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夏之聲(一)
渭河北岸,涇水西岸之地,秦軍營壘。驕陽西斜,藍(lán)天遼闊。營內(nèi)人喊馬嘶,分外熱鬧。季蟬交出自己屯長印,簽名拿到出營門符。一旁陳力喊屯長稍候,忙簽字,拿出營門符。
營壘內(nèi)紛擾有序。季蟬一身官服,腰佩短劍,已然是咸陽市吏打扮。過往同袍,與其打著招呼,季蟬一一應(yīng),有說有笑。
一個身材矮小壯漢,身背捆扎結(jié)實高聳包袱,比其頭還高出好多,站在季蟬身后,滿臉陪笑,額頭上汗津津,不言不語。過往和主家打招呼士卒,方盼皆是認(rèn)識,一起行軍筑營百多日,亦是混了個臉熟。
陳力手拿木牌,背起自己包袱,走去屯長身邊,并肩一起向營門走去,方盼跟隨。從后面看去,像一個長腿會走大包裹,根本不見人。
交門符,出營后,一行三人,順大路,向咸陽城走去。路旁停了好多車,皆是聞訊而來接自家人。
“季兄,我家車來也,一起?!眳谴蠛鋈慌軄?,拉屯長上車。
“我人多?!奔鞠s開口推脫不去。不想拉下陳力,與自家庶子。
“一起!”吳大眉飛色舞,皆請上車。
吳家車夫亦笑呵呵,順著主人家說話。在吳大邀請下,季蟬上車,方盼所背大包袱放進(jìn)車?yán)?,陳力,方盼皆是上車?p> “嘿,吳大,汝家如此闊氣,何必從軍!”陳力摸車上絲滑軟座,瞄車內(nèi)華美內(nèi)飾,不禁嘆道。
“想要軍功。”吳大笑答。
“難怪汝硬弩與別不同。藏真深?!奔鞠s看吳大道。
“屯長見笑。家里不放心我,樣樣精挑細(xì)選。”
“吳兄家住何處?”陳力問。
“莫亂打聽。不跟汝同里,即是也?!奔鞠s卻是笑道,一掌推在陳力額頭上。
車內(nèi)哄笑。陳力亦懂事,不再打聽。前面駕車漢子亦笑。寬敞大路上,一邊皆是從軍營往咸陽城去人馬。另一邊皆是從咸陽城出來人馬。各行其道,井然有序。步行之人,皆自覺走在路邊,不與車馬爭道。道路中間,無人踩踏,無車碾壓地方,長出雜草,綠油油一條,正好把長長,起伏蜿蜒道路分為兩半。
晴朗天空上,白云朵朵,形狀各異,引人遐想。一陣微風(fēng)吹過,路上行人頓覺涼爽。一頂頂各式各樣斗笠小帽,戴在頭上遮陽,亦是一道好看風(fēng)景。
馬車走的快,不一會已甩開步行出營同伴,跑出好遠(yuǎn)。當(dāng)咸陽高大城墻出現(xiàn)眼前,車內(nèi)閑聊的吳大,又鄙視起鄭人城墻,矮的跟里墻一樣。陳力跟著起勁,糟踐鄭人。季蟬卻是笑而不語,未跟著起哄。即便是鄉(xiāng)邑圍墻,要爬過去,亦要流血。一旁庶子方盼跟著樂,只不說話。
東門守御,對車馬行人大多放行,偶有生怪面孔,方才攔下,到路邊盤察。坐馬車行進(jìn)咸陽城中,熱鬧街道,嘈雜悅耳鄉(xiāng)音撲面而來,令人渾身輕松。
到里門,吳大還要往里送,季蟬連說不必,拍了拍吳大胳膊,道謝下了馬車。庶子亦下車,把大包袱重又背上,立時又是從后看去不見人,活像會走大包裹。陳力亦拿了自己包袱下車。
季蟬又和車夫打招呼言謝,車夫亦是笑著拱手回禮,駕車離開里門,載著自家公子回家去了。
站在里門外,季蟬看著遠(yuǎn)去馬車,稍待,便抬腳進(jìn)里門,向自家走去。庶子在后緊緊跟隨,腳步輕快許多。陳力跟在季蟬身邊,喜笑顏開亂說一氣。季蟬被其鬧的喜悅,不時樂出聲,反手拍其肚子。陳力嗷嗷叫,管不住嘴,依然興致高漲胡言亂語。
街坊鄰居見季蟬回,皆是連聲問候,有叫公子的,有叫官大夫的,有叫季兄的,季蟬皆與人回禮,相語問候。有與陳力想好少年,亦來說話,陳力皆叫認(rèn)季兄。季蟬當(dāng)陳力朋友面,給足陳力面子,邊走邊說,身邊竟一時跟了好多少年。有認(rèn)識方盼的,亦過來說話,方盼就要人幫背包袱,唬的人大呼小叫,連忙閃開。季蟬、陳力,還有隨行一群少年,皆是哈哈大笑。
到自己院門口,季蟬從兜里掏出鑰匙,開了鎖,推開門,請大家進(jìn)院。院子里干干凈凈,大水罐里,水滿滿的,院中栽種花草長的翠嫩鮮艷,顯然日常有人照看。
與陳力相好少年,便是嚷嚷著要見嫂嫂。陳力叫其閉嘴,說我家季兄還未婚。
“我姊妹俊俏,愿說與季兄為婦!”
