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前世
一片迷霧中,光和影的粒子不斷向后倒飛。秦弓帶著羅漪在通往色界天的捷徑中疾馳。這一次,秦弓不再如上次那般惴惴不安,也沒有了急于營救蓼莪的那番焦慮,然身心卻墜入了如這光影一樣迷茫的深淵中。
那睡夢中的血色的驚濤他已親眼見得,前生作出的決定他也能夠明了??墒钱斠姷媚敲炊嗳颂岬侥ё鸬纳袂橹卸紟е鵁o比的敬畏時,他忽然很想知道那一世,自己是如何的雄霸一方,令無數(shù)英雄為之折腰的。
“前世,我,應該是個不世之雄罷?那么,今世呢?”他輕聲的問自己。
“今世,我也要做一個英雄,哪怕沒有那個輝煌的前世!”他如是想著。
羅漪看著他,似乎感覺得到他眼中放射出的是令人震懾的神采,那眼神中竟隱約帶著千古未移的狂意和輪回都無法磨滅的傲氣。不由得一種奇異的感覺泛上心頭,不知如何,一抹暈紅掠上雙頰。她忽然腳下加快,一下沖出好遠,將秦弓甩在身后。
秦弓一愣,叫道:“你做什么?”
羅漪聽得他在身后叫喚,非但沒有停下,反而跑得更快。她也不知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不想讓秦弓此時看見自己的樣子。
秦弓一邊叫一邊發(fā)足力追。
兩人正一追一逃間,突然一座大山憑空豎起,橫亙于前。羅漪一驚,停下了腳步。
“臭丫頭,發(fā)什么瘋啊!”秦弓追了上來,順手一把抓住羅漪肩頭。羅漪回過身來。兩人四目相對。羅漪定定的看著秦弓,秦弓本想再多罵上幾句,可是話到口邊卻一句都說不出來。也這般傻傻的看著她。
“臭……漪,你……”那一句臭丫頭不知怎地也喊不出口了。
羅漪星眸半轉,秦弓在她的瞳孔中清楚的看得到自己的身影。
“我什么呀我?”羅漪輕聲問道。
“你……你很漂亮?!眱扇司嚯x頗近,秦弓只覺得她吐氣如蘭,不由得心神一蕩,腦中迷迷糊糊的。
“呀!”羅漪低低的喚了一聲,她沒有想到他說話這般的直接,一時不知說什么好。
秦弓也不知自己該說些什么,只覺得哪怕就這么站著仿佛也頗不錯,什么前生今世的,一時間全都丟在了腦后。滿眼只是面前的伊人。
兩人正癡癡對立時,忽然一陣陰風襲來,風中隱約有著腥味。秦弓悚然一驚:“難道又是它?!”連忙將羅漪往身后一扯。果見風過處,山前赫然現(xiàn)出一個紅身赤發(fā)的怪物來,雙抓箕張,直撲而來。
秦弓一見此怪,嘿嘿一笑道:“罔象,還認得我么?!”
那怪正是上次被秦弓擊退的罔象。它見是秦弓,愣得一愣,怪叫一聲,返身便走。
秦弓反手將天狼弓拿在手中,喝道:“休走!”便待彎弓。
罔象仿佛知道厲害,轉身連忙。見秦弓手中的天狼弓,不由得渾身一顫,匍匐在地??谥羞B呼“饒命”。
羅漪見它來得兇猛,此時卻如此膿包,忍不住掩袖而笑。秦弓也不禁莞爾道:“我不殺你,我且問你,你可認識那個叫奔云的老虎頭?”
罔象聽得“不殺”二字,一張猙獰的臉上竟自露出笑容來,卻把兩只獠牙長長支在唇外,那尊容須比哭還難看數(shù)分。它不敢遲疑,連忙答道:“認得認得,他就在前方不遠的混沌河中呆著。”
秦弓點了點頭,又問道:“你不是已經死去千年了么?怎么會在這里作怪?”
