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隊走到上京郊野偏僻路段,路旁蒿草茂密,夾著即棵膀大腰圓的柳樹,樹上靠著一八尺大漢,身旁則蹲著個小辮姑娘。
漢子一襲粗布青袍,袍子上打著七八個補丁,臉上用青布擋去半邊面容,只露出濃眉大眼,眼神雖然凌厲卻無半點殺氣,倒是有幾分憨厚。
至于那小辮姑娘,頭上扎著精致小辮,額間掛著一排齊劉海,身穿一套藍白粉三色相間薄紗齊胸襦裙,細長手指捏著把輕羅小扇,扇上畫著只七彩鳳凰。
姑娘看起來嬌小可愛,這般打扮也不似是要打家劫舍,若不是身旁漢子青布蒙面,還以為只是尋常農(nóng)夫在與小家碧玉田間閑聊。
拱衛(wèi)司車隊緩緩駛來,漢子埋怨道:
“竇沫兒,你接這活才給十兩銀子,為了這點錢得罪拱衛(wèi)司可不值當,下次你不要再這般輕率,起碼多談些價錢,好歹讓我攢些錢換身衣裳。”
為了十兩銀子劫拱衛(wèi)司的囚車,不是腦子抽筋一般干不出來這事。
竇沫兒瞅了眼漢子身上的補丁,咧咧嘴哼了一聲,嬌聲訓斥道:
“從游丙,現(xiàn)今江湖上賣命的人多如牛毛,你又不愿干殺人的勾當,咱們自然是生意冷清,就這十兩的活還是我好不容易給你搶來的,知足吧你?!?p> 大唐國土主要在中原地區(qū),二十年太平盛世,副作用是土地兼并日益嚴重,如今已是到了不可收拾之地步,習武之人若不能在門派轉(zhuǎn)正,便是要下山自謀生路。
從游丙和竇沫兒也不例外,他倆本是蘆洲北海之濱來古村的牧民兒女,黃口之年被送去北海之濱殷野翁處修行,每年繳納十頭細毛羊作束修,
兩人出身貧寒,其中從游丙雖然用功,可奈何天資愚鈍始終不得要領,竇沫兒的確天資聰穎,卻喜歡偷懶,二人學藝近十年,用殷野翁的話說也不過是“稍觸皮毛”而已。
大唐習武之人多如牛毛,就業(yè)環(huán)境對武夫而言并不友好,但這師兄妹二人靠著竇沫兒腦袋瓜機靈,也能多少混些私人差事賺點碎銀,至少不用再像父母那般在北??嗪厥茏?。
今個這單,對師兄妹來說妥實是個大單,竇沫兒看從游丙有些猶豫,趕忙打氣道:
“再說,咱倆雖然比不上大師兄,可這幾個卒子最多不過三流貨色,能有七品境已是難得,可不至于嚇成這樣?!?p> 從游丙回以憨厚一笑,輕輕一躍便落在車隊正前,伸手將陸文孚截停。
“好家伙,這碰瓷碰的明目張膽?!?p> 陸文孚被攔了個措手不及,吐槽過后把從游丙仔細一番打量,看馬前漢子體格健壯但衣著普通且孤身一人,猜測只是尋常腦抽土匪,于是揚起馬鞭大聲罵道:
“哪里來的雜碎,敢攔你拱衛(wèi)司陸爺爺?shù)鸟R!”
陸文孚沒那閑心捉個土匪去領功,說到“拱衛(wèi)司”三字時特意提高腔調(diào),正是要告訴從游丙這車隊可不是一般車隊,莫要瞎了眼打拱衛(wèi)司的主意。
從游丙不善言辭,懶得跟陸文孚廢話,伸手輕輕一指,使出冰極島絕學“冰雷一指”。
彈指一揮生冰雷,似刃寒光陣亦摧,只見從游丙指尖飛出那數(shù)道冰針迅如閃電,直接將商販校尉手中長槍打落。
長槍落地,烏木槍柄瞬間凝起一層透白冰霜,隨后“嘭”地一聲裂為碎屑。
商販校尉反應不及,被打了個狼狽不堪,胯下黑馬驚得揚蹄嚎叫不止,晃掉了本就尺寸偏大的頭盔。
陸文孚認出“冰雷一指”,可那殷野翁閑云野鶴一個,怎么會和拱衛(wèi)司作對,心里不由納悶,定了定神朝從游丙高聲喝道:
“來人可敢留下姓名?”