一少年立刻湊到季蟬面前說。熱乎勁,令季蟬樂呵起來。一院子少年皆隨之起哄。只方盼,放下包袱,里里外外忙,給季蟬、陳力,還有隨來少年端水喝。
“方兄,莫忙,家中亦待君回。取自己包袱,回家去。”季蟬端著水碗,叫方盼回家。
“諾。”
方盼邊答應(yīng),邊去卸開大包袱,把季蟬物事皆在屋里放好,單拿了自己包袱背起,到院里,跟季蟬、陳力辭行后,急忙忙出門,歸家去了。
“汝亦回家。父母皆翹首以待?!?p> “諾?!?p> 陳力一走,與其相好少年,亦跟季蟬辭行,呼啦啦隨之而去。尤其舉薦過自己姊妹少年,跟在陳力身邊最緊,直要陳力美言,好將自家姊妹說與季兄。
熱鬧小院,轉(zhuǎn)眼安靜下來。季蟬手扶劍柄,深吸一口氣,又重重吐出。至此,心中才算是真松弛下來,明白已回到家中,遠(yuǎn)離飛矢亂竄戰(zhàn)場。
走進(jìn)屋內(nèi),打開包袱,把自己油亮皮甲,纏了黑線青銅頭盔拿出,放到臥房內(nèi)木箱中存好。此套甲胄,與腰中懸掛短劍,是季蟬心愛之物。而壓在箱底之鐵皮盾,已有一年未動矣。打南陽,爵升大夫,軍中遷為屯長后,季蟬即傾囊而出,買下此套皮甲。此次打野王,自己每每冒矢沖鋒,而身得全,此甲功不可沒。若仍是身穿價賤之甲,手執(zhí)鐵盾,斷然奔走不快,殺之不贏。
“官大夫回矣?”
聽屋外院中有人高聲喊話,季蟬知是隔壁沈滑,忙關(guān)好箱蓋,轉(zhuǎn)身出臥房,走堂屋,到院中迎。
“沈兄好,我是方回家,多有吵擾?!?p> “哎,何來吵擾。方才我見季兄院中人多,未曾過來。此番打下野王,季兄又加官進(jìn)爵!可喜可賀!”
“一點軍功,不足掛齒。”
“季兄雅量。一會夜食,到我家中共飲一杯,我為季兄接風(fēng)洗塵,慶功!”
“哎,不必,沈兄客氣?!?p> “不客氣。今上在宮里為五大夫擺宴慶功。我在自家為官大夫擺宴慶功,皆是喜慶!”
“不當(dāng)比,沈兄說笑?!?p> “我飯菜酒肉備好,請來好多朋友,必得賞我點薄面。院子里花草,我亦相幫澆過水。”
“好,一會叨擾了?!?p> “哎,如此方為官大夫也!先跟季兄透點口風(fēng),有女子愛慕公子,請吾家?guī)团c說媒?!?p> “哦?”
季蟬心中一動。日夜里,時常思慕女子,只可惜未見得入眼者,每與女子親熱,一時興起,舒服過后又是空落,心中便想有能相愛女子,長相廝守,細(xì)細(xì)恩愛纏綿。方才與陳力相好少年說話,已是勾起心事。此時再聽沈滑一說,頓時心動。
“如此說定。席間,其自會與公子敬酒。我先回去幫廚。季兄收拾好,快來!”
沈滑見季蟬心動模樣,頓時喜上眉梢,覺得八成能行。
“諾。謝沈兄?!?p> 季蟬開口答應(yīng)。
“嘿嘿,季兄客氣!”
見沈滑樂呵呵回去,季蟬抬手摸著唇上短須,臉上浮現(xiàn)笑容。低頭看了看院內(nèi),斜陽下嬌艷鮮花,覺得亦是該成個家。整日在外浪蕩,日落西山時,終是空手而歸,非長遠(yuǎn)之計也。
回屋,繼續(xù)把包袱里水袋,簡冊,衣服,銀錢細(xì)軟,葛布裹的磨刀石,各式物事拿出來,放于屋中歸位。心里對庶子方盼甚為滿意。雖說有爵無爵,貴賤有別。季蟬卻從未如此待人過,皆敬重有加。自己以富家子,淪為隸臣,飽受折辱。心中無日不思,無夜不想,何以人有貴賤。直到想通,生者,必以正義行取舍,必以勇氣分高低。年十八毅然從軍,以隸臣之身奮戰(zhàn),斬首立功為公士,脫離隸臣之名。自此年年參戰(zhàn),奮勇拼殺,立功升爵,在咸陽城中買房置業(yè),名下田地皆是庶子耕耘,自己平日為咸陽市吏,戰(zhàn)時為軍中勁卒。直至今日,爵至大夫,官至屯長。此次野王之戰(zhàn),又升為官大夫,歸爵兩級,亦是爵在不更。屯長是當(dāng)不成了。但自己可申不再連戰(zhàn),安心為市吏,一樣奉養(yǎng)母親,娶妻生子,安穩(wěn)過好日子。何日,應(yīng)去拜訪方盼,當(dāng)面言謝方是。數(shù)次出征,皆是方盼隨從,十分盡心,殊為不易。歸爵之后,亦要歸田,歸地,退庶子,卻是要留下方盼。邊想邊整,很快收拾妥當(dāng)。
