霎時間,葉易安蒼白如雪的臉上硬生生被激的滾燙發(fā)紅,他沒說好看不好看,也沒解釋為什么會看到適才那一幕,木了一會兒后才終于開口:“我等修行之人,肉身不過是臭皮囊,求道長河中的筏子罷了,無須太在意”
此時此刻聽到這干干的話語,言如意頓時啐了一口,“呸,住嘴”
葉易安應(yīng)聲住口,也不看言如意,兩人之間一時靜默起來。
靜默了許久,正在葉易安欲要起身回轉(zhuǎn)山洞時,依舊看著月光水色的言如意柔聲開口道:“上次泛舟漢江時見你極喜歡《詩經(jīng)》中的歌詩,我也給你唱一首聽聽可好?”
“詩三百,(孔子)皆弦歌之”《詩經(jīng)》乃是一部樂歌總集,每一首皆能配合雅樂歌唱。言如意說完也不等葉易安回答,顧自看著明月潭水悠悠唱出聲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有美一人,清揚婉兮。邂逅相遇,適我愿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有美一人,婉如清揚。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此詩乃是《詩經(jīng)》十五國風中的《鄭風?野有蔓草》篇。零露是指蔓草之上晶瑩澄澈的露珠,“漙”與“瀼瀼”皆是指露珠之多。清揚婉兮中的“揚”是指眉之美,“清”則是指目之美。
這首詩說的是晨曦初露時節(jié),郊外凝滿了晶瑩露珠的青青碧草地上,一位眉目如畫的美人巧遇了一位男子,偶然的邂逅卻使其一見鐘情。而后,兩人牽著手在朝陽的金光中走向碧草深處。
這是《詩經(jīng)》中少有的表現(xiàn)一見鐘情的歌詩,雖只有兩章,但其每章六句中,都是前兩句布景,中兩句出現(xiàn)人物,后兩句寫情。
景是曼妙美景,人是清揚美人,情是一見鐘情。總之,這首歌詩寫的就是最美的人在最美的風景中巧遇了最浪漫的愛情。一切都是如此陽光、美好、宛若童話。
言如意的聲音與她的眼神容顏一樣清麗婉媚,遠勝于那日漢水打花櫓上的歌姬,雖無弦琴伴樂,依然將這首近千年前的歌詩唱的歡喜動人,春水般的眼神里有著淡而久遠的喜悅歡欣。
一曲唱罷,只是靜聽的葉易安卻始終沒有說話,言如意終究還是忍不住了,“怎么樣?”
“很好”
“什么好?”
“你唱的很好”
“那歌詩呢?”
許久的沉吟后,葉易安方才干干聲回應(yīng)道:“聽起來很美也很好,但就因為太好反而不真切了,世間哪有這樣的好事?”
聞言,言如意的身子微微一震,不知是否想到了什么。無聲之中將手指正在撫弄的一枚小石子遠遠扔進了平滑如鏡的小潭中。
石入水面蕩起一圈圈向外擴散的漣漪,并肩而坐的兩人俱都看著漣漪一圈圈泛起,擴散、消失。
無人說話,靜默再次襲來。
當最后一暈漣漪也徹底消失后,葉易安站起身來,“我該回去修煉了”
說完,他便邁步向山洞走去??粗桥簧硇禽x的背影漸行漸遠,言如意轉(zhuǎn)過身來,靜靜的坐在小潭邊,許久許久,直到越深越濃的夜霧將其全然籠罩。
這一夜隨后的時間里,言如意再沒進山洞。
這一夜隨后的時間里,葉易安總是睡的不甚踏實。
第二天天剛放亮,葉易安放棄了每日清晨必行的修煉,走出山洞來到了昨夜的小潭邊,遠遠的就見言如意依舊坐在那里,似乎從昨夜自己走后她就一直坐到了現(xiàn)在。
如此星辰如此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夜露深寒,你……”
“你醒了,坐”言如意沒有回頭,一如昨夜赤足而來時的樣子拍了拍身邊的蔓草,“坐”
或許是眼前的言如意太不一樣,太陌生的緣故,葉易安沒再說什么,重又坐回了昨晚曾經(jīng)坐過的位置。
坐下之后,言如意卻沒說話。
葉易安靜靜的等了一會兒,正欲開口時,言如意突然輕輕的哼起一個別有風味的曲調(diào),曲調(diào)哼完,她已旁若無人般輕輕唱道: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
朝發(fā)欣城,暮宿隴頭。寒不能語,卷舌入喉。
隴頭流水,鳴聲幽咽。遙望秦川,心肝斷絕。
與昨夜唱《鄭風?野有蔓草》時不同,言如意唱著這分明是民歌的曲調(diào)時雖然歌聲極輕淡,卻讓人油然感受到其間沉郁的哀傷、孤獨與悲憐。
只聽歌詞,這三首民歌唱的是北地旅人的艱辛,其間有行人的孤獨飄零,路途的險峻難行,北地的嚴寒刺骨,以及心懷家鄉(xiāng)的悲痛情緒。
乍聽之下,葉易安原以為言如意是起了鄉(xiāng)關(guān)之思,但稍一品味,卻又覺得言如意在這三首民歌中顯露出的心思與情思遠非如此簡單,恰如她這個人般,撲朔迷離,幽遠而難以把握。
唱完,言如意沒有再如昨夜那般相問。葉易安感覺到此刻的她太過于不同,又見她久久無言,遂扭頭看去。
這一看,便是一愣。
前些日子他一直在那昏暗的山洞中,心思也全在修煉上,從不曾真正細看過言如意。昨夜雖月光大好,但畢竟是隔得遠。自那日斷崖相擁跳下后,這還是他第一次真正注意到言如意。
言如意明顯的瘦了,昨夜她赤足而來時看著還覺飄逸,此時再看卻是整個身子都已明顯的憔悴瘦損。此前臉上如江南杏花般的顏色再也看不到,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病態(tài)的蒼白,尤其是眼周的部位有著掩都掩不住的青黑之氣。
一愣之后,之前日子里許多瑣碎平常的記憶便帶著濃濃的別樣滋味涌上心頭,這些天他一直不能動,吃的喝的乃至于擦臉凈手,更換躺著的蓑衣草等等等等一應(yīng)雜事都是由言如意一手操辦。
可以說,前些天言如意簡直就如同他的血脈親人一般將他照顧的無微不至,若非如此,他也難以專心修煉,進而恢復的這么快。
只是那些日子里他雖然意識到了卻從來都不曾想過,言如意本是一個一直被人伺候,既沒有也不會照顧人的人。
而他更不曾想過,那日跌落斷崖之前,其實言如意也受了極重的傷。
一個從不會照顧人的言如意要將如此重傷的他照顧到無微不至的地步,那這些日子里她……還能有多少時間用于自我修煉恢復?
