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 滄瀾
穆赫滄瀾睜開了眼睛,她首先看到的,是一片白色的,朦朧的霧氣。
這些霧氣才從土壤中升騰起來,在太陽還沒有完全出現(xiàn)前,于半空中匯聚成一道如薄紗般輕盈的屏障。
霧氣質(zhì)地輕盈,隨著風(fēng)飄飄蕩蕩。當(dāng)霧氣從穆赫滄瀾身上掠過,她恍惚的覺得,這些霧也許不該跟紗一樣薄,因為這霧氣在視覺上的效果是極為渾厚的,彷佛是剛擠在桶里的羊奶,帶著一點灰色的純白,看起來既粘稠又濕潤,如果細細的聞,還能聞到,霧氣里混雜著一縷芨芨草的清香和羊肉的膻腥味。
穆赫滄瀾深深的吸了一口氣,視線穿過或濃或淡的霧。
她原本是想看向遠方,然而此時的天色,在霧的籠罩下,正是將亮不亮的樣子,這使她無法看清更遠的地方,只能看見草原像是一片模糊的,透著淡淡幽藍的冷綠色。而昨夜才下過一場暴雨,她目之所及,四野更像是處于某個潮濕陰暗的角落。
風(fēng)是濕的,腳下的土壤也是濕的,她的身上也濕透了。
她狼狽的被人綁在柱子上,腳下的空地,大概一丈開外,都被堆滿了燃料。這些燃料,有干草,樹枝,牛糞,甚至還有蓖麻油。
她從這些五花八門的燃料中抬起眼,再看見的,是一雙雙皂白分明的眼,或是冷漠,或是憎恨,或是嫌惡······其復(fù)雜紛繁,比她腳底下的燃料還令人眼花繚亂。
對于這些沉默注視她的目光,她都報以一抹空洞洞的冷笑。
她的這抹冷淡的微笑,并沒有什么威力,卻挑釁意味十足,至少看著她笑的那些人認為這是一種不甘于屈服的挑釁。于是,人們就像被彈弓擊中一樣,變得憤怒而暴躁起來,一起漲紅了臉,揮舞起手上的火把。
他們像是一群,急不可耐,爭相著要從她身上啄下一塊兒肉來的禿鷲,瘋狂扇動著翅膀,喉嚨里發(fā)出粗啞的嘎嘎聲。
穆赫滄瀾無所謂的看著眼前一群,顯然發(fā)了瘋的人,覺得索然而無味。
她是一個正在等死的人,如果可以,她更希望的是,在臨走前,能夠享受到片刻的安靜。
過了一會兒,人群不再鬧哄哄了,這下除了風(fēng)聲,四周又安靜的過頭了。這倒不是因為人們要滿足穆赫滄瀾臨死前的一個小愿望,而是部落的首領(lǐng),勉強被稱為大君,一個粗短肥胖的糟老頭,制止了人群的喧鬧。
穆赫滄瀾抬起下巴,在平坦的土地上,以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tài)睥睨著他。
她的目光是相當(dāng)鄙夷的,她看大君的目光,像看見一只螻蟻,或者一坨讓人覺得糟心的狗屎。
大君看她的目光,倒是有點舍不得,但那多少更像是舍不得一塊剛出鍋的羊肉掉在地上時,欲望與貪婪霎那間退去后,一種無法放進嘴里咀嚼的可惜。
在大君的眼中,穆赫滄瀾是一塊兒熟透后,泛著瑩玉光澤的羊尾,她的美總讓他想起,羊尾的油脂在口腔里爆裂的芳香,那種使人欲罷不能的甜膩。
她無疑是個美麗的女人,如同生長在空曠蒼涼的世界里,一株突兀的,妖嬈的花,蠱惑著路過的所有人,想要將其狠狠的摘下。
美麗,是她的原罪。
大君舔了舔胡子下干燥的唇,盡管舍不得,但他依舊要治她的罪。
大君讓人群安靜下來后,示意部落的巫師,開始這場荒誕的審判。
部落的巫師將穆赫滄瀾圍在一個圓圈里,就好像是在篝火晚會上。他們帶著夸張的面具,手拉著手,圍著篝火……圍著穆赫滄瀾,唱起歌,跳起舞來。