站在屋里,感覺自己未離開過一般。多么奇妙感覺。箭似流星,尤在眼前,自己卻覺得皆未發(fā)生過。如此想時,耳邊聽到風(fēng)聲,季蟬是本能一低頭,年少面龐上閃過一絲驚慌,仿佛在躲飛來流矢。察覺自己不對,季蟬忙左右看看,確實在自家屋中,才又放下心來,直覺口干舌燥。手扶劍柄,走去大水罐邊,移開蓋子,拿瓢舀了瓢清水,咕咚咕咚喝下肚去。頓覺好涼爽。蓋好蓋子,瓢放下,轉(zhuǎn)身出門。走兩步,覺得缺點物事。
轉(zhuǎn)身回屋,在小箱中拿出玉佩,系好,掛在腰帶上。戰(zhàn)時,用不上此物事。平日,卻是必不可少配飾。又從箱子里拿起個錢袋,打開來看了眼,確是鄭錢,揣進(jìn)了懷里兜中。市吏官服袖口扎緊,便于辦事,不似尋常衣裳,有袖袋容物。錢袋里鄭錢,皆是回來一路上,夜里無事,數(shù)錢玩,先已分好,回到家,皆各有用處。
走出堂屋,站在小院里,低頭,又看了眼自己身上衣著打扮,手扶在劍柄上,走出院,并未去關(guān)門。
夕陽西下,天色黃昏。季蟬走到隔壁院門前,敲門走入。見院里已鋪開宴席,條案上擺上酒,水,果實。一院子人皆候著呢。見季蟬來,皆是上前恭賀問好。膽大小兒走到季蟬身邊,伸手抓其劍鞘。
季蟬腿一彎,伸手一把抱起小豆,被抱起沈家小兒立刻哭了起來。逗的滿院人是哈哈大笑。季蟬抱著不撒手,硌之癢癢,硬把孩子咯吱樂了,又哭又笑,鼻子眼冒泡,沈滑小妾笑著過來,接過孩子抱走,直說免得鼻涕眼淚糊了公子。沈滑與季蟬把臂言歡,邀請入席。
回廊上,沈滑妻與一俏嫩女子耳語,叫看季蟬。俏嫩女子一身別致夏服,色彩鮮艷,輕薄透亮,盯著季蟬,便是面上緋紅,雙眼含春,笑的嘴如月牙,心里已是動的很了。
坐在面對院門正席上,季蟬邊和諸位鄰居寒暄問好,邊從兜中掏出一袋錢來,抖抖嘩嘩作響,送于沈滑,說是給豆兒喜錢。沈家所住院中,卻是有好幾戶人家,見此情形,皆羨慕沈滑和季蟬交好。
沈滑卻不肯受。季蟬笑道:
“此鄭錢也,與豆兒玩耍。野王已為我秦之河內(nèi)郡也,日后皆改用圓錢矣。”
一提野王之勝,滿座皆高呼萬歲,舉樽同飲。沈滑亦代豆兒接下禮物,把錢袋打開,將一袋鄭錢皆倒在條案上,興奮道:
“今日為官大夫接風(fēng)洗塵,此錢當(dāng)在此陪酒,如鄭人賀秦也!”
“嘻!”
眾皆笑。有人便起身走來,討要鄭錢。沈滑卻撥開其手道:
“未見鄭錢乎?”
“沈兄何出此言?市上何錢不見?此不同也,乃季兄軍爭得勝之利錢也,大吉大利也!我不白討豆兒,拿錢與汝換?!?p> 說話競是果真拿出兩枚圓錢放在案上,拿去兩枚鏟錢。吃酒眾人頓時心動,亦來換錢。沈滑不好再攔。再說,自己要用,多半會先到市上兌換,多少會折點錢去。眼下眾人換錢,卻是一換一,不損半點,何樂而不為也。熱鬧過后,又是舉杯相慶。敬來敬去,菜未上齊,已喝到面紅耳赤。
沈滑小妾乘上菜,俯身把條案上鄭錢和換錢落下的秦錢,一一裝進(jìn)袋子里,一起拿走,邊說占了地方放不下菜盤,邊又向季蟬俯身道謝。
小妾起身離開時,頭似不經(jīng)意間撞到季蟬肩膀,邊是道歉,邊是起身走了。季蟬還未緩過神來,仍扭頭看著身旁空處。
“婦人之見也?!币慌陨蚧瑓s是對季蟬道:“錢何曾礙事,菜盤放在錢堆上,才顯闊氣。我敬季兄!”
“沈兄好福氣?!奔鞠s說話,喝干杯中濁酒。
“季兄抬愛。美人在側(cè),季兄方是有福之人?!?p> 聽沈滑如此說,又聞嘈雜聲中,有酒水落樽之音,季蟬扭頭向左一看,見身邊跪下一個嬌俏女子,小臉緋紅,正與自己杯中倒酒。
“多謝美人。我似曾相識兮!”
“公子請。”女子放下酒勺,跪坐季蟬身邊道:“我是鄰里蘇家小女,叫熒熒,曾與公子在街市上見過。我慕公子英俊風(fēng)流,愿為公子獻(xiàn)舞一曲。”
“好!”
未等季蟬答話,沈滑先喊起好來。席上眾人隨之喊好,鼓掌請舞。季蟬見面前女子俏嫩,亦是眉開眼笑,連連點頭,鼓起掌來。
“且慢!”
