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個孤兒，被一個老頭收養(yǎng)。
那老頭之前死了三個兒子，就收了孤兒當(dāng)老四。伯仲叔季，排行第四的孤兒，所以稱季孤。
那老頭平日邋里邋遢，身份不祥，可實力卻不尋常，刀法出神入化。于是季孤跟著老頭學(xué)刀，在老頭死后出山，也成了一名刀客。
他的刀，看起來就像一把非常普通的刀。沒有閃光，但也不生銹。就那么隨隨便便彎曲著。不像威武的刀，也不像是弓，倒像稻田里農(nóng)夫割稻子的鐮刀。
而且這把刀還有一個非常難聽，但簡單粗暴到嚇人的名字：割脖子刀。
沒有人看過他是如何出刀的，因為看過的人都死了。他強(qiáng)大，他無敵，他也孤獨(dú)。
當(dāng)一個人發(fā)現(xiàn)自己除了殺人，再也沒有其他的人生目標(biāo)的時候，死亡就變成了一件值得期待的事情。
只可惜，不管是用刀、用劍、用槍、用棍，沒有一個人能殺死他。
無數(shù)人為了殺他處心積慮，但是最后失敗了。而季孤卻從來不殺那些想殺掉自己的人，而是那些人的全家老少全都屠殺干凈，最后把想殺自己的人放走。
因為季孤期待自己的行為，可以讓更多的人來殺他，他真的太想死了。
他甚至就這么躺在河陽城黑夜的大路中間，任由邪祟侵襲?？赡切┬八钜部覆蛔∷强植赖囊坏?。
每一次殺戮之后，季孤就躺在原地，開始幻想剛剛自己其實失敗了，自己已經(jīng)被殺死了，就這么橫尸荒野，真是一種解脫。
那些來殺季孤的人，上有父母，下有兒女，還有恩愛的另一半，還有朋友和自己的志向。真的是美好的人生，以至于有時候季孤真想成全他們。
只可惜那些人，火候總是缺了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
慢慢的季孤也失望了，他也不留情了，所有人都被季孤給割斷脖子，連帶著神魂也被灰飛煙滅。
直到有一天，那是一個燥熱的夏日。
當(dāng)時季孤還僅僅是江湖刀客，沒有修道，號稱無頭刀王。
一個女人拿著一把劍指著季孤，但就在季孤準(zhǔn)備割掉對方脖子的時候，那個女人卻把劍一扔，跪在季孤面前。
“我叫小蝶，你殺了我的相公，但我不會殺你。因為你殺了他之后，就再也沒有人打我了。所以我不殺你，我也殺不死你。”
季孤摸了摸自己的刀，卻覺得自己好像被眼前的女人，饒了一命。
“你殺了我相公，你救了我，那你做我的男人！”
于是小蝶從此以后，就一直跟在季孤身邊。
無頭刀王季孤的女人，這是多么大的榮譽(yù)和地位，從此以后無人敢惹。
但小蝶最后還是離開了他。
小蝶的新男人，是河陽城百靈酒樓的廚子。那廚子手藝不錯，但性格憨厚，不善言辭。
有一次季孤和小蝶去吃飯，廚子惹得小蝶不快，隨手打了一個巴掌。因為這件事，季孤還數(shù)落她性格刁蠻，把眼淚都數(shù)落出來了。
后來在季孤出去殺人的時候，小蝶只能一個人去吃飯。一來二去，就住在一起了。
小蝶舍棄了刀王女人的名號，最后挽著那憨厚廚師的胳膊，對季孤絕情的說著：“你說愛我，卻從來沒有陪過我。你只知道殺人，割脖子?！?p> 季孤問道：“你不是說，我把一直打你的相公殺了，是救了你嗎？”
小蝶說道：“你只是在軀體上救了我，他卻是從靈魂上救了我！是他讓我知道什么叫愛！”
“從今往后，你做你的無頭刀王，我過我的平凡生活。我們互不相欠。”
背叛！那一天季孤重新變成了沒人要的孤兒，摧人心肝，痛徹心扉。
那一晚，在深夜中陷入無邊絕望的季孤，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心口插著一把戾氣凝結(jié)成的彎刀。
季孤拔出彎刀，在河陽城的黑夜中出門，看鬼砍鬼，見妖斬妖，遇魔屠魔，一心求死，只想送命。
