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魚膾

　　良久，許器才起身，看向窗外日光傾城的汴都，大好河山，可憐人間多造孽，天不開眼。

　　他恍然笑了笑，眸底如煙的徘徊散去，凝結為兩爿如淵的漆黑。

　　他關上窗，推開暖閣的門，在散落滿地的書卷雜堆里搖晃幾步，來到某個人影面前，將那份名單交給他。

　　“請轉告陶大人，這是我的籌碼?！?p>　　名單上，記有孩子們的名字，籍貫，和近親。

　　那個人影微驚，碩果僅存的幾根頭發(fā)，被風吹得倉皇：“奇了，百姓怎么會有這種名單？連我都沒有查到！你早就算到了？”

　　“金家與秣陵蘇氏交好，估計是蘇家的暗哨拿到的吧。秣陵蘇氏又不能涉政，只能托金家出面?！痹S器擺擺手，回答了第二個疑問，“雖然我沒有證據(jù)，但我直覺相信是金姑娘促成了翻案，在牢里的時候，我就聽到了外面的風聲，什么檄文啊，唱戲啊，我就覺得，金姑娘沒有在依律法，而是在依其他的道理來翻案。”

　　“這和名單有什么關系？”人影一攤手。

　　“既然沒有依律法，說明她一定藏了某種可以依律法的關鍵性證據(jù)，這是她的底氣，也是退路。不然她的翻案，很容易變成所謂的煽動民心，誣陷朝廷命官?！痹S器勾了勾唇角，“而這種證據(jù)，既然翻案成功，沒人會讓它留在自己手里，成為燙手山芋。金姑娘是百姓，她最適合托付的人，不就是我這個監(jiān)御史？”

　　人影拊掌大笑：“大小兩個鬼精靈，互相做局哩！”

　　許器想起金明微最后的話和威脅，臉色復雜：“我的局完了，她還留了一個未完的局，逼上梁山，落草為……英雄?！?p>　　人影勾了勾唇：“所以真的要開始那個計劃？你真的想好了？”

　　“老嚴，我如果還像當初那樣，堅持著黑白分明的東西，那不叫偉大，那叫愚蠢?！痹S器意味深沉的道，“我在牢里這幾天，就像死了一遍，拋棄了很多東西，也或許叫想通了很多東西。如果這次沒有金姑娘出手，我許器，已經(jīng)被路行善反咬一口，小命嗚呼不說，還遺臭萬年了?！?p>　　那個人影沉默。

　　許器自嘲的咧咧嘴：“我這輩子都忘不了那一天……當我查出路行善的罪證，志得意滿的把證據(jù)卷宗呈上去，希望上面為百姓申冤，讓路行善伏法……結果本應是代表審判和公正的他們，當著我的面，把卷宗都燒了，一張張的燒……無力？絕望？不，從那天起，我開始明白，如果我想做一個清官，我就永遠無法做一個好官?！?p>　　那個人影笑笑：“這話有點拗口?！?p>　　許器搖搖頭，聲音蒼涼：“佛家有云，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p>　　“那恐怕你最后，還是會小命嗚呼，遺臭萬年?！比擞拜p道。

　　“你不也是？老嚴，不，嚴神手?！痹S器目光炯炯的盯向人影，“你幫著路行善造了那么多孽，在外面，在金姑娘心里，怕已經(jīng)被罵得千瘡百孔了?！?p>　　嚴神手朗聲大笑，取來卷宗袋：“如果我沒有取得路行善的信任，又怎么能取得他罪行的證據(jù)，來雙手奉給你呢？上面燒了你的卷宗，卻沒想到整件事，在查的不止你一個?！?p>　　“有了你的卷宗，我啟程回京后，就會開始計劃！雖然這將是一條賭命的路！”許器也大笑起來，感激的接過卷宗，目光又看向名單，“好在有了這個籌碼，陶大人會助我一臂之力的?！?p>　　嚴神手撿起半袋韭菜粿，拿了一個，另一個遞給許器：“以食代酒，預祝一帆風順，愿天下無冤，無饑，無不平，無長憾。則他日我在地獄接受審判之時，也必是噙笑的。”

　　許器將韭菜粿放進嘴里，用力的嚼著，眸底晶瑩閃爍。

　　“他日還有我同行！老嚴，當這場官，不虧了！”