蘇熒起身,走去院中宴席間空地上站好,卻是等著喊過且慢的沈滑。沈滑身為樂師,很快就在季蟬身邊架起琴來,彈指間,悠揚琴音響起,眾皆陶醉,院中空地上,蘇熒應(yīng)聲忽揚臂甩袖起舞,扭腰側(cè)身,挺胸翹臀,舞姿曼妙,頓時滿院生輝。黃昏為之顛倒,夜空亮起星光,美人熒熒如華,恍若苕苕之榮。
一曲舞罷,滿座皆驚,有人鼓掌鼓到手拍疼,喊好,喊到嘶啞了嗓子。眾皆鼓噪,還要熒熒再跳。季蟬卻是乘酒興,站起身,離席走到院中,伸手握住蘇熒手臂,送到自己條案前,請坐。
被季蟬拿著手臂,覺得如墜云朵的蘇熒,心兒已酥,只得乖乖坐在案前。季蟬右手手指搓動,回味方才,握住蘇熒軟軟胳膊手感,低頭走回院中,抬頭大聲道:
“美人熒熒兮,言苕苕之榮。我慕熒熒美妙多姿,愿為熒熒獻(xiàn)舞一曲。沈兄來支軍中曲?!?p> 沈滑不愧為琴師,說來就來。甩手一刷琴弦,鏗鏘之意頓起。
季蟬跺腳舉拳,交叉眼前,又猛然一字打開,雙眼直視前方,殺氣騰騰,蘇熒看呆了。季蟬進(jìn)退,靠肩頂背,和琴音渾然一體,一套拳打下來,攪的天昏地暗,看的眾人屏氣噤聲,接不上氣來。卻不料還有更狠的,季蟬抽出腰懸短劍,揮砍如風(fēng),舞得嗚嗚作響。條案前跪坐客人皆悄悄向后挪動,生怕被一劍砍翻。回廊上站滿婦人小兒,皆看如風(fēng)般揮劍的季蟬。
劍光如水,灑落滿院,沁人心肺,引人遐思。漫天星光不作數(shù),只看季蟬舞青銅。一聲弦斷之音,驚的沈滑住手。琴音一止,季蟬急停,見是沈滑琴弦斷了,于是仰面大笑,慢慢把劍插回劍鞘,走回條案后坐下。
“我愿為君婦!”
身邊蘇熒忽然開口說道。
“好!”
季蟬大喊一聲。卻是喜的一旁,正為斷弦發(fā)愁的沈滑瞪大眼睛。成了!哇!不負(fù)所托也!想到此中諸多好處,沈滑樂不可支。
聽季蟬叫好,蘇熒即從兜中掏出繡帕,去擦季蟬額上汗水。季蟬一躲,蘇熒隨之一僵,季蟬回過味來,又坐正,蘇熒遂接著為之擦汗。
“我愿日日為君擦汗?!?p> 蘇熒邊細(xì)心擦汗,邊在季蟬耳邊輕語。季蟬只覺飄飄欲仙,騰到天上云朵里,不由伸手去蘇熒腿上抓了一把。被捏只覺又酸又癢,蘇熒身子一軟,趴在了季蟬懷中。
席上眾人皆是嬉笑?;乩壬蠇D人孩子跟著樂呵。眼見一對男女定下婚姻之約,皆是樂見其成。
再飲食,季蟬右手不離樽,左手不離熒熒矣。眾人皆是羨慕,卻亦只如此。蘇家是有錢人,兒女雖多,卻非誰想,就能得的。不說錢財,單熒熒愿意,即是千難萬難。咸陽城里,多少富家子弟,慕戀蘇熒,玩耍后,還不是被熒熒棄如敝履。今日季蟬卻是不同,一曲劍舞,虜獲芳心。是個女子,皆架不住也。君不見,沈滑小妾看季兄眼神,亦是別樣。酒一喝多,亂說毛病來了。好在沈滑不介意,只做勸酒由頭,叫碎嘴之人多喝。
眼見夜色沉沉。沈滑叫院中掌燈。季蟬卻是攔住說:
“不必掌燈。滿天星光亮,別有情趣也,諸君細(xì)細(xì)品嘗。”
聽其一言,沈滑便不再叫掌燈,省下燈油錢。屋里油燈透亮,合著漫天如斗星光,亦是落針可見,卻又朦朦朧朧,別是有趣,尤其美人在側(cè),愈發(fā)不同也。
席間說著閑話,又轉(zhuǎn)到鄭人身上。皆以為,鄭人出爾反爾,實不可信也。季蟬頻頻點頭。眾人皆問之,鄭人何以如此不明也?背我秦國,何其不智也。季蟬開始未搭理,只摟住熒熒說笑。被問煩,便道:
“何以我應(yīng)知之?”
“公子官大夫,滿座唯季兄有爵也?!?p> “有爵未必有見識。我與諸兄皆為兄弟也,勿分彼此。且聽吾言?!奔鞠s見不說點,難對眾人心意,便道:“我雖不知鄭人何以不明,卻知鄭人行事之一二?!?p> “說與我等聽聽?!?p> “汝當(dāng)我酒肆里,會說故事夫子。”
“公子,便說點解饞?!?p> 身旁蘇熒亦勸其講。季蟬笑容綻放,開口說道:
“野王即圍。我部派在河岸,守御渡口?!?p> 季蟬一開口,院子里便安靜下來。此時,院中已擠滿來湊熱鬧左鄰右舍。在自家吃過晚飯,聽說沈家在宴請季家官大夫,皆是過來觀瞧,于是連院門口皆是堵住,墻頭上亦趴滿人。
“先是韓國公子韓陽,人可是真公子?!奔鞠s說到此處,眾人皆是哄笑。等眾人樂過后,季蟬接著說:“韓陽帶五位隨從,一行六人,過河到上黨郡傳韓王詔令,上黨入和于秦。誰知,隔日夜里,又回到河北渡口。天明一問,知是上黨郡守不奉王命,公子急回鄭復(fù)命也?!?p> 說到此處,季蟬歪嘴一樂,操起酒杯一飲而盡。眾人楞了下,忽然哈哈大笑起來,樂不可支,舉杯相慶,好一陣數(shù)落鄭人。
“后又如何?”
