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親性格內向,在家里又最小,什么事都輪不到他管。他也不愛長嘴多舌,對啥事都不聞不問。但是,手腳勤快,愛干凈。因為生活艱難,才14虛歲,祖父就不得不狠心讓小兒子去商號熬相公,干點跑腿打雜之類的活兒混碗飯吃。有伯父這個長子在前,自然什么事也顯不著他。
由于兄弟倆個年齡相差懸殊,在伯父眼里,弟弟跟他的孩子差不多,需要他這個老大哥處處時時加以關心和愛護。如果有人欺負了這個小弟弟,他是不會善罷甘休,他總認為弟弟好像總也長不大。而今天,我祖父母、我伯父的共同感覺是,長泉長大了,應該讓他說話管事了。
祖父掩飾不住內心的歡喜,臉上的表情一下子變得那么自然慈祥。一眼不放的瞅著小兒子的臉,對他說:“長娃子,你再往下說,大(方言指“父親”)—愛聽。把你心里想的全都說出來吧?!?p> 伯父也說:“長泉你說吧,我覺得你肚子里有油水哩?!?p> 只聽我父親干咳了兩聲,說出他的想法:“我笨想,那一大甕金子肯定是我爺爺埋下的。因為爺爺開錢鋪,生意做得大,掙得少不了。爺爺突然去世,什么都沒有交待。后來錢鋪房子雖然轉了兩三手,可業(yè)主都是做小本生意的,掙不了大錢。而且倒騰房子,都是本人經(jīng)手的事情,誰都不會把一大甕金子忘了不拿。現(xiàn)在這個房主,他剛買下這房子,生意還沒有開張,他翻蓋房子從地下挖出一大甕金子,借一個膽給他,他也不敢說是他家的。誰不知道誰呀!說他有一甕金子,全城人的鼻子都會笑歪了?!?p> 祖父聽著,時不時點點頭。伯父也贊同父親的說法。
冷不防祖母又插問了一句:“說了半天,到底挖沒挖出一大甕金子?”
伯父回答:“挖出來了,千真萬確一點不假。這事鬧大了,不僅全城的人都知道了,聽說公家也知道了?!?p> 祖父說:“公家知道了,就私了不了啦,就得要公了,公了對咱還有利。那可是你爺爺領著全家,辛辛苦苦一輩子掙下的血汗錢哪!?!?p> 伯父說:“咱手里沒有憑據(jù)呀!”
祖父說:“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沒憑據(jù)咱找憑據(jù)嘛!咱家有你爺爺?shù)馁~本,憑帳算賬,還怕找不出憑據(jù)嘛。”
伯父也說:“千年字紙會說話,誰不信服也不行。”
我父親也表態(tài)說:“現(xiàn)如今也只有這么辦啦?!?p> 祖父笑著對倆個兒子說:“自古華山一條路,咱就走這一條路。明天就開始,咱父子三個把你爺爺留下的那本糊涂賬,弄個明白清楚,能打贏這場官司就--”祖母搶過話茬說:“可就成了有錢人啦,日子就好過了?!?p> 祖父報復似的給了她一句:“妳說我家先人虧人了,有了錢也不給妳花?!?p> 祖母又陪笑臉又說好話:“我的話說錯啦,錢不是虧來的,是掙來的。他爺爺是個少有的十全人。一輩子一點歪門都不沾,只管掙錢過光景。老人家活著的時候家里富得流油,老人家一死就像塌了天。這些年……”
祖父打斷祖母的話:“妳別給我老子戴高帽子,八哥巧嘴說不過潼關城,再會說也不頂用。家有黃金外有秤,人樣不是一天活出來的。”隨后,父子三人又商量了算賬的事情。一家人都抱著一線希望,積極行動起來了。
就在三個人圍坐在一張桌子前查賬算賬時,我父親又問起我祖父曾說過的那句:“你爺爺當了東家,還像管家”這句話。因為他理解不了這句話的深厚含義。我祖父一般不愿意提及先人的歷史話題。那一天,突然從他嘴里吐露出這籠統(tǒng)其意、含糊其詞的怪話,對我父親觸動很大。他總想湊機會問問清楚。
祖父對自己的這個小兒子,還是疼愛有加。他的觀念在改變,認識到?jīng)]有什么好隱瞞的。狗不嫌家貧,兒不嫌母丑,就是有一個給人家當管家的先人,丟人嗎?管家的兒子,不是后來當了錢鋪的東家嘛!
這一天,我父親又提起這句話。我祖父告訴他:“你爺爺本人沒有給人家當過管家,我說你爺爺當了東家,還像管家,是因為他父親,我的爺爺給人家當了大半輩子的管家。你爺爺從他父親身上學來不少東西,每事親恭就是管家的做法。現(xiàn)在看來,沒有管家這一套,后輩也很難發(fā)財。當初我爺爺因為家貧,年輕時就自賣本身,給人家當管家,到死也沒有贖了身。把管家這個身份帶到棺材里去了。說起來是件敗興事。你爺爺曾說過,他從小就立志要為父親贖身,一輩子都念念不忘這件事,可是他沒有辦到。他想把父親的尸首能運回湖南老家夫妻合葬。怎奈贖不了身,那就是買死的骨頭。死了也走不了。對這件事你爺爺耿耿于懷。在他發(fā)達后,本想贖出父親的尸骨,又找不到賣身契約無法再辦,只好不了了之。你爺爺辛勞一生,55歲連一句話都沒有給我們弟兄倆個交待,就撒手去了。一輩子只知道掙錢,舍不得花錢,勤儉持家。他曾說過,想回湖南老家看看,總是因為生意忙走不開。州里、縣里有頭有臉的人,誰不認識陶長春,這個錢鋪的東家兼掌柜的!多少人對他點頭哈腰、恭而敬之。又有多少人知道,這個錢鋪的東家本不姓陶,而是姓段,原名也不叫長春,而是叫“敦智”。
要說我家的錢,非得要說我曾祖父這個人和他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