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開萬福祥后,嚴凌徑直去了縣衙。
坐在書案前,他回想起萬福祥掌柜的話,有些惱火。
服用玄金丸能讓人染上心癮,這么嚴重的副作用,這個掌柜竟然只字不提。
果真是被金銀迷住了眼,一點良心都沒有了。
嚴凌端詳起眼前的藥丸,打算找崔沖謀劃謀劃。
正想著,崔沖進了門。
“大人,裴縣令急著找您,好像有什么大事,您快去吧?!贝逈_臉色發(fā)白,看來昨夜的酒力還沒有散盡。
嚴凌穿過縣衙的數(shù)重門來到內(nèi)廳,縣令卻不在,他就一個人端坐在月牙凳上,靜靜的等著。
長安縣在任縣令是裴耀卿,他二十歲時便被任命為秘書省正字、相王府典簽。
曾經(jīng)的相王李旦對他非常器重,讓他在王府輪值,以備顧問,稱為學(xué)直。
裴耀卿的官聲很好,開元元年被當(dāng)今圣上命為長安縣令。
在他到任的兩年來,政事寬嚴得當(dāng),治下的百姓交口稱贊。
近期有傳聞,裴耀卿因為政績突出,即將升遷。
這也是嚴凌苦惱的原因,他好不容易用兩年時間得到了裴耀卿的認可,現(xiàn)在還沒被拔擢,自己的上司卻要走了。
想著想著,嚴凌才發(fā)現(xiàn)前任縣令時內(nèi)廳的松鶴壁畫,換成了現(xiàn)在的壁記,書于壁上的是大唐律令。
將政事用來裝飾內(nèi)廳,裴耀卿時時刻刻都在督促自己和縣衙官吏要照章辦事,不能有絲毫懈怠。
片刻,裴耀卿走了進來,嚴凌立刻起身相迎。
“叫你過來是有件要緊事。今年縣郊雪災(zāi),村民凍餓死者數(shù)百。當(dāng)今圣上自登基以來廣施仁政,現(xiàn)在天降災(zāi)異,恐有冤獄。下個月,御史臺會遣使慮囚。你要趕在監(jiān)察御史來之前,核對卷宗,登錄囚徒,清理滯獄。其他的事先放一放?!迸嵋錄]有客套,盯著嚴凌,嚴肅的布置了任務(wù)。
“大人,請您寬心,我一定辦好。只是張秀的案子......”嚴凌想借機匯報一下張秀案的進展,畢竟當(dāng)初是自己主動攬下的,現(xiàn)在主犯卻死在了牢里。
“不用說了,你和崔沖干的不錯,只是運氣差了些。這幾天什么都不要想,慮囚的事決不能出半點差池。我還有急事要辦,你先退下吧。”裴耀卿向嚴凌擺擺手,低頭批起了公文。
嚴凌在長安縣任職的這幾年,趕上了多次慮囚。
大唐歷代君王都認為,發(fā)生天災(zāi)是由于刑獄冤滯導(dǎo)致天下陰陽失調(diào)引起的。
倘若不對上天的警示做出回應(yīng),上天可能會降下更嚴重的災(zāi)禍。
因此,每有天災(zāi)發(fā)生,皇帝都會遣使慮囚,還會對部分囚犯減免罪責(zé),以消除上天的不滿,消弭災(zāi)害。
此次慮囚,正值裴耀卿升遷的關(guān)鍵時刻,嚴凌深感責(zé)任重大,現(xiàn)在沒有什么比裴耀卿對他的信任更重要了。
慮囚雖然會牽扯大量精力,但趁此機會,了解一下整個長安縣的邢獄情況,尤其是玄金丸開始售賣這三年的邢獄情況,一定會對今后的調(diào)查有所幫助。
回到值房,嚴凌一刻也不敢耽誤,叫上崔沖直奔縣衙的案卷室。