　　……

　　京城，吳國國都，十里繁華。

　　某處湖心亭，湖面蓮華打朵，以拱橋與岸邊相連，亭里懸竹絲簾子，簾后端坐著某人，簾前置席，花觚，香爐，并玉質小幾。

　　諸葛觀坐在幾前，案上一方雕花柳木的砧板，板上鋪了一張蟬翼般的白紙，紙上一條嘴唇還在開闔的魚。

　　他右手持刀，左手按魚，不見什么大的動作，雪亮的刀刃微光一劃，一片透明的魚片就被片了下來。

　　諸葛觀把魚片放到旁邊的瑪瑙金絲盤上，整套動作行云流水，接連片下魚片數(shù)十，都是一般厚薄，陽光透過魚片，半分不減。

　　“好刀功?！敝窠z簾子后傳來男子的贊嘆，“聽說阿觀兒時家貧，在集市里幫人殺魚為生，才攢夠了書院的束脩。沒想到這么多年了，阿觀的刀功仿佛愈發(fā)厲害了？”

　　諸葛觀片下最后一片魚，板上就剩下了完好無損的魚骨，鋪的白紙更是幾乎未濕，落砧何曾白紙濕（注1），便是這等境界了。

　　“讓主子見笑了?！敝T葛觀用清水凈了手，又把手放在香爐上熏香，笑道，“主子喜歡吃魚膾，阿觀便時常練習，哪怕身為丞相，公務繁忙，阿觀也未敢懈怠過?！?p>　　頓了頓，諸葛觀看向候在亭外的年輕男子：“阿泉，我的魚片好了，你的八和齏還不快給主子呈上來？”

　　阿泉低頭走入亭中，手上捧著的玉盤高舉過頭，來到竹簾面前，將玉盤放下。

　　“蒜、姜、鹽、白梅、橘皮、熟栗子肉、粳米飯、腌制的魚，把這八種配料搗成碎末，用好醋調成糊狀（注2），方得八和齏?！?p>　　竹簾后的男子投去目光，卻不是看玉盤，而是落在了阿泉身上：“魚考刀功，齏考心思，你年紀不大，若能做出正宗的八和齏，是你的本事?！?p>　　諸葛觀膝行上前，將盛魚的瑪瑙金絲盤放到八和齏旁邊，溫聲道：“請主子品嘗?！?p>　　竹簾后的男子卻話鋒一轉：“……世人都說，丞相收了十三個義子，稱為十三太保，雖然沒人明白，你為什么要把數(shù)目固定在十三……所以他是你新收的第十三子？但聽說他金氏的任務失敗，出師不利呀?！?p>　　男子的語調不算苛責，但阿泉渾身一抖，立馬臉如死灰，恍惚間若有劍懸在了他腦門頂，劍尖已經(jīng)刺破了頭皮。

　　哪怕在諸葛觀面前，他都沒有這種巨大的恐懼感。他想說幾句恕罪的話，卻發(fā)現(xiàn)舌頭都嚇僵了，動彈不得。

　　“年輕人嘛，要多給機會。”突然，諸葛觀爽朗的笑了，打破了死寂。

　　“也是，阿觀愛子之心，我焉有不成全之理？”竹簾后傳來和煦的回答，“叫阿泉是吧？我讓小廚房還做了幾道菜，你去催催?！?p>　　阿泉頓時冷汗和熱淚都爆出來了，他大口呼吸了幾口空氣，確認自己還活著，忙按著還發(fā)軟的腿，踉蹌退去。

　　“你今日把他帶來，是想讓我提攜他？”竹簾后的目光落到諸葛觀身上。

　　“阿觀何德何能，敢請主子費心。只是阿泉新進來的，帶來在主子面前過過眼罷了。”諸葛觀溫和笑道。

　　竹簾后的男子點了點頭，諸葛觀捕捉到這個動作，加了句：“主子，我把金氏的任務交給霍如淵了，酒壚的暗哨回報，柳十寸已經(jīng)去接觸了霍如淵，估計這兩人要越過阿泉聯(lián)手了。但當阿泉知道這個動向時，只是淡淡的對心腹說，一個任務，總得有人干活，功勞最后在他兜里就行。暗哨將這話報給了我，我便覺得阿泉這小子，是有幾分可期待的?！?p>　　注釋

　　1.落砧何曾白紙濕：出自唐代杜甫《閿鄉(xiāng)姜七少府設膾》。

　　2.八和齏做法：出自北魏賈思勰《齊民要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