也許是巫師們又唱又跳的過于滑稽,穆赫滄瀾終于覺得巫師們的樣子透著一種詭異的猙獰。
祈禱和祭祀的過程是緩慢和冗長的,穆赫滄瀾和所有人都認為這挺無聊的,但除了她以外的所有人,都保持著莊重的姿態(tài),肅穆的神情,恨不得空氣有多凝重就有多凝重。
簡直無聊的窒息,就在穆赫滄瀾這樣以為的時候,終于,肅穆的人群里出現(xiàn)了一個變故。
那是個粗壯高大卻又上了年紀的女人,這個老女人眼中噙著淚,握著火把站了出來?;鸺t的光將老女人松弛枯黃的皮膚染上一層紅色,她的眼睛不僅在流淚,也彷佛在噴著火,她越過大君,憤恨的將火把扔在了干草樹枝蓖麻油等混合的燃料上。
大君來不及阻止她,眼見火光轟的起來了,他正覺得儀式被破壞了,很沒面子,想要訓(xùn)斥那個老女人,老女人卻怒瞪著眼睛,死死的盯著他。
大君微不可見的縮了一下脖子,到底什么都沒說,只默默看著火光飛速躥起來,把穆赫滄瀾掩埋其間。
老女人放下第一把火后,圍觀的人們也按耐不住了,他們嘶吼著,燒死不詳,一窩蜂的越過大君,前仆后繼的將手里的火把扔進火堆里。
柴火噼里啪啦的燒了起來,火焰滾燙的溫度吞噬了霧,使得霧氣越發(fā)稀薄。這時,太陽從薄霧后探了出來。
不過,太陽的光遠遠比不上火堆的光。在火堆中心的穆赫滄瀾,只覺得遠天的太陽像是一個朦朧的蛋黃。
它和印象中的太陽相差太遠,遠的像一副裝飾畫。
穆赫滄瀾沒太多功夫欣賞這幅畫面,她渾身被烈火炙烤,猶如一只串在棍兒上的兔子,皮膚更已肉眼可見的速度變得通紅。
蓖麻油混雜的干草,燃燒后,冒出陣陣濃煙。濃煙將穆赫滄瀾嗆的死去活來,以至于后來,她都認為,被燒死,算不上是一種美妙的死法。
然而,再不美妙,這也不是她能決定的。
穆赫滄瀾淡定的受死。
在烈火灼燒下,她甚至都沒有尖叫一聲,反倒是火墻之外,縱火的那個老女人,又哭又叫,傷心欲絕。
穆赫滄瀾想,可能是那個老女人覺得,就這樣燒死她真是太便宜了。
穆赫滄瀾閉上了眼睛,一是她不想看見大君和那個老女人,二是煙實在太大了,熏得她眼睛疼。
閉上眼睛一會兒后,穆赫滄瀾聽到了一陣滋滋聲,這并不像是火燒到她發(fā)出的聲音。因為這燃料鋪的太寬了,畢竟有一丈開外,這會兒,火還沒有完全的燒過來。
穆赫滄瀾好奇的睜開了眼睛,只見天上飄來了一朵烏云,烏云遮住了那個朦朧的蛋黃,就這樣,十分不合時宜,淅淅瀝瀝的下起雨來。
雨水滴在柴火上,發(fā)出陣陣噗呲聲。
雨水將火勢澆滅了一些,這個現(xiàn)象讓在場的人都有些促不及防和恐慌。
但更讓人們猝不及防,手足無措的是,這個部族將要面臨一場來自其他部族的劫殺。
就是在種種混亂的情況下,穆赫滄瀾遇見了阿伽難。
當(dāng)時,這個小部落的人都聚集在一片空地上,想要把她燒死,沒成想,突然遇到外敵侵入。
外敵們個個披戴著鐵黑色的重甲,騎著戰(zhàn)馬。他們手持刀劍,沖進不及反應(yīng)的人群里,來回砍殺,不多時,這個部落的人就如麥子一樣,倒伏下了一半。
雨勢漸漸大過了火勢,穆赫滄瀾的目光穿過雨幕,穿過廝殺的人群,然后,和一雙藍色的眼睛,不期而遇。
有一瞬間,穆赫滄瀾以為那雙藍色的,潮濕森冷的眼睛,是她自己的,而眼前的一切,是她在臨死前的臆想。