罔象眼中忽然閃過一絲猶豫和畏懼。
秦弓看出端倪,厲聲喝道:“快說,休要詭言誆我?!?p> 罔象連忙應了聲“是”,方才說出一番話來。
原來這罔象乃是當年大禹治水途中被剿滅的百零三妖獸魔怪之一,這一眾妖魔死后怨氣不滅,反在冥界吸取無數(shù)冤魂的怨恨憤怒,于阿鼻地獄下不斷滋事。
“那一天,不知何事,地獄門外紛紛擾擾,門外的鬼卒驚叫不已。我聽得他們在喊:‘目犍連來了!’接著獄門洞開,一道祥和的光芒充滿整個地獄。把這地獄中的怨戾之氣蕩滌得四處逃竄。我厭惡這祥和的氣息,我原本就是人間暴戾之氣化生而成的,于是我趁著鬼卒們紛亂之際逃出了地獄?!?p> 秦弓拉著羅漪坐了下來,靜聽此怪言語。他心中一動,記起前日在狼虎谷黃巢皈依一事,心道:“原來這家伙也是目犍連為救母放出的十萬惡鬼之一?!?p> 只聽得罔象續(xù)道:“我隨著一起逃出來的鬼魂飄飄蕩蕩往冥河而去,我們要到人間去,那里才是我們肆虐的樂土,我已經無數(shù)年沒有聞到鮮血的香味了?!闭f著,它下意識的齜了下牙,仿佛在回味那鮮血的滋味一般,“然而我們在通過冥河時碰到了那個人……”說著它全身忽然輕輕的顫抖了一下,似是心有余悸,“他只是個冥河上擺渡的,可是他的力量……他可以輕易讓這些逃出來的鬼魂全部灰飛煙滅。幸好,他身邊還有個被他叫做七哥的人,那人叫他給鬼魂們灌下了孟婆湯,就讓他們去投胎了?!?p> “它說的那人是我么?不,是我的前世么?”秦弓想著。
“我和奔云見機得快,就想轉身逃走,不料那人腳邊忽然有一股極大的怨氣生出,將我倆牢牢吸住,不得脫逃。從此我和奔云就附在了他的腳邊。
后來我才知道,那人叫天狼,他是天界的戰(zhàn)神,后來卻投入了魔界,然后他取代了魔帝,并率領魔族攻下天界無數(shù)地域,殺了天界重臣紫微、天鷹。本來他完全可以一統(tǒng)天魔兩界。但是他卻自己闖入了冥界,甘心在這里做個擺渡人?!?p> “天狼!”秦弓在心中默念著這個令無數(shù)生靈戰(zhàn)栗景仰的名字。
“把我們吸附住的,是鎖住他腳的百鬼無形鏈。那無形鏈本是由百鬼怨咒鑄就,只怪我倆怨念太熾,激起了無形鏈的怨氣,相互吸引,才害得我又多了這好多年的禁止。
我以為我永遠都只能做那百鬼無形鏈的一部分了,直到那天,七哥一箭射斷無形鏈,讓天狼前去轉世,我才得以自由??墒瞧吒鐓s把我和奔云封在這個人影不見,鳥不拉屎的地方。他還把天狼留下的夜摩天狼弓交給了奔云,說也許有一天,弓的主人會來拿的……”說到這里,罔象忽然頓住了話音,雙眼死死的看著秦弓手中的弓。
秦弓將弓在罔象眼前晃了一晃,罔象一張紅臉忽然變得煞白,仿佛見到了什么恐怖異常的東西一般。它往后倒退數(shù)步道:“你……你……你就是……”說話間跳起身來便往山上奔去,那速度倒是極快。
秦弓哈哈一笑,也不追趕。長身而起。
羅漪跟著站了起來,道:“這罔象說故事倒是說得不錯,看來我們不用再往前去找那個奔云了?!?p> 秦弓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羅漪朝罔象逃跑的地方看了一眼,笑道:“前生的你好厲害喲,竟可以把個怪物嚇成這等模樣。”
秦弓呵呵一樂道:“現(xiàn)在的我不厲害么?”正想說句玩話,自我標榜一下,卻有一種莫名的迷茫在心間一動,剩下的話便再也說不出來,反化作一聲嗟嘆。
羅漪本已準備等他標榜的話一出口便嘲笑他兩句,不料他長長的嘆了口氣,心下奇怪道:“壞……小弓,好端端的嘆什么氣???”
秦弓笑道:“我這面夜摩天狼弓好得緊,而且一點也不小。”將話題岔了開去。他也不知自己因何嘆氣。只是隱隱覺得自己竟?jié)u漸崇拜起那個前生的叱咤風云的自己來,這到底是好是壞?卻是不得而知。
羅漪哼了一聲道:“壞小子就是壞小子,半點改不了本性?!?p> 秦弓“嗯”了一聲道:“改了本性就不是我了。你還會喜歡么?”話說了出來才發(fā)覺似乎有些過火了,卻已不及更改。
羅漪聽得這話,果然臉兒刷的沉了下來,道:“不要臉,哪個喜歡你了?”