殺殺殺殺，殺不盡心頭郁氣。殺殺殺殺，殺不完戾氣十足。
季孤猛然回頭，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一個人砍翻了世間。
以殺入道，世人皆稱：送命人！
心花通感結(jié)束。
顧尊看到了季孤的半生苦旅，也看到了季孤戾氣的來源。
此時再看向季孤身邊那把彎刀，依舊是平平無奇。就算被丟到路邊，也不會有人去撿。
那是恐怖的戾氣凝結(jié)，已經(jīng)成了心魔。
何為心魔？
人生在世，執(zhí)念成嗔，欲海填墳。
這個世界上不存在沒有欲望的人，而欲望也分深淺。
轉(zhuǎn)瞬即逝是想法，非要不可是欲望，恩怨情仇是執(zhí)念，不死不休是心魔。
人生七苦：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自私是埋在每個人骨子里的天性，所以總會有著一股執(zhí)念，不甘、不屈、不愿、不瞑目、不罷休。
其實這就是所謂的心魔，對于絕大多數(shù)修行者來說是必須斬斷的桎梏。
可對于某些人來說，心魔卻是可以操縱的利刃。
正所謂：心懷魔刃，殺心自起！
季孤是不幸的，因為他永遠(yuǎn)生活在巨大的痛苦里?？伤质切疫\(yùn)的，因為他可以揮刀殺戮，宣泄這些痛苦。
這樣的執(zhí)念，顧尊現(xiàn)在還解決不了。因為表面上季孤是因為小蝶的離開而痛苦，實際上他卻是憎恨自己的命運(yùn)。所以他渴望送命，成為了送命人。
雖然目前沒辦法解決，但是顧尊倒是可以用心花的力量，幫季孤暫時壓制心魔。
顧尊將心花之力伏在了一個香火符上，遞給了季孤：“將此符貼在胸口收藏，可以暫時緩解你的殺意。”
季孤一怔，他沒想到顧尊還真有辦法。畢竟他原本想的，只不過是看在冥洛仙子的面子上，給顧尊一個臺階下。
“你可別跟我說笑?！?p> 顧尊說道：“我也是創(chuàng)道者，我所創(chuàng)的就是執(zhí)念之道?，F(xiàn)在我雖然不能消除你的執(zhí)念，但緩解一段時間還是可以的。你試試。”
季孤接過香火符放在胸口位置，只覺得一陣恍惚。
原本沖天的殺意，竟然在此刻緩解了一些。雖然只是一點(diǎn)點(diǎn)，但是對于飽受折磨的季孤來說，已經(jīng)是求之不得的良方了。
季孤長嘆口氣，說道：“我欠你一個人情，但我現(xiàn)在還不了你。如果下次見面我還活著，我?guī)湍銡⒁粋€人。”
一旁的柳芷彌露出錯愕的表情，沒有人比她更明白季孤的這個承諾代表著什么。
就算顧尊說，要讓大離皇帝去死，季孤都做得到。這樣的承諾確實有些重了。
柳芷彌眨眨眼，心里想著：“沒想到隨手傳道的小蝦米，成長的這么快。”
如果說之前柳芷彌對顧尊還有一些前輩的傲視，那么現(xiàn)在終于算是把顧尊擺到和自己差不多的位置上。
或許顧尊在實力上，并不如柳芷彌。但是顧尊在悟道上有獨(dú)特的見解，這就非常重要了。
季孤猛地起身，看向顧尊：“你叫什么？”
“顧尊。”
“好，我記住了。再送你一套刀法，領(lǐng)悟多少看你自己了?！?p> 季孤說完，丟下了一本舊書就轉(zhuǎn)身離開，片刻間消失在黑夜中，沒有了影蹤。
“呼......”
顧尊松了口氣，現(xiàn)在和季孤畢竟不熟，早點(diǎn)分開也挺好。
拿起季孤留下的書，上面的字讓顧尊瞪大了眼睛。
“這叫《割脖子刀法》嗎？”
柳芷彌走過來說道：“這就是季孤入道的刀法，你相當(dāng)于被他接受了，很厲害?！?p> 顧尊有些失落，他總覺得像是季孤這種狠人，修煉的功法名字應(yīng)該威武霸氣，什么逆天、斬仙之類的。結(jié)果卻叫割脖子刀，這也太......
