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游牢驚夢
陸越銘長出了一口氣,不好意思道:“不過剛才,我說蒙古人那些……真的對不住……”他當(dāng)時為了鼓舞士氣,把蒙古人一通狠罵,雖然說蒙古人確實當(dāng)時很殘忍的對待漢人,但是如今得知自己的好友也是蒙古人,他突然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謝萬里笑道:“沒事,現(xiàn)在我是看淡了,其實我得說句實話,我這一輩子被誰坑的最厲害?恰恰就是和我這些同族的?!闭f罷嘆了口氣,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陸越銘心想或許是和他的大拇指有關(guān)吧,但終究是沒有問。
謝萬里又嘆道:“我以前一直聽人說,什么漢人好內(nèi)訌,一盤散沙,其實我看,蒙古呢?小到我自己,大到那些王爺,那些大汗,互相打的什么樣?當(dāng)年的元末,天下群雄并起,我們呢?還是沒停了自己打自己?!?p> 陸越銘笑道:“唉,就剛才一戰(zhàn)吧,我在那早乙兒堂里也聽到很多人說著漢話,其實早乙兒堂我也有過一些耳聞,那里面,很多人都是漢人。其實我說吧,沒有什么哪個族天生上下一心,勇猛善戰(zhàn),哪個族天生一盤散沙,軟弱可欺的事。這要看整個文武之治,漢人有漢唐時的強盛,也有宋時的孱弱,蒙古嘛,成吉思汗是不世的雄主,一統(tǒng)蒙古,所向披靡,他身后便頻繁內(nèi)亂,然而畢竟底子打了下來,仍然兵鋒正盛,然而到了元末,則是一片頹相。這個就像日出日落,誰都是有盛有衰。我剛才跟那些人說什么蒙古和漢人那些,那是為了鼓動士氣,不得不說這種狹隘鄙陋的話?!?p> 謝萬里也笑道:“說白了,就是騙人的,我聽你那話,還以為你真是那么想的呢?!?p> 陸越銘道:“當(dāng)時我是真不知道你是蒙古人,真的是……”
謝萬里打斷他道:“你要覺得對不起我,那我告訴你怎么補償,那就是……以后跟你喝酒,你放開喝,別再扭扭捏捏的?!?p> 陸越銘笑著大聲道:“好,一定的。”但心里卻是叫苦連連。
經(jīng)過這一晚,早乙兒堂幾乎被連根拔起,其中也牽連到很多被查實,或者說只是懷疑,私通早乙兒堂的人。尹德在行刺沈小姐之后,先是被沈家長工打的半死,然后被官府生擒,和眾多受牽連的人一起,被判斬立決,至于沈小姐,雖然由于大力協(xié)助官府剿滅早乙兒堂,活擒帖木兒,甚至因此遭到報復(fù),差點丟掉性命,所以只落了一個管教不力,并且可以功過相抵??傮w來說,沈家終于躲過了一場大禍,而其在海津鎮(zhèn)的分舵也終于脫離了往日的萎靡,開始蒸蒸日上起來。
就在尹德處斬的前一天,大牢的門突然被打開,一個人在一個牢頭的帶領(lǐng)下,走了進來,他對著牢頭很客氣的樣子,還偷偷的塞進了些什么,而那牢頭指了指尹德所在的牢房,那人又一次勢力拜謝,然后走了過去,這來人,正是陸越銘。
陸越銘吸了吸鼻子,心里一陣感慨,想當(dāng)初,他也是在類似的地方當(dāng)了三年的差,真的就像夢一樣。
等他走到尹德的牢間門口,尹德才把頭抬起來,被長工痛毆一頓,又在這大牢里受了這么長時間的苦,此時他的臉已經(jīng)不成人樣,陸越銘走到木柵欄前,輕聲呼喚道:“尹掌柜,別來無恙啊?!?p> 尹德慢慢的爬到門口,仔細打量了半天,道:“我認(rèn)得你,你是那姓沈的身邊,那個……小狗腿子。”
陸越銘笑道:“不錯,正是我,你上路以前,我來看看你?!闭f罷氣定神閑的盤腿坐下,對著尹德。
尹德冷笑一聲道:“你是來看我的可憐相的,是嗎?”