秦弓連忙搶上一步,拉住羅漪的手。觸手處只覺得那手柔柔的,宛若無骨,捏在手里極是舒服。
羅漪將手一甩道:“拉拉扯扯的做什么?”
秦弓訕訕道:“我怕你一生氣又跑掉么?!闭f話時卻依舊沒有放手,羅漪甩得一甩沒有甩脫,并不再動。只聽秦弓求饒道,“是我口沒遮攔,是我不好!”
羅漪朝他白了一眼道:“知道自己不好就好了!”
秦弓聽她口吻似是并沒有生氣,再看她眼神,似嗔還喜的。忍不住又嬉皮笑臉道:“你沒有喜歡我啦,是我喜歡你,總行了吧。”
“嗯,好。”羅漪隨口應了一聲,轉念間又覺似有不妥。只見這壞小子賊忒兮兮的樣子,粉臉不由一陣發(fā)燒。舉拳便打。秦弓早有準備,哈哈大笑聲中,翻身躲開,拔足便逃。
“壞小子,有種別跑!”
“臭丫頭,有種別追!”
兩人追追逃逃的往歸途而去。
夕陽西斜,將禹王廟前的那條鋪滿樹葉的甬道照得呈一片爛漫的淡金色。夕陽同樣灑在羅漪的肩頭,將她那瀑布也似的頭發(fā)也染成淡淡的金黃色。秦弓與她并肩而行,腳踏在厚厚的樹葉上,那沙沙的聲音聽在耳中,也如同人間妙樂一般。
“前面不遠就是禹王村了,我就在那里長大的?!鼻毓d奮的說著。不遠處可見那隱約的村落,而數(shù)股炊煙正裊裊升起。想起平日里自己現(xiàn)在這個光景回家時,蓼莪姐姐已經燒好可口的飯菜等著他了,雖然少不了小混蛋長小混蛋短的罵上兩句。但那也是何等的溫暖啊。想到這里,秦弓心下微黯,道,“也不知道蓼莪姐姐現(xiàn)在如何了。”
羅漪勸慰道:“不用那么擔心啦,有破軍陪著,不會有什么事的?!?p> 秦弓點了點頭道:“也對?!毙闹肽钜彩菬o用,爽性不再去想。只是深覺這兩天發(fā)生的事,卻將他這十數(shù)年來的安寧與習慣盡數(shù)打破,往后又將會有怎樣的事情發(fā)生?記得愛感嘆的破軍曾說過“未知才是真正讓人恐懼的?!保苍S,未知同樣也能讓如秦弓這樣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敢到莫名的興奮吧?!
說話間,已進了村子。秦弓知著那兩間茅屋道:“這里就是我家了……咦,怎么會有燈光?”
“難道蓼莪姐姐又回來了?”這念頭不過在秦弓腦中一轉便過,卻知不過是自己胡思亂想罷了。他經這兩天,人間險詐也已嘗得一二,警惕性自然高了不少。他一拉羅漪,轉到屋后,依舊從后窗跳了進去。
兩人剛剛入屋,便見屋內火折一閃,一盞油燈已然點著。雖然不算很亮卻足以看清屋內情形。
屋里桌上的飯菜,依舊是昨天蓼莪放在那邊的。桌邊站著一個少年,正是他點亮了油燈。
“小博!”秦弓脫口喚道。
“小弓,你回來啦!”這少年正是秦弓玩伴小博。只見他一臉喜色道,“你終于回來了,害得我擔心死了。蓼莪姐呢?怎么不和你一起回來?這個……這個是誰???好漂亮的姑娘……”他心中歡喜,也不管秦弓如何回答,一口氣問了許多問題。
秦弓見是小博,這才將戒心放下,笑著將一日的情況約略的說了,只聽得小博咋舌不已,只當在聽神話故事一般。然又想到蓼莪平日的神通,卻也不由得不信。
“對了,小博,你人在里屋,怎么外屋會有燈光呢?”
“哎呀,我都差點忘了,有個人等了你很久了?!?p> “等我?”秦弓聽得這句話,疑竇頓生,“是誰?”
“是我?!币蝗苏f話間飄然入屋。站到小博身后。
秦弓與羅漪一見此人立時跳了起來:“天機!”