“本大俠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從···”
從游丙的“從”字剛剛出口,卻是后背猛地一涼,再回頭只見樹下竇沫兒雙手掐腰,緊緊瞪著自己,這才反應過來差點著了道,趕忙停嘴。
那邊竇沫兒直覺得從游丙榆木腦袋蠢笨無比,嗔怒罵道:
“這傻帽師兄,哪里有打劫還主動報上名字的,生怕拱衛(wèi)司回頭找不到你?!?p> 從游丙被陸文孚戲弄,多少有些惱怒,可其不愿傷人更不想和拱衛(wèi)司結下太深的梁子,于是指了指板車上的蕭遙,氣勢洶洶說道:
“你這廝好生無恥,還想套大爺姓名,此事我不與你計較,留下此人我便放過你們?!?p> 陸文孚瞅瞅蕭遙,又看看兩個酒囊飯袋下屬,忍不住低聲暗罵:
“這爛屁股玩意什么來歷,竟還有人冒死劫囚?這次要再失手,老子這總旗怕是也干不成,趕明兒得和這兩個二貨一樣做個雜差校尉。”
僵持之際,商販校尉嚇得腿腳哆嗦,暗暗思量這月俸還沒領過一次,家里又有妻兒老小,回本之前無論如何不能丟了性命,于是朝陸文孚小心翼翼請示道:
“總旗大人,咱們這才剛出城,要不我回去叫些幫手?”
陸文孚何等精明,一眼看穿商販校尉名為請援,實為借機跑路,當即回罵:
“你個廢物,回你媽個頭?!?p> 武夫校尉是個練家子,多少算是有些骨氣,看頂頭上司陸文孚不畏強敵,咬牙說道:
“總旗大人,此人雖是厲害,但咱們?nèi)硕?,真拼起來也不懼他?!?p> 陸文孚呸了一聲,回罵道:
“你頂個鳥用,拼你媽個頭?!?p> 陸文孚心里有數(shù),他們?nèi)嗽趶挠伪窒伦卟贿^十招,況且路旁擺明埋伏有幫手,如此看來毫無勝算。
不過,像陸文孚這種人,如果不是退無可退或者勝算極高,絕對不會硬剛。
低頭沉思片刻,陸文孚狡黠一笑,俯身對校尉小聲說道:
“兩位兄弟,這人讓給他帶走,北鎮(zhèn)撫司那我熟人多,不過是一頓酒的事?!?p> 商販校尉瘋狂點贊,直夸陸文孚英明神武。
看武夫校尉默不作聲,陸文孚心疼勸道:
“兄弟,我知道你想急著立功,你沒錢沒背景又是個雜差,打輸了喪費五兩顧不住本錢,打贏了這功勞也是算在我頭上,何必自己為難自己。”
武夫校尉默默點頭。
陸文孚嘆了口氣,拱手一抬對從游丙說道:
“這小兄弟尚且年輕,陸某也不忍看他被拉去砍頭,算是冒著重罪做件好事,你們帶他走罷?!?p> 說罷,陸文孚招呼小弟卸下木板車。
從游丙接過木板車,背身抬腳要走,卻是瞬間感覺木板車重如千斤,左腿凝滯無論如何邁不動。
從游丙疑惑不已,趕忙扭頭去看,卻是登時嚇得目瞪口呆。
只見木板車上,一方臉男子身著四獸麒麟服,鑾帶尚方刀以及銀鎁瓢方袋,正是拱衛(wèi)司都指揮使汪北斗。
原來是汪北斗猜測張歸陵會來搭救蕭遙,一路悄悄跟隨至此,只是沒想到劫囚車的是兩個毛賊,又見陸文孚不戰(zhàn)而降怒氣橫生,這才現(xiàn)身救場。
從游丙和竇沫兒當即嚇了一跳,他倆雖然不認得汪北斗,卻能從衣著打扮看出眼前這人在拱衛(wèi)司官階不低,且汪北斗無聲無息閃身眼前,武功必然不俗。