柳芷彌看出了顧尊的想法，無奈笑道：“大俗即大雅。這刀法名字雖然不好聽，但形容的卻真的很貼切。季孤的殺戮之道非常簡單，甚至不是為了殺人而殺人，他只是割脖子。你學(xué)了，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顧尊好奇的問道：“他為什么這么相信我，僅僅因為剛剛的事情，不至于如此吧，就不怕我外傳嗎？”
柳芷彌解釋道：“雖然所謂的‘朔州八奇’只不過是俗世無聊人的編纂。但我們這幾位確實也有些共同點(diǎn)，那就是我們?nèi)际莿?chuàng)道者。”
“是我理解的那個創(chuàng)道者嗎？”顧尊有些詫異。
柳芷彌點(diǎn)點(diǎn)頭：“現(xiàn)在你也是創(chuàng)道者。我們幾個人和你一樣，都是想創(chuàng)出自己的大道。送命人季孤是戾氣殺道，逐妖人盡無是逐妖正道，遷墳人是陰陽葬道。戾氣殺道的道主是季孤，而割脖子刀這一道的入門。只有季孤認(rèn)可你，你才可以學(xué)。否則就算偷學(xué)了，你也悟不到精髓?！?p> 顧尊問道：“道主？那儒道釋三家的道主是誰？”
“道主其實就是創(chuàng)道成功的創(chuàng)道者。道主對自己的道是有掌控權(quán)的。而儒道釋三家之所以最為強(qiáng)盛，就是因為這三年沒有道主。這三家的大道實在太強(qiáng)大了，一個道主根本掌控不過來。也因為這個原因，這三大道少了束縛，流傳很廣?！?p> 顧尊連忙記下來，這些全都是很有用的啊。
“對了，柳姑娘的道是什么？夙愿之道？”
柳芷彌搖搖頭：“我所創(chuàng)的，乃是紅塵忘情道。”
“哦，原來如此?！鳖欁饹]有再繼續(xù)問。雖然有很多好奇，但是他知道分寸，自己沒資格問什么。
柳芷彌見顧尊沒有往下問，也沒有繼續(xù)說，而是轉(zhuǎn)移話題：“這黑夜也有黑夜的好處，在這里倒是可以讓你更好的學(xué)會刀法。我為你護(hù)法，你先把這割脖子刀法入門了吧。”
顧尊問道：“柳姑娘不是還有別的事情？”
“你幫我解決了季孤的糾纏，我也愿意投桃報李。”
“既然是這樣，那就有勞冥洛仙子了?！?p> “貧嘴?！绷茝涋D(zhuǎn)過身去：“學(xué)吧，放心大膽的學(xué)。我在這，你是不會有危險的。”
“有勞了。”
顧尊也沒客氣，坐下開始翻閱季孤留下的本子。但是越看，越是心驚膽戰(zhàn)。因為僅僅從這割脖子刀法的高深程度，就能看出季孤的戾氣殺道已經(jīng)強(qiáng)大到什么程度了。
因為這刀法之強(qiáng)悍霸道，根本就不是普通人能理解的，甚至不是普通人能修煉出來的。
割脖子刀法，其實不是真的出刀。
雖然借著手中的刀揮出刀意，但實際上不是用刀意去割脖子。而是在揮出刀意的時候，讓別人的脖子主動來被割。
換句話說，割脖子刀法修煉不是殺人，而是一種規(guī)則。所以刀罡強(qiáng)不強(qiáng)，不重要！刀是什么刀，似乎也不重要！
重要的是領(lǐng)悟那種規(guī)則，那種揮刀的時候，就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恼J(rèn)為“彎刀在手，天下無頭”的規(guī)則。
而處在這種規(guī)則之下，刀罡的存在其實可有可無，只不過是給敵人創(chuàng)造一個無頭的條件。
修煉到極致，那就是心中想法出現(xiàn)，不揮出刀罡，只是刀意出現(xiàn)，敵人都自己割掉腦袋，天下無頭。
由此可見，送命人季孤的道已經(jīng)隱隱觸及到了規(guī)則的領(lǐng)域。
這刀法邪門的很，根本不是正道的刀法，又魔性又邪性。
甚至說這根本不是刀法，也不是殺戮，更像是割草而已。
割脖子刀，名不虛傳！
天亮了。
這次是真的亮了。