在這場臆想中,她看見了一個虛妄,虛構(gòu)出來的男人,他在重甲騎兵的拱衛(wèi)下,朝她而來。
這個男人有著一頭雪般潔白的頭發(fā),和一張俊美的面孔。
他有點像東原傳說里,那個黑山中的山靈,但穆赫滄瀾以為,在此種場景之中,他更像是從無間里走出來的惡鬼。
男人走過濕透的干草堆,來到她的面前,表情冷淡的看著她。
穆赫滄瀾不知道,他在通過她看著誰,總之,他的目光格外的專注。
穆赫滄瀾不明所以,淡漠的和他對視了一會兒。
接著,男人給她解開了繩子,用生硬的東原話告訴她,她得救了。
離開繩子的束縛后,穆赫滄瀾堪堪站定,男人又給了她一把刀,他拉過她持刀的手,帶著她走出火場,走到大君的面前。
男人對她說,只要殺了他,殺了這些人,你就得救了。
穆赫滄瀾歪著腦袋看了一眼男人,看見他的表情認真又莊重,她想說什么,但最終什么都沒說。
她象征性的活動了一下握刀的手腕,將刀舉到與自己腰部齊平的位置,目光落在了刀下,大君的身上。
大君顯然沒能想到,自己會突然從一個部落的首領(lǐng),成為一個待宰的俘虜。他瑟縮著,屈膝跪在被雨水泡發(fā)后松散泥濘的地里,黝黑猥瑣的臉龐,一邊惶恐的抽搐,一邊膽怯的看著穆赫滄瀾。
大君拼命的掙扎,卻無法擺脫重甲騎兵銅澆鐵鑄般的鉗制,他反抗不了待宰的命運,只能絕望的想,明明前一刻,他才是握著刀的那個人。
“賤人······”大君無奈,哽咽的辱罵著。
穆赫滄瀾呆呆的看著他,看著大君,想起他曾經(jīng)騎在自己身上,那種囂張霸道又蠻橫的樣子,和現(xiàn)在這幅怯懦狼狽的模樣,簡直一個是天上,一個是地上。但不論是哪個,她都相當(dāng)?shù)膮拹骸?p> 見穆赫滄瀾呆愣著,遲遲不下刀,男人又在她耳邊催促,殺了,殺了這個該死的人。
男人就像是會讀心術(shù)。
可穆赫滄瀾沒怎么殺過人,雖然部族里的人都說她克死了她的丈夫,但克死和殺死顯然不是一碼事。
她握著刀,將要下刀時,才猛然想起來,自己不會殺人。
穆赫滄瀾想要扔下手里,那把冰涼沉重的刀,就此離開這個地方,男人卻沒有給她這個機會。
他用了一個極親昵的姿勢,從身后抱住了她,他的手掌握在她的手上,幫助她握緊那把刀,然后示意鉗制大君的騎兵們把跪在地上的大君扯起來。
他幫她,他們一起殺了大君。
看著大君跌倒進骯臟的土里,不知為何,穆赫滄瀾心里松了一口氣,彷佛是積壓在她心頭的一塊石頭,終于被鏟除掉。但除了感到有些許的輕松,她不再有其他的感覺。
后來,男人又站立在穆赫滄瀾的身邊,他們沉默的看著,黑騎們將剩下的俘虜統(tǒng)統(tǒng)殺光。
雨還在下,一直下,直到水汽氤氳滿東原,將東原變成如沼澤深處。
從一種意義上來說,男人滿足了她的臆想,也的確救了她。
不過,他是將她從一種黑暗中拯救出來,又帶著她走進另外一種黑暗中。
也是從這時起,對于穆赫滄瀾來說,世界開始變得黑暗,她每一步都在往黑暗更深處而去,但好在,這種黑暗,使她感到溫暖與安全。
······
這個男人叫阿伽難。
后來,東原的人都說,他是來自瀚海的惡鬼,是他蠱惑了她,將混亂帶來東原。
穆赫滄瀾不太清楚,阿伽難到底是如何蠱惑她的,但確實,他對她有一種致命的吸引力。而這種引力,使得她不論在清醒時,還是在狂亂中,都能最大限度的感到平靜。