一個重傷之人似這般只將心思用在照顧他身上,傷情豈能不愈拖愈重,又豈能不憔悴瘦損?
面對著這樣一張分明能感受到枯萎凋零的容顏,剎那間,一股無法言說滋味的熱流陡然沖上葉易安的心頭,竟讓他一時不知該作何言語。
恰在這時,發(fā)間似乎還帶著深深夜露氣息的言如意扭過頭來,“言無垢的血可取到了?”
這一刻,昨夜乃至于適才唱民歌時的言如意消失了,而斷崖之前葉易安熟悉的那個言如意又回來了。
那夜在廣元上觀,葉易安雖然以疾風之襲沖到了中年人身前,殺一人斷一臂后繞過中年人迅即遁走,說來確是與中年人有過近身接觸,但因為時間太短,當時的情勢又太過于危險,他根本無暇停留采集其血液。
那種時刻,面對那樣四個修為已到靈丹期第三重天的神通道人,或許片刻的耽擱就要付出生死的代價。
情勢危險至此,他依然沖了上去,雖然最終未能完成當初合作的約定,但他沖上去的行動本身其實就足以向言如意交代了。
這種情形本可以明言,葉易安也能說得理直氣壯。但此時看著眼前如斯憔悴瘦損的言如意,他卻極其罕見的心軟了,似乎心湖深處總有一個聲音在提醒著別讓她再失望了。
葉易安心底長長嘆息了一聲,探手去取言如意給的那個琉璃瓶時,借著袖子的遮掩,翻腕用瓶塞內(nèi)部自帶的細長琉璃針刺破手指取了幾滴血納入瓶中。
見葉易安不說話,動作又是如此遲緩,言如意面色愈發(fā)蒼白,眼中有著濃濃的失望,“怎么……沒成功?”
借著她抬頭問話的遮掩,葉易安悄然將琉璃瓶換到另一只手上,藏好取血的手指后將琉璃瓶遞到了言如意面前。
看著面前這個琉璃小瓶中隱隱透出的血色,言如意的雙眼瞬間亮的刺人。
不知是不是葉易安的錯覺,言如意接過琉璃小瓶時,同樣失了血色的手分明在微微顫抖。
見她拿到小瓶后起身往別處走出,知道她是要用秘法驗證這個“言無心”的真假,葉易安識趣的沒有跟著,同時心里有些微微的慚愧——言如意拿到小瓶后根本沒有一絲懷疑,對他可謂是信任的很了。
葉易安現(xiàn)在已能確定,言如意兩年前趕到襄州并在此間開設(shè)漆器行和福澤粥場,不管她有多少打算,其中最重要的一個必然是與言無心有關(guān)。
如今對于她而言,這件事總算是有一個結(jié)果了吧。只是讓人疑惑的是,早在兩年之前,她怎么就能確定言無心就在襄州?此事可是連將言無心投入黑獄的道門都不知道的。
言無心已經(jīng)死在黑獄。廣元上觀那個所謂的“言無心”明確是個作為誘餌的假貨,取他的血與葉易安用自己的血其實并無分別,反正他兩人都不是言無心,這樣想來,也就不算欺騙了吧?
葉易安心里想著這些,又過了約半盞茶功夫,便見言如意重又走了回來。
盡管心中早已知道結(jié)果,葉易安還是不得不做出一副好奇神色,“結(jié)果如何?那人可是言無心?”
言如意緊緊攥著手中的琉璃小瓶,臉上兩頰間有著異常的潮紅,她沒有說話,只是重重的點了點頭。
葉易安赫然站起,“什么?”
此刻,言如意的神情復雜的說不清楚,“沒錯,囚禁在廣元上觀中的那人正是言無心”
荒謬,太荒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