身邊蘇熒問。滿院子頓時又安靜下來。季蟬扭臉瞅了眼熒熒,覺得美,便又笑道:
“轉(zhuǎn)頭,韓王又命人來,新上黨郡守過河來也。便是如今眾所周知,獻(xiàn)郡于趙之馮亭。記得當(dāng)日,我疑其能否率眾歸秦。其信誓旦旦,必遵詔歸秦。結(jié)果卻是,舉郡歸趙。馮亭乃鄭之無信小人也?!?p> “郡守是多大官?季兄與之言,不懼乎?”
墻頭上,一少年忽然高聲發(fā)問。眾人皆是望去,季蟬亦抬頭看,雖覺面熟,卻不認(rèn)識,便笑道:
“鄭人皆吾軍功。何懼之有?”
言罷大笑。正要呵斥墻頭頑皮豎子的沈滑,聽得此言,立時叫起好來,又舉杯相慶,滿席盡飲。滿院之人皆笑逐顏開。卻聽墻頭趴著少年又問:
“即為軍功,何不斬其首也?”
“爾從軍便知?!?p> 季蟬話音嘹亮。身旁正在著急的沈滑,聽得此言,不由眼前一亮,開口叫墻頭少年下來吃酒。少年溜下墻頭。就聽得外面巷子里,眾多奚落之聲,少年卻是跑了。院里院外皆笑少年滑稽。
又吃喝一陣,宴席盡歡而散,沈滑請季蟬送蘇熒回家。季蟬滿口答應(yīng),與眾人辭行,與蘇熒攜手走出院門。路過季家門口,蘇熒卻是站住,說想到家中看看。
“請?!?p> 季蟬大方請進(jìn)。巷子里還未散去眾人,眼巴巴看著,議論紛紛。季蟬進(jìn)屋,借著星光,拿火石點亮油燈。掌著燈,領(lǐng)蘇熒各屋里轉(zhuǎn)著看。到臥房,蘇熒卻是接過季蟬手中油燈,放在了墻上燈臺。
覺得悶熱,季蟬松開衣襟,扭動脖子,舒展身體,打了個呵欠。蘇熒放好油燈,轉(zhuǎn)過身來,走近投入季蟬懷中。季蟬心頭猛跳,把懷中蘇熒一把抱住。
“我送汝回家?!?p> 季蟬放開蘇熒,強(qiáng)自鎮(zhèn)靜,開口說道。
“不。我不回,愿與君睡?!?p> “熒熒,果愿為吾婦?”
“諾。君不愿乎?”
“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吾所愿也。”燈光下,季蟬愈看愈愛,輕聲道。
“今夜睡我,便為子婦。”蘇熒說話,舌舔嘴唇,雙眼火辣辣盯著季蟬。
“我從軍連戰(zhàn),死于戰(zhàn)陣,轉(zhuǎn)眼而已?!?p> “夫君長命百歲,逢兇化吉,心中有我,便不會死?!?p> “好大口氣,我心喜?!?p> “去關(guān)門?!?p> “諾?!?p> 季蟬走去,把院門關(guān)了。巷子里眾人皆已散去矣。
躺在床上,歇息下來,相擁相抱,季蟬心滿意足,開口道:
“我送汝回?!?p> “不。我便宿此屋。”熒熒笑道。
“家中問起,如何說好?”
“直說。與心愛夫君同床共枕。”熒熒笑瞇瞇道。
“家中不來尋?”
“才不要誰來管我!”
“汝多大?”
“十七。汝多大?”
“二十八年生,我二十四。”
“大我七歲。我二十一年生?!?p> “識數(shù)兮。”
“君子六藝,何難?!?p> “汝會射箭?”
“會投壺?!?p> “嘻?!?p> “不許笑我!”
“會御車否?”
“會坐車?!?p> “嘻。”
“不許笑我!”
“哎,輕點抓,指甲刮到我?!?p> “好?!?p> 蘇熒與季蟬嬉鬧尋歡,直到墻壁燈臺上,油燈滅了。
聽到雞鳴,季蟬打起哈欠,好想睡,可想到得去市中上值,趕緊從床上爬起身。
“天亮啦?”蘇熒似半在夢中般道。
“是。今日,我要到市中應(yīng)卯。汝自睡。廚房有粟,醬。罐中有水。箱中有錢。汝自用。起來作何?”