陸越銘笑道:“不錯,就是來看看當(dāng)年威風(fēng)的尹掌柜?!?p> 尹德放聲大笑了一陣,道:“你覺得我現(xiàn)在可憐?哈哈,錯了錯了,這位小朋友,我告訴你吧,其實可憐的恰恰是你啊。你想聽我說完么?”
陸越銘道:“就像書中的情節(jié),那仁人義士落難,斥責(zé)奸佞小人,義士大義凜然,小人慚愧無語?好的,我這個小人且消受一下吧?!?p> 尹德嘆了口氣,道:“你這小朋友,我看你年紀(jì)輕輕,卻染盡了漢人的那一套陋習(xí),這一輩子都活不明白,多可悲啊。孩子,你說說你現(xiàn)在是為自己活得么?你說我們是反賊,是跟蒙古人勾結(jié)的壞人,那是誰教你的?朝廷啊,朝廷為的什么?為的他能騎在你頭上,喝你的血,吃你的肉,你呢,還傻乎乎的跟著朝廷說話,哈哈,你看你多可悲。你說我們蒙古人殺你們漢人,那誰教你們的?朝廷,還有你周圍的人,可惜你自己就沒腦子,你不會自己看一看,是誰殺漢人最多?漢人啊,朝廷啊。你就像一頭被人牽著走的牛,你的腦袋,都被別人套上了鼻環(huán),那根本就不是你自己的,你只知道當(dāng)奴才,給朝廷當(dāng)奴才,給你的那個沈小姐當(dāng)奴才,唉,可悲啊。我說這話,你能駁斥么?”
陸越銘眼睛一轉(zhuǎn),問道:“我是奴才,那你說說,你遇到過哪些英雄豪杰?”
尹德長嘆道:“你不知道的,我這些日子,遇到了很多蒙古人中的英雄,他們才是真英雄,唉,如今他們,恐怕也舍生取義了?!?p> 陸越銘冷笑一聲,道:“話說尹掌柜,你剛才跟我說的那些話,怎么沒說全了???草原上的人是如何的好,你怎么不說?”說罷,他氣運咽喉,模仿著達顏帖木兒的聲音道:“冒頓單于射馬孝父你怎么不說?草原人世代光明磊落,你怎么不說?漢伐匈奴,乃是為了掠人財物,淫人妻女,你怎么不說?蒙元滅宋那是商湯伐紂一般的義舉,你怎么不說?尹掌柜,我花了兩個晚上編出來的這些,你怎么就忘了呢?”
尹德大驚,瞪大了眼睛看著陸越銘,沒錯,這個聲音,正是連日來給他生的希望,給他醍醐灌頂?shù)穆曇簦莻€所謂的,早乙兒堂的蒙古人,達顏帖木兒。
陸越銘把尹德拉近,繼續(xù)用達顏帖木兒的聲音道:“沒錯,本奴才就是你遇見的那個英雄豪杰,達顏帖木兒,化名袁達。尹掌柜,我還用駁斥你的話么?這都是我編出來,然后教你的。那些東西,稍微有些學(xué)問的人,就知道那是胡說八道,只能騙一騙傻子,結(jié)果還真的騙了你這個傻子?!?p> 尹德愣了半天,然后喃喃道:“你……到底什么意思?!彼浆F(xiàn)在,說話已經(jīng)顛三倒四了。
陸越銘一手抓住尹德的喉嚨,扼住他的聲帶,把他拉進,道:“好,我今天就全告訴你。和你鬼混的那個余李氏,她還是要罩著你的,有她在,沈小姐根本動不了你。”他心想不能告訴尹德他差點毀掉了整個沈家的事情,于是編了個謊?!暗牵⑹强梢詣幽愕?,怎么動你呢?你正好跟早乙兒堂勾搭著,但是朝廷沒用,沒抓住你的證據(jù)。那怎么辦呢?公然行兇,叫嚷大逆不道之言,那可是夠了。還有,我應(yīng)該告訴你,我給你的那個袖箭是假的,沈小姐連一根頭發(fā)絲都沒傷到,不然她怎么可能活下來?我們都好好的,就你中計了?!?p> 尹德張嘴想說什么,可惜被陸越銘死死掐住聲帶,陸越銘接著說道:“當(dāng)然了,我知道你這人沒種,讓你去殺人,我得想想辦法。什么辦法呢?我就想了,你很廢物,這一輩子很窩囊,你只有吃余李氏的軟飯,才能夠當(dāng)上海津鎮(zhèn)的掌柜,你的女人比你厲害,你很不服氣,所以你想做出一番事業(yè),揚眉吐氣一下??