東原,也可以說整個世界,在她的眼中是顛倒的,她無法解釋這種癥狀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就像她無法像任何人解釋,她眼中的世界究竟有多可怖。
她在這個可怕的世界里,是一只微末的螻蟻,任何人都可以踐踏她,侮辱她,將她四分五裂的軋進塵土里。直到,有一天,她從四分五裂的軀殼中看出去,從這個世界的罅隙中,看到一只手,把她拉扯出去。
一個在她臆想中出現(xiàn)的人,阿伽難,把黑暗帶給她,埋葬那只螻蟻的人。
他把刀放進她的手里,讓她從一堆腐朽的殘骸中,重獲新生。
一切的故事,都該從這里作為起點,亦或者是,阿伽難所說的錨點。穆赫王庭,這個她出生的地方。
在這里,她受到了最嚴重的傷害,也是在這里,她用最激進的方式進行了報復(fù)。曾經(jīng)的那個軟弱的滄瀾,在阿伽難的輔佐下,終于變成了如今以鐵血手腕統(tǒng)治東原的王。
她和阿伽難都是一團被仇恨籠罩的陰影,在沒有光的世界,彼此為彼此的影子。
她順從阿伽難,就像是順從另外一個她,一個她想象中的自己,一個強大的,無人敢踐踏侮辱的自己。
她以為,他們可以就這樣,默契無比的走下去,可阿秀的出現(xiàn),改變了一切。
阿秀總是想從她的身邊帶走阿伽難,就彷佛是,要再一次將她推回那個混亂顛倒的世界。
穆赫滄瀾無法想象,失去阿伽難后,她的世界會變成什么模樣,所以,只要阿伽難有一丁點想要維護阿秀的念頭,都足以使得她陷入崩潰的邊緣。
這不僅僅是嫉妒,更是一種極致的恐懼,她太怕了,才想要殺了阿秀。
她天真的以為,如果阿秀不再存在,她和阿伽難就能像從前一樣,她重塑的世界也就不會再有坍塌的威脅。
之后,她像是一個做錯了事情的小孩兒,妄圖用最珍貴的東西,挽留阿伽難和她之間的情誼??砂①るy不原諒她,他甚至恨不得殺了她,還把尖銳的燭臺刺進她的胸膛。
那一刻,她不是痛,只是怕,看到世界像面支離破碎的鏡子,再一次,用冷冰冰的棱角,把她割的滿身傷痕。
她痛苦的哀嚎起來,恍如再一次,被碾在塵土里。
無數(shù)的景象從黑暗中游曳而過,將她摁倒在地上喘不過氣來,彷佛又是處身于那個濕透了的角落,她睜大了眼睛,張大了嘴,在數(shù)雙粗糙滾燙的手掌中看出去,看到一個長得與她相似的少年,一臉惡心的逃出去······
她伸出手去,渴望這時,有人能夠過來,拉她一把······
穆赫滄瀾再次睜開眼睛時,紊亂混雜的景象已經(jīng)從眼前消失,她首先看到的是黑洞洞的帳頂,之后看見的,是一個帶著面具的男人。
她向這個人詢問阿伽難的下落。
男人卻對她說,“王,阿伽難背叛了您,您應(yīng)該殺了他?!?p> 穆赫滄瀾艱難的從床上支起身體,疑惑的看著坐在她床邊的男人。
“他怎樣背叛了我?”
此時,是在夜里,月亮皎潔的光從窗戶的琉璃孔中鉆了進來,將漆黑的房間映得微亮,也將男人那張面具照得清晰了一些。
那面具靜靜得看著她,上面似乎有一抹淡淡的微笑。
男人說,“阿伽難為了一個閻羅,想要傾覆我們在東原的力量,這難道不算是背叛嗎?!?p> 穆赫滄瀾點了點頭,算是默認了男人的話,接著她又問道,“他在哪里,我該怎么殺了他?”
男人回答,“只要王一聲令下,我,我們,就會把阿伽難的人頭帶回來?!?p> “獻給您?!?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