笑，到目前為止，黑甲鐵騎尚未遭受太大的挫折，這軍心一直在勝利的一面。
蘇翎也跟著武官們笑了笑，隨后伸出右手虛按，待眾人安靜下來，才接著說道：“你們要記住，輕敵，將是我們戰(zhàn)敗的先兆。我們前面的幾場大戰(zhàn)，雖說是以弱勝強，戰(zhàn)績不俗，但你們一定要清楚是什么導(dǎo)致這樣的勝果?！?p> 蘇翎再次向眾人一一看去。那些武官們都凝神細(xì)聽，能與蘇翎面對面的坐在一起，是一種榮譽，見蘇翎看到自己，不由自主地挺了挺身子。
“你們都記得那句話吧？在我們選定的戰(zhàn)場決戰(zhàn)。再好好琢磨一下，如何能戰(zhàn)勝敵人，且要我們的傷亡達到最小。”說罷，蘇翎起身向趙毅成走去。余下的武官則在教官的帶領(lǐng)下繼續(xù)他們的課程。
“邊走邊說吧?！碧K翎接過祝浩牽過來的戰(zhàn)馬，翻身而上，向?qū)挼楸し较蚓彶叫腥?。趙毅成緊跟在蘇翎一側(cè)，身后是祝浩的五十騎護衛(wèi)。
“這幾日越過浦石河的人越來越多，今日居然有五十多名礦工結(jié)伴而來。”趙毅成說道。
“是不是與前些日子胡德昌放出的那些消息有關(guān)？”蘇翎側(cè)頭問道。
“還沒有詳細(xì)詢問?！壁w毅成說道。
“你說是礦工？”蘇翎似乎才想起來，連忙問道。
“回報是這么說的?！壁w毅成從懷里拿出一份文書，遞給蘇翎。
蘇翎勒住戰(zhàn)馬，整個隊伍都停在路上。蘇翎迅速瀏覽了一遍，抬起頭，望向趙毅成。
“大哥，咱們?nèi)耸謱嵲谑遣粔?。”趙毅成皺著眉頭說道，“這一份已經(jīng)耽誤有十天了?！?p> 蘇翎笑著搖搖頭，說道：“這不怪他們。不過，這可是個好消息啊，再說，這事也真是不急的。”
趙毅成面對蘇翎，說：“大哥，咱們?nèi)缃襁@樣的攤子，哨探的事務(wù)太過雜了，我看還是分一些出來的好?！?p> 蘇翎聽趙毅成這么說，輕輕嘆了口氣，說：“這事只好慢慢再議。我知道哨探擔(dān)的太多，遲早會影響軍情，但如今分給誰？除了我們這些兄弟，還能相信誰？”
趙毅成微微點頭，這的確是人手缺乏的最大問題。
“那，我們還是先擔(dān)著吧。”停了一下，趙毅成又說：“可惜那些人都派往關(guān)內(nèi)了，若是還在，我這邊也不至于忙中出錯?！?p> 蘇翎擺了擺手，自顧看著那份文書說：“這消息確切么？”說完，隨即意識到這等于白問。
“兩處鐵礦、一處銅礦，石灰窯，還有煤......”蘇翎看著不自覺地念出聲來。
“這些還都是去年派出去的，只憑著大哥的條子領(lǐng)糧，咱們幾乎.....”趙毅成苦笑著說，“都忘了?！?p> 蘇翎微微搖頭，卻未說話。這一隊二十多人，還是去年便往山中尋鐵礦，為的是能夠解決鐵料的來源問題。這一忙，可真的沒人記得。這便是整個千山堡最大的漏洞，事務(wù)龐雜，但管事的，卻僅有這幾個人。況且，這二十多人一直在領(lǐng)取糧草，若是沒有這份文書，還真不知會領(lǐng)到幾時，這難道還不嚴(yán)重么？
但，又如何解決？千山堡轄內(nèi)的民眾辦事的人不愁，可畢竟不識字的人太多，單那數(shù)百管事，因是處理農(nóng)事，已經(jīng)將擇選標(biāo)準(zhǔn)降之又降，再要挑選適合的人，是難上再難。蘇翎開辦千山學(xué)堂，已算是長遠打算，但如今進展太快，這學(xué)堂的作用，反而落后。千山堡如今雖暫無戰(zhàn)事，卻在旁的方面，遇到的問題越來越多，哪一件似乎都很重要。
識字的，不是沒有，千山堡屯田新村里范文程之流也有不少，這些人不僅識字，做起事來，也算是能獨當(dāng)一面，甚至還有更多的李亞良等人，本身便是治家能手，不然也積累不下那份家業(yè)，但，蘇翎始終未將這些人納入考慮范圍。
此時的趙毅成再一次提起，他瞧著蘇翎的面色，試探著問：“大哥，要不要試試范文程等人？”
蘇翎沉默不語，臉上的神情似乎沒有變化，既不贊同，也不反對。趙毅成以往提起時，蘇翎并未就此深談，但這一次，趙毅成似乎看到一絲松動。
“大哥，不如選幾個人出來試試，若真是不妥，隨即換掉就是。”趙毅成其實還提過讓這些人去千山學(xué)堂教授課程的建議，但立即被蘇翎否決。
蘇翎仰起頭，向天空中的日頭望了望，像是在考慮如何回答，但隨即，還是搖了搖頭。
這既然解決不了，只有暫時拋下。趙毅成知道此時也無法詳談，便也就不再提起。對這位大哥的無條件信任與支持，是從做夜不收時便形成的慣性，事實上，蘇翎總是對的。
蘇翎暫時拋開這個問題，問道：“那些鐵場百戶所如何了？”
趙毅成稍稍一怔，眨了眨眼，很快便跟上蘇翎的思路，說：“胡德昌辦得還不錯。至少有四個鐵場百戶，除了上繳給遼東都司額定的鐵料外，多出來的，都由胡德昌派人買走?！?p> 遼東鎮(zhèn)所設(shè)二十五衛(wèi)，每衛(wèi)都設(shè)有鐵場百戶所，在出產(chǎn)鐵礦附近建立百戶所，管轄不等的炒鐵軍。這些炒鐵軍每年都有一定的定額，上繳給各個衛(wèi)用來打造兵器以及農(nóng)耕器械之用。胡德昌的手段，不過是私下里將所有額外的鐵料全部買走。這鐵場百戶原本便不是個好差事，如今倒可以過些舒心的日子，連帶著那些總叫著完不成定額的炒鐵軍，也因百戶的放任不管，而煉出更多定額之外的鐵來。
蘇翎琢磨了陣子，對趙毅成說：“讓胡德昌弄些人過來，要會開礦的。這些礦工就都留下，跟他們說，若是煉出鐵來，不僅能吃得飽，還有銀子拿?！?p> “是，”趙毅成應(yīng)到，“其它的人呢？”
“選一些吧，有手藝的留下，沒手藝的有氣力也行，其余的，都放回去?！?p> “不過，”不待趙毅成應(yīng)聲，蘇翎又說道：“這糧食.....”