來人面如冠玉,五柳長髯,一副儒生打扮,正是寥天閣前所見的北天六星之一:天機。
秦弓將天狼弓舉在胸前,喝道:“你來作甚?”
天機一手拈須,一手輕輕搭在小博肩頭,微笑道:“何必緊張,不要嚇壞了你的朋友才好?!?p> 秦弓怒道:“你放了小博!”
小博卻兀自糊涂道:“你們這是怎么了?小弓,他不是你朋友么?”
天機笑道:“當然是,即便這一世不是,上一世也是?!?p> 秦弓微微一愣,卻把弓收了,道:“你到底想作什么?”
羅漪站在秦弓身后并不說話,此時忽然伸出兩指,在眉間一攏,一道白光自眉心射出,直奔天機面門。
天機不虞有此一招,慌忙側頭閃避。秦弓乘機搶上一步,將小博拉到身后。
羅漪見一擊不中,正待再次發(fā)招,卻被秦弓伸手攔住。天機閃過白光,眉頭微皺,心中忖道:“這女子是什么來歷?看樣子不似凡人。”只聽得秦弓道:“有什么話你便說吧,現(xiàn)在我們可以聽聽了?!?p> 天機明白他的意思,當即道:“我沒有要挾你的意思?!鳖D了頓又道,“以你現(xiàn)在的本領比之凡人確是強得許多?!毖韵轮庾允钦f秦弓的能耐比起自己尚有差距,須不必抓個人質要挾之。
秦弓點頭道:“你說得有道理,坐下來說話吧。”舉手投足間已頗有些風范,不再似個不更事的少年。
天機暗道一聲“好”。四人圍著桌子坐下。
秦弓看了看羅漪和天機道:“你們都是神仙,不用吃飯,我可餓得緊了?!闭f罷,拿起桌上的飯碗竟自大吃起來,也不管旁人一臉錯愕。
天機卻撫掌大笑道:“好、好、好!行事率性而顯真性情,果然與當年天狼一般無二。”
秦弓邊吃邊鼓著腮幫道:“就吃頓飯,用得著那么恭維么?”
他說話雖帶著沖撞的意思,天機卻不生氣,只是說道:“我只是想看看你罷了。”
“看我?”秦弓如風卷殘云一般將飯菜掃得一干二凈,將碗往旁邊一放道,“我有什么好看的?!?p> “我想確定你是不是真的天狼轉世?!?p> 秦弓歪過腦袋看著他問道:“這個對你很重要么?”
天機慎重的點了點頭:“是?!?p> “那我是不是真的天狼轉世呢?”
天機又很認真的搖了搖頭:“不知道?!?p> 羅漪在一旁看得好笑,不由“撲哧”一下笑出聲來。
天機看了看羅漪道:“還未請教姑娘……”
“她是摩毓首羅天的公主。”秦弓代為作答。
天機聽得摩毓首羅天五字,肅然起敬,一拱手道得聲:“公主!”
羅漪將螓首微點算是作答。卻沖著秦弓撅了撅嘴,心想:“難道你心里只是當我公主么?”這話卻是沒有說出口。
秦弓假裝沒有看見,問天機道:“那你如何確定呢?”
天機又習慣性的拈了拈胡須,道:“傳聞轉世天狼有弓狀印記在身?!?p> 秦弓將衣襟扯開少許,露出胸前的胎記道:“就是這個么?”
天機點頭道:“看來你真的是天狼轉世。”他自開始說話都是只說天狼,而不似旁人一般說魔尊。
秦弓對此事早已不再懷疑,將衣襟合好道:“如果我是魔尊,你是不是要現(xiàn)在就將我除去?”
天機深深的看了他一眼道:“魔尊?我想天狼大概不喜歡這個稱呼吧?”說著雙目看著窗外漸已暗下的天色,思緒卻回到了那遙遠的年代,過得半晌方道:“也許北天界欲將你殺之而后快,但是我不會?!闭f罷長身而起,“我待得很久了,得告辭了?!?p> 秦弓笑著擺擺手道:“再見哇,不送了。”
天機應道:“再見!”這句再見中卻似有著什么深意。他身影一晃,轉眼便不見了人影。
小博揉了揉眼睛道:“奇怪,怎么一下子就不見了呢?”
秦弓卻陷入了沉思,耳畔響起的是隱約的殺伐之聲和無盡的嘆息,那聲音亦真亦幻,卻只是在腦中縈繞。
“那前世的天狼……這今世的我……”他輕聲的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