“為君洗沐。一身汗氣,去到市上,豈不惹人厭?!?p> “好熒熒。”
季蟬一把抱住下床來的蘇熒,熒熒樂的咯咯直笑。
熒熒侍候著季蟬穿上官服,帶上發(fā)冠,系上腰帶,短劍晃動??粗蚓┐髡R,蘇熒歪頭笑著,滿意的很。出門上得戰(zhàn)場,進(jìn)門上得熒熒,方是好男。熒熒自想著,樂到笑出聲來。
清晨巷子里,雞鳴聲外,便是狗叫,娃哭,早起吆喝聲。有人家升起炊煙,飄出香氣。未出巷子,季蟬覺著餓了。到街上,走到王家餅鋪前,買了兩個錢烤餅,一碗清酒。邊喝清酒,邊說了會兒話。放下碗,季蟬拿著餅,邊走邊吃,出里門,向東市走去。路旁水井,許多人排隊汲水。
遇到相識之人,季蟬皆是問候。到市內(nèi),好多鋪子已經(jīng)打開鋪面。見到季官大夫來了,皆是問候連聲,互相打著招呼。
走進(jìn)市內(nèi)官衙,早到同僚,見季蟬回來,皆來說話,恭喜升爵官大夫,問野王事情。季蟬邊答話,邊拿起毛筆,沾盒中墨,于盒沿稍舔筆,便在應(yīng)卯簡冊上,寫下自己名字。
市長見季蟬來,亦近前說話,先是恭喜升爵,接著打聽野王一戰(zhàn)情形。季蟬說起野王之戰(zhàn)故事,便是脫不開身。司空衡聽的仔細(xì),心里想,季蟬此次爵升一等,與自己爵位平齊矣,日后必在己之上也,當(dāng)愈加交好才是。
待卯時一過,值守吏員便把應(yīng)卯簡冊卷起,收走。司空衡一直留意佐僚上值情形,見皆已應(yīng)卯,便不多言,只叫各自去做事,只單把季蟬叫到自己公事房中,接著問野王事情。有想聽市吏,靠在門口聽。司空衡懶得去管。有醒事的,進(jìn)屋拿了市長水杯,去洗。
“把季官大夫水杯亦拿來?!彼究蘸獾?。
“諾?!?p> “哎,不必。我自去?!奔鞠s忙從席上坐起。
“不必,汝只管講故事?!彼究蘸饷ι焓职醋?。
季蟬只好又坐下,接著說野王一戰(zhàn)之趣事。
把水杯洗好,拿回,市吏在屋中水臺上放好,把市長自用小木盒打開,用其中小木勺,舀出盒中曬干暗紅枸杞,舀出幾顆放于市長杯中,回手把木盒蓋好,打開水罐蓋子,用鐵勺舀了罐中熱水與兩個水杯中,端到市長,季官大夫面前放好。又去蓋好水罐蓋子,湊在席邊聽講。罐中熱水,皆是衙中伙房一早燒好,裝好,放著自涼,方便各位市吏自飲。各屋中皆有盛熱水陶罐。
在門口靠著市吏,互相擠眉弄眼,甚是鄙視某人上趕著為市長泡枸杞水。
“季兄來點枸杞?”司空衡道。
“謝市長,吾正是火旺?!奔鞠s忙謝辭。
眾吏皆笑。司空衡亦是感慨一番,又催季蟬說野王戰(zhàn)事。說了會兒故事,季蟬便起身,說去市里轉(zhuǎn)轉(zhuǎn)。司空衡點頭,起身,送季蟬出屋。一群市吏隨著季蟬出衙巡看去了,邊走,還邊在打聽野王各種物事。
聽到一群人說起鄭女,司空衡差點跟過去。一想,還是算了,免得又被不醒事的說三道四。
一群腰掛短劍市吏,在市里慢慢行走,目光所到之處,鋪主、伙計皆是緊張,乖巧的便是客氣問好。明著皆是先問官大夫好。一來季蟬平日常在市中巡察。市內(nèi)除去市長是官大夫爵,其次就是三位大夫。另兩位大夫不常到市里轉(zhuǎn)。季大夫只要在衙當(dāng)值,總是四處走走。二來季蟬方從野王戰(zhàn)勝而歸,升爵至官大夫,可喜可賀也。市里好多商家已知道,昨夜沈滑為季蟬接風(fēng)慶功之事,關(guān)系近的,尚知蘇家小女熒熒,席上與季官大夫定下婚約,更有人說,昨夜便是宿在官大夫家里。至于是合宿,或是分宿。猜,使勁猜唄。
路過蘇家鋪子時,季蟬不由放慢腳步,卻是只看到伙計,未見主家。便亦如常般,與伙計點頭,走過了。
看過半數(shù)商鋪后,有市吏跑來,說市長找季兄。于是眾吏散開,各自做事。季蟬走回市衙,在市長公房內(nèi),見到市長。
司空衡把方收到文牘交予季蟬,笑道:
“季兄回家好好休息。大王休士三日,已是慣例耳。戰(zhàn)士有功,國之運也。三日后乃旬休日,季兄初一來上值即可?!?p> “三十,我可來市里當(dāng)值?!?p> “不必。旬休當(dāng)值已有安排,季兄勿擾?!?p> “謝市長?!?p> “勿須客氣。季兄與我爵位同,今后市中事務(wù),還請季兄多擔(dān)當(dāng)?!?p> “職責(zé)所在,必佐市長以安東市。”
“多謝。季兄年少有為,日后騰達(dá),還望勿相忘?!?p> “幸而有命,得享升爵。季蟬有數(shù),不敢忘本?!?p> “季兄好胸懷。聽聞,汝欲歸爵贖母?”司空衡小心問道。
“是。我實不忍吾母終日漿洗衣裳?!?p> “哎,實在可憐。然,我仍是勸季兄,莫歸爵贖母。須知爵位得來不易。一旦歸爵,亦恐有傷氣運?!?p> “謝市長。我亦想過。是以,歸爵后,會從連戰(zhàn)名冊中申退,安心在市中為吏當(dāng)值,仍賴市長照拂?!?p> “真孝子也!吾不如君。若我如子之處境,斷不會歸爵贖親。汝母,恐亦不許汝贖之。”
“然也?!?p> “是也,莫贖。汝爵高,又常去探望汝母。監(jiān)中自知,不會虧待?!?p> “謝市長。散值后,我便去探望吾母?!奔鞠s說罷,起身告辭。
“且慢。吃過午膳再走不遲。正好同僚一起賀喜賀喜。聽說昨日同里鄰居已為汝慶功矣。”
“我與沈滑住隔壁。盛情難卻,皆是鄰居,大家飲酒作樂耳?!?p> “聽說,蘇家小女于席中起舞,愿為君婦?”