上愕哪苣蛯嵲谑遣?,這么多年一直都是慘敗。所以我知道,你身為一個廢物,肯定是很不甘心的,所以我就想,我如果編造一套漢人是充滿污穢的學(xué)說,一定會讓你傾倒?為什么呢?就像給你女兒帶壞的那個女人一樣,她不甘心只有她一個人下賤,于是要把別人拉下去。你不甘心只有你一個人廢物,所以你一定會喜歡,把所有漢人貶成和你一樣的廢物。只可惜,那個賤女人還能夠帶壞你女兒,但是你呢?你就把你自己賠了進去。”
尹德雙手抓這陸越銘的手,把他的手背上挖出了道道血痕,然而陸越銘絲毫沒有在乎,他說話聲音雖然一直很低,但是語氣上卻越來越激動,直到發(fā)展到一種聽著讓人害怕的癲狂:
“我知道,你在學(xué)識上是相當(dāng)?shù)拇直?,所以我只要說的故弄玄虛一些,像一門高深的學(xué)說,你就像一個進皇宮的老農(nóng)一樣眼花繚亂,結(jié)果,果不其然,你比我想的還容易上當(dāng)??上О?,你說我腦袋是被人牽著的,我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奴才,結(jié)果你一開口,都是我教你的東西,連罵我的話,都是我教的,你被我這個奴才牽著你腦袋走,你說說你算什么?我今天就告訴你真相,我扮作蒙古人時,告訴你的,全是假的,事實是完全相反的。我們有太多頂天立地的漢子,當(dāng)然也有廢物和奴才,而你,你是個廢物中的廢物,奴才中的奴才。你只配屈辱的過完你這卑賤的一輩子,你妄圖改變,只可惜你的智慧,還有你的人格就這么個程度,你越追求成事,你就敗的越慘,你越追求自立,你越墮落成徹底的奴才,你明天就要去砍頭了,這可悲的一輩子就這么結(jié)束吧,哈哈?!闭f罷手用力一推,把尹德推的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陸越銘站起身,雙手扶著柵欄,頭半伸進去,道:“對了,你想不想知道你女兒怎么樣了?那個害死我兄弟的賤女人,你以為偷偷給她送走了,我能讓你送走么?她被你牽連了,被賣成官妓了,昨天才開的苞,可惜啊,她不是因為父親追求道義,而受到牽連,看起來還是大義凜然的,而是因為她的父親被人給耍了,做出了一堆的荒唐事。她昨天在某個男人的身下時,是不是心里還想著怎么感激你呢?”當(dāng)然,那尹翠蓮已經(jīng)成功逃難,沈小姐還幫助安置了她,并且不許陸越銘等人找她尋仇。陸越銘心想我找不了她,那干脆編個謊,讓你這個害死我兄弟的家伙難受難受。
陸越銘說罷轉(zhuǎn)身便走,然而走了幾步,突然一個少女的聲音在旁邊響起:“那位朋友,你剛才那么做,是不是太狠毒了些?”
陸越銘停下腳步,轉(zhuǎn)頭一看,是旁邊一間牢室,里面坐著一個穿囚服的少女,由于清剿早乙兒堂,大牢人滿為患,這尹德正是被關(guān)在還有幾個空位的女牢。陸越銘也沒看清那少女的臉,只是冷冷道:“沒腦子,就活該這樣?!闭f罷轉(zhuǎn)頭就走。等走到門口,他又跟牢頭客氣了幾句再離開。
這一路走著,他心里忍不住的想,為什么我這人在讀人心上,并不高明,唯獨這次欺騙尹德,做的這么漂亮呢?噢,或許我其實也只是城隍島的海上,那一只聞到同類鮮血的鯊魚吧。那將來會不會又輪到我呢?一定會的,所以在這之前,就及時行樂吧。想到這里,他加快了腳步向前走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