千山堡的余糧可也不能算充足。
趙毅成想了想，說道：“這樣吧，按半數(shù)給，其余的用那些野生板栗充抵。那可有數(shù)萬斤?！?p> “有這么多？”蘇翎略有驚訝。
“原本是給胡德昌拿去販賣的，不過今年好像說是賣不掉，都堆在倉里存著?！壁w毅成說道。
蘇翎看著趙毅成，笑著說道：“難得你記性好，這也都記得?！?p> 趙毅成也笑著搖搖頭，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千山堡的山貨運給胡德昌，并未有人專管，幾乎便是來船便運，除了總數(shù)之外，全憑胡德昌口說，要什么多便運什么，以至這種既占地方又賣不出多少價錢的山貨，積壓甚多。至于周青山，算是只管跟著胡德昌數(shù)銀子，這些具體數(shù)目，也是無從著手。
“就這么辦吧?！碧K翎揚手一鞭，戰(zhàn)馬猛地向前一竄，向著寬甸堡奔去，身后是數(shù)十騎緊緊跟隨。
就這么一句話，扣押在浦石河的那些人算是有了活兒干，至少暫時不用家消耗自己這份吃食了。遼東的百姓的要求便是這么低，吃飽肚子，是今年年末幾乎所有糧食歉收人家的唯一指望。
不久，在千山堡境內(nèi)沿鴨綠江西岸的振江、四平、大西岔、紅石砬子的群山之間，便出現(xiàn)兩處鐵場，一處銅礦，還有幾處石灰窯的場地，這些經(jīng)過采礦人員一年尋找才得到地點，很快便聚集了數(shù)百人開工。不過，蘇翎等幾人并未到場，只派出幾位懂得采礦的工匠作為管事，要求盡快產(chǎn)出，所需糧食，按月供給。這幾處礦產(chǎn)產(chǎn)量并不會太高，遠遠比不上遼陽附近的鐵場產(chǎn)量與品質(zhì)，但對于千山堡銷往海西、東海一帶的農(nóng)具等器械來說，還是多有助益的。同時位于千山堡千山學(xué)堂的那些學(xué)員，也可以放心地拿到足夠的鐵料，試制他們那些千奇百怪的想法。直到胡德昌從鐵場百戶所那里招募到一些世代炒鐵的炒鐵軍時，千山堡的這些小鐵礦，才真正產(chǎn)出能夠打制兵器的鐵料來。這樣緩慢的積累，總會讓千山堡的騎兵們，在遼東日益復(fù)雜的局勢中，一點點的積蓄更多的力量。
蘇翎與趙毅成返回寬甸堡后，雖對人少缺乏的情形多次商議，卻仍然想不出有效的辦法。只要事情牽扯到民事上，便總會涉及到人手問題。而軍事上，卻完全沒有這個顧慮。隨著武官學(xué)院的不斷輪訓(xùn)，騎兵中間大多數(shù)基層武官都得到時間不等的培訓(xùn)，這些武官將所學(xué)所想都帶會自己的營中，而武官隊中的騎兵們，也都因此而受益匪淺。如何在減少自身傷亡的前提下，殺傷更多的敵人，這一目標(biāo)讓軍營中生出無數(shù)進行嘗試的動機野訓(xùn)，一旦得到肯定，則迅速得到推廣，甚至術(shù)虎所部也會因此得益?？傮w說來，千山堡始終是一個大軍營，所有的弊端、漏洞，都在強大的軍事力量的遮掩下，無法造成大的損害。至少在這個冬季，所有的人都將是平安的，溫暖的，暖烘烘的炕頭上，總會有使人忘記饑餓的食物。
在整個遼東，千山堡或許可以算的上是唯一的例外。隨著大雪降臨，饑餓也將隨之走近。向千山堡走來的人群，將越來越多，但，不僅僅是百姓，還將有暗藏的刀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