“是。我亦應(yīng)之,跳一曲戰(zhàn)舞,彼此心儀,意欲迎娶矣?!?p> “哦,果是良緣。蘇家亦是大富之家,與汝官大夫之爵,相得益彰耳?!?p> “承市長吉言,季蟬當(dāng)盡快娶之?!?p> 季蟬說話又是作揖施禮,心說,已宿于吾家,身為吾婦矣。司空衡是哈哈大笑,說好要喝喜酒。季蟬樂不可支,亦是歡喜,競是已娶回家中一般。聽得笑聲,過來觀瞧同僚,聽說此事,亦是談笑,恭喜賀喜,不亦樂乎。
午膳是衙中伙房所作,為市吏之例享,如每日熱水一般,勿須個人用錢,均是衙中例行開支,每歲上計,皆有明細(xì)可查,費錢多少,皆有定額。超支者罰市長俸,未超有余者,轉(zhuǎn)入下年用。
午餐無酒,皆飲湯水,亦有冰蜜水喝。年少,青壯市吏皆喜冰蜜水。司空衡等年老之人,卻敬而遠(yuǎn)之。牙壞之苦源之于蜜,冰飲過多,陰陽失衡,徒增病痛耳,是以,各取所需。季蟬升爵官大夫,眾皆賀喜。只因秦律禁官吏私相宴請,是以,季蟬以冰蜜水代酒,敬過市長與眾同僚,誠表謝意。
吃喝間,少不得又說到野王之戰(zhàn),又說到蘇家小女,是歡笑不斷。季蟬亦是隨意之性,高得低得,渾話翻著花樣來去,食堂里盡是男子,全無形象?;锓坷锒瞬伺樱瑏砘厣俨坏帽缓蒙欣艨?,調(diào)笑。女子皆為官奴,自是不想為此爭執(zhí),言語上卻又滑稽犀利。引得眾人哄笑。伸手調(diào)戲之人,自是難免尷尬。
對此,季蟬從不理會。既不拿女奴取樂,亦不維護(hù)女奴,亦不會攔阻同僚無聊之舉。自全家被收為隸臣妾,到自己想通,生者,必以正義行取舍,必以勇氣分高低,便是奮起于軍陣,視人人皆平等,殺之不手軟,敬之無所疑。只可嘆世事紛繁,既有生死之大別,又有貴賤之小別,尤其是非,常有混淆。是以,季蟬以自心律己,卻不以自心律人。凡事取舍以正義,正義之內(nèi)取舍以心意。正義者,秦法也。若嫌秦法不正,尚有山東諸國之法可選。尚有四夷。海外尚有仙境。君若愿,盡可前往,自覺正義之地。然既在秦國,當(dāng)守秦法。心意者,吾之所愿也。秦法雖嚴(yán),法之內(nèi)尤甚寬裕。親我所親,愛我所愛,遠(yuǎn)我所怨,忘我所恨,成季蟬心中自律之信條。親愛不及,戰(zhàn)死必悔。怨恨相報,必觸國法。是以,季蟬心系母親,一心歸爵贖之。對同樣被收為隸臣妾的父親,卻從不去探望。若非其父濫賭,欠下潑天巨債,還之不清,何至于家屋充官,合家為奴。自己舍命從軍,僥幸未死,立得軍功,方升爵得享芬華,一路行來,何其艱險也。
吃喝說笑夠了,午膳盡歡而散。季蟬獨自離了市衙,出東市,到城中官監(jiān)探母。
此處官監(jiān)更似工坊,只是所過之處多設(shè)鐵柵欄門。視線通透,卻是行走受限。在門房登記自己名字,爵位,住址,探望之人,與探望之人關(guān)系,探望事由后,相識獄卒即予放行。季蟬笑著,并無多余言語。身為市吏,季蟬亦交游甚廣。加之常來探母,便是結(jié)識好多獄卒。
獄卒見季蟬已是官大夫,面上敬色有加。季蟬手扶劍柄走過數(shù)道柵欄門。對官吏佩劍,監(jiān)中皆有明規(guī)。若探望之人,遺劍獄中,便是有罪。若獄卒遺劍獄中,則罪上加罪。帶劍行走,在秦國,是莫大榮耀。國人家中,雖有登記在冊之自購兵器,卻是不可隨意佩戴上街。只有應(yīng)征從軍時,可攜帶至軍營,編入軍中后,方可佩戴兵器。弓、箭、短劍、長矛、大戈、甲胄、盾牌等皆在此列。惟有官吏可佩劍行走四方。便是有爵之人,若無官職吏名,亦不可佩劍。即便是軍中士卒,非公事,因私出營,亦不可佩劍。軍中只有屯長以上軍官,可佩劍行走,勿論公私。然佩劍亦有佩劍之任,路遇犯法之事,必要出手制止,捉拿犯法者。否則,有罪。是以,亦有官吏,散值后歸家,換衣裳,如民樣出行,不佩劍者。
到院中,季蟬見已有人在探望,皆是隔著院中青石鋪砌小路說話。小路上,兩頭皆站獄卒。探望是不允許接觸,亦不能遞送物事,只能說說話。監(jiān)中日用一應(yīng)俱有。既勿須外面親朋接濟(jì),亦不準(zhǔn)隸臣妾向外送物事。
見瘦弱矮小母親走來,季蟬眼淚差點流下來。為何每見母親,總覺更顯瘦弱兮?見到大兒子,季氏手在葛衣上抹著。方才正洗衣,被獄卒叫來,知兒歸來探望,自是心中歡喜。
“又壯矣!”