柳芷彌把顧尊送回來，叮囑道：“夜中危險，不要隨意亂跑。按照我跟你留下的地圖，你可以先從一些兇宅開始，循序漸進(jìn)?！?p> “多謝仙子?！鳖欁鹚闪丝跉猓骸翱磥砦抑挥刑嵘龑嵙Γ鸫a到柳姑娘這樣的程度，才能在夜中行走?！?p> 柳芷彌搖搖頭：“即使是我，也不敢深入夜色太深。河陽城的宵禁背后，其實比你想象的還深。我也只是一知半解。只不過這是危險，對于我們修行者來說也是際遇?！?p> 顧尊忽然想到什么，問道：“柳姑娘，我有一個疑惑。我原本以為，這朔州八奇是修仙大宗派下來的人間行走，可是昨晚我見了送命人，發(fā)現(xiàn)他的來歷又完全無關(guān)。這倒是......仙子勿怪，我沒有探查底細(xì)的意思，只是好奇。”
柳芷彌一揮手，一副桌椅板凳就直接出現(xiàn)，說道：“你的修行速度讓我刮目相看，既然這樣，我與你論道一番?！?p> “我配嗎？”顧尊忍不住發(fā)問。
因為之前柳芷彌和顧尊是傳道，而這是論道。從身份上說，二者已經(jīng)從一高一低，變成了持平。
“所謂論道，論心不論跡。”
柳芷彌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論道的核心在于大道感悟，而不是實力高低。雖然按理說，實力越高，感悟越強(qiáng)。但總有天賦異稟的天才啊。
顧尊有心花加持，對道的理解已經(jīng)已經(jīng)很深了，只不過是實力跟不上。在柳芷彌眼里，顧尊就是天賦異稟的天才。
二人坐下，由柳芷彌先開口。
“你的猜想確實沒錯，最開始確實有大宗讓門下弟子出山，巡視朔州，為宗門行走。只不過日久天長，這秩序也就崩壞了。現(xiàn)如今這朔州八奇，雖然有幾位既然有宗門跟腳，但也沒有什么關(guān)系了。”
顧尊點(diǎn)點(diǎn)頭：“仙子之前說過，現(xiàn)在的朔州八奇身份都是創(chuàng)道者。不過我有些奇怪，這些朔州我待了很久，可是沒有遇見多少的修行者。反倒是牛鬼蛇神看到了不少。那些宗門難道不管嗎？”
柳芷彌抿嘴淺笑，眉眼如柳，十分好看：“那些大宗門都在朔州之外。你要是離開朔州，就能知道外面的世界有多廣闊。修行者多如牛毛，創(chuàng)道者也不是什么稀罕人物。只不過是朔州不一樣。”
顧尊知道這就是問題核心了：“還勞煩仙子指教?！?p> “朔州其實還有一個不為凡人知曉的名字，獄州。”
柳芷彌解釋道：“煉獄之獄。傳聞上古時，這里曾經(jīng)是道佛兩家鎮(zhèn)壓天下邪祟之地。據(jù)說夜中宵禁的原由，本來就是道佛兩家的手段，就是當(dāng)時為了防止有邪祟逃跑?！?p> “只不過后來，獄州被破，邪祟四散奔逃。現(xiàn)在夜里的很多邪祟，都是曾經(jīng)獄州鎮(zhèn)壓的存在?！?p> 顧尊聞言，也是有些震撼，但更多的是不解：“如果是這樣的話，道佛兩家不會這么不負(fù)責(zé)任吧？”
修行之人講究的是心法相承，心就是思維，法就是修為。而這里的思維用更通俗的語言來說，就是認(rèn)知世界的理論體系。
在沒有所謂“功德”存在的世界，如何讓修行者恪守自己的大道呢？靠的就是理論體系的約束。
比如道門秉持天道，佛家慈悲為懷，他們的理論體系確定了這樣的基調(diào)。門下之人所修行而來的法力，也是根據(jù)這樣的思維而來的。這就是所謂“道心”了。
如果弟子們做不到、無法理解這個思維，不能認(rèn)同自家的學(xué)說，甚至是背叛出逃，那就是舍棄了這份思維。
舍棄思維，就等于失去了初心。修行法力又是秉持著理論體系的思維而修來的。所以連帶著修成的法力，也會受到損傷。
當(dāng)然這種損傷還有一個更加專業(yè)、更加好理解的的說法：道心崩塌。
所以那些正派宗門，可能下層弟子有陽奉陰違的偽君子、真小人，但只要是修為高深的，基本都是心法相承的得道者。
這種關(guān)乎道心的約束力，要比虛無縹緲的功德強(qiáng)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