“嚴大人,裴縣令命我跟著您一起慮囚,有什么事您盡管吩咐就是?!币妵懒韬痛逈_進門,掌管縣衙卷宗的典吏孫懷俊起身相迎。
“那咱們這就開始吧,從開元元年以來的卷宗起,一件案子都不能放過。”嚴凌拿起卷宗名錄,邊翻邊開始布置。
“嚴大人,您先不要著急,容我給您說道說道。長安縣的邢獄卷宗,多年來都是由我掌管。我要是沒記錯的話,您上一次慮囚還是在前朝吧?您剛才說要從開元元年的卷宗起,一件一件的過,我看不妥啊。自從咱們裴縣令上任以來,嚴明法紀,鐵面無情,這三年的邢獄卷宗可是比前朝五六年的都多?!睂O懷俊笑呵呵的,給嚴凌指了指卷宗名錄上的數(shù)字。
“怎么會這樣?當(dāng)今圣上登基這三年,海晏河清,天下太平,裴縣令就是再怎么鐵面無私,邢獄卷宗怎么會比前朝還多呢?”嚴凌看著卷宗名錄上的數(shù)字,滿臉的不信。
“嚴大人,我建議這次直接登錄囚徒,發(fā)現(xiàn)不妥的,再找卷宗核對,不然的話,一個月的功夫怕是不夠?!睂O懷俊把手邊的在押囚徒名冊遞給了嚴凌。
“你說的在理,只能這么辦了。”嚴凌看著厚厚的名冊,不禁皺起了眉。
長安縣衙的監(jiān)牢,不只關(guān)押已經(jīng)定罪的人,里面還有未被定罪,甚至未經(jīng)審判的原告、被告、鄰佑、證人。
慮囚就是要對這些拖延許久的案件,還有這些案件涉及的人員進行一次審訊清理,將無罪之人釋放出獄。
整整一個月,嚴凌、崔沖和孫懷俊幾乎沒有休息,他們?nèi)朔止っ鞔_,嚴凌和崔沖審問囚徒,清理滯獄,孫懷俊則清理卷宗,整理文書,慮囚工作進行的井井有條。
除了幾件疑難案件,他們終于趕在監(jiān)察御史來之前,完成了裴縣令交代的任務(wù)。
近三年的邢獄已經(jīng)清理明白,但慮囚的結(jié)果卻讓嚴凌不敢相信。
開元元年以來,長安縣三成左右的邢獄案件竟然都與玄金丸有關(guān)!
這些案件大多是患者服用玄金丸后染上心癮,進而為了攢錢買藥,去盜竊甚至搶劫。
還有一部分患者,服用玄金丸后精神恍惚,出手傷人。
嚴凌心里翻江倒海,亂得很。
近期是裴縣令即將被拔擢的關(guān)鍵時刻,玄金丸毒害長安縣的情況他不能輕易抖出來。
他知道,只要沒人透露消息,朝廷派遣的御史不會自找麻煩。
他們會像往常一樣,釋放幾個輕罪的在押人員,然后上表,奏謝皇恩。
嚴凌想私下把玄金丸的問題向裴縣令匯報,但僅僅靠慮囚掌握的口供,還是有很多地方說不清楚。
一陣強烈的無力感向嚴凌襲來,他癱坐在值房的書案前,閉上眼,長嘆了一口氣。
長安城戎夜的鼓聲響起來了,嚴凌悻悻起身往家走去。
從承天門開始,第一街鼓聲絕,閉宮殿門,第二街鼓聲絕,閉皇城門、延明門與宮城門。
路過街邊商鋪,嚴凌想起這次慮囚審問犯人們。
有絲綢鋪的掌柜、賣胡餅的小販,還有藥肆坐診的大夫,都因服用玄金丸染上心癮,輕者耗盡家財,重者攤上人命官司。
死水經(jīng)不住瓢舀,無論是貧民還是富戶,凡是服用玄金丸染上心癮的,沒有一個好下場。
嚴凌不敢再想下去,他不知道這樣的情況在長安城還有多少。
鼓聲已經(jīng)響了好一陣了,嚴凌憂心忡忡,心里的苦悶無法消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