聽母親如此說,季蟬抬手摸著粗脖子,不好意思笑了,開口卻是說:
“母親又瘦了?!?p> “瘦個鬼。我何曾肥過?”
“比上次兒來探望,是瘦了。”
“嘴碎。打鄭人,可有傷?”
“好好的?!奔鞠s隔著路,站在院子都被踩光溜的土地上,雙手一攤說。
“打起來,可得多長個眼?!?p> “我長三只眼。”
聽到季蟬母子說話,青石小路上,獄卒歪嘴直樂。亦只有獄卒有此閑心。院子里,隔著一字小路說話之人,皆忙忙說著自己的。獄律對探望有諸多限制。說不了幾句話,監(jiān)里便會把人帶走,回去繼續(xù)干活。
“嘴碎。成家事如何?”
“兒已與鄰里蘇家小女約好婚姻。改日,我?guī)砟赣H看。”
“不許帶來。快成婚,給我生了孫子,再抱來我看。”
“諾?!?p> “好,見汝好好,我亦放心?;厝ツ芏嘞磧杉律??!?p> “母親。兒此次有幸立功,升爵為官大夫。”
“好!不愧吾兒也。”
“母親,我歸爵接母親回家,還望母親恩準(zhǔn)!”
“不可!”
“母親!”季蟬眼中涌起淚水。
季氏忽然上前,抬手一巴掌扇在兒子面上。旁邊眾人皆驚。青石小路上,獄卒忙上前,隔開母子二人。
“媽!”
季蟬手捂右面,委屈的眼淚差點掉下來。
院子回廊上,帶季氏出來的監(jiān)中獄卒忙跑下來,將季氏一把拉開。
“莫傷我母親!”季蟬忙道。
“掌刮官大夫,該罰。”獄卒冷面道。
“我不告。母親教誨兒子,不為過也。”季蟬連聲道。身為市吏,其甚熟秦律。
“哼!”獄卒冷哼一聲,松開季氏。
“知是教誨便好。再說歸爵,我撞死在此柱上!”
“母親不可!”季蟬撲通跪到青石上,劍鞘敲的青石崩裂:“若非母親應(yīng)允,我不會擅自歸爵接母親回家?!?p> “如此甚好。起來。多大個人,官大夫了,亦不怕人笑話?!?p> 季蟬難看的擠出個笑,含淚站起身,苦著面說不出話來。
“好,好。我去洗衣裳了?!?p> 季氏說話,扭頭就走,徑直抬腳上回廊,從邊門進(jìn)到監(jiān)中去了。獄卒一路跟隨,見其回到水槽邊捶打衣裳,便是走開。
一處處水槽邊洗衣者,皆是犯法收監(jiān)女子。不同只是有的有歲限,到了歲限即可出監(jiān)回家,有的無歲限,得在此洗衣到死。季氏身邊幾人,皆是無歲限者。幾年處下來,亦是相好,常在一處洗衣,平日里彼此互相安慰照顧,否則,于此監(jiān)中難過也。
“何以如此快”?季氏身旁一長面女子問道。
“有何話說。”季氏邊說,邊用扁平棒捶,輕輕捶打石板上濕衣裳。
“為何落淚?”另一女子問。
“是也?”一圈女子皆是停下手里活,問道。
“我兒子升爵,當(dāng)上官大夫!”季氏笑道。
“好事,哭個屁?!?p> “我看是心喜很也?!?p> “亦不至于哭,說,到底何事?”
“與鄭人打,秦人不傷?我憂心。汝等又非不知?!奔臼系溃骸案苫睢?吹?,少不得扣飯錢?!?p> “當(dāng)我白說。不肯講,我尋人去問?!?p> “哎呀,長舌頭。我講。莫亂嚼舌根?!?p> “快說。我等皆洗?!?p> “好,我講?!奔臼习糸炒虻呐九卷懀骸拔覂鹤佑忠獨w爵贖我回家?!?p> “哎呦,是我兒子好了!我便答應(yīng)了?!?p> “去,去,去,叫兒子來贖。”
“我兒子可無爵贖我。一個屠戶,頂破天,多賣點肉,多得點錢,自家用用。”
“多孝順,憑何哭?”
幾個婦人邊捶打衣裳,邊說話,倒也不覺得多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