汪北斗瞪了一眼不爭氣的陸文孚,一掌將從游丙打翻在地,接著又朝竇沫兒攻去。
竇沫兒自知不敵,但看從游丙倒地不起,不愿拋下師兄只好硬著頭皮抬手應對。
手還沒抬起來,竇沫兒突然一個激靈捂住腦袋,大聲尖叫,裝作一副不會武功的無辜模樣。
汪北斗素來自傲,看竇沫兒打扮稚嫩又被嚇成這般模樣,便收手回身讓陸文孚掣住從游丙,對竇沫兒喊道:
“你且過來,我有話問你?!?p> 竇沫兒無奈只好乖乖上前,這邊陸文孚看汪北斗一臉怒氣,厚著臉皮解釋道:
“屬下剛剛并非怯戰(zhàn),只是想來一手欲擒故縱,借機查清這兩個毛賊的幕后主使?!?p> 汪北斗哪里會信陸文孚這鬼話,冷冷回道:
“回去再找你算賬?!?p> 不過陸文孚倒是點醒了汪北斗,張歸陵自然不會請兩個菜鳥來劫囚,那眼前二人必是受他人指使,但這個“他人”會是誰呢?
汪北斗遲疑片刻,背身過去與陸文孚搭話。
竇沫兒看到破綻,搶身向前奮力點出一指,只見汪北斗后背中招白霜驟起,一個趔趄摔倒在地。
陸文孚趕忙把汪北斗扶起,也不去理會竇沫兒,只是大聲罵道:
“你這女娃子出手暗算好不要臉,這賬改天再和你算。”
說罷,陸文孚將汪北斗扶上馬,帶著兩個校尉揚長而去。
蕭遙得救,對從游丙和竇沫兒連聲道謝,聽到二人名字直笑得屁股發(fā)疼,打趣道:
“兩位恩人這名字,一個蔥油餅一個豆沫兒,是不是叫早餐組合,應該還有個叫胡辣湯的師兄弟吧?”
從游丙本有傷在身,不愿理會蕭遙。
蕭遙想起剛剛汪北斗背身時表情奇怪,提醒竇沫兒說道:
“不知是誰讓二位冒險相救,但剛那人武功明顯在二位之上,我看是故意賣出破綻給你,說不定這會就在跟蹤我們,好查明二位的雇主?!?p> 竇沫兒不以為意,回道:
“怕什么,差我們來的人可是一點不怕拱衛(wèi)司,讓他們隨便查,看能查出個什么來?!?p> 蕭遙好奇問道:
“是誰這么好心又這么高身份?”
“一會你就知道了?!?p> “妹妹你可真會賣關子?!?p> 蕭遙詫異不已,心想會不會是余節(jié)庵,可余節(jié)庵并不知道他被拱衛(wèi)司押去詔獄之事,怎么會出手施救。
竇沫兒看蕭遙一臉迷茫直覺有趣,又看從游丙專心拉車對蕭遙漠不關心,拍了拍這木訥師兄悄聲說道:
“師兄你也不想想,小主肯用一百兩銀子請咱們從拱衛(wèi)司手里救下這人,看來這人對小主肯定非常重要。”
從游丙一愣,怔怔回道:
“一百兩?”
竇沫兒這才發(fā)覺說漏了嘴,慌忙解釋:
“這活被倒了幾手,到咱倆手里就十兩?!?p> 這早餐組合也是可憐,接下這賣命的活,卻是被層層轉(zhuǎn)包,讓中間商賺走了不少差價。
從游丙頓感無奈,憤恨罵道:
“哎,世風日下?!?p> 早餐組合專挑偏僻街巷,拖著蕭遙在上京城七拐八拐,最終停在一高墻大宅門口。
蕭遙抬頭看去,只見宅門牌匾赫然寫著:
藏玨宮。
不過,這藏玨宮與其說是宮,還不如說是個高檔豪宅,只因?qū)幘梦⒉辉负吞笸』蕦m,才特意找寧煬申請搬到了上京城里住。
“這特么駙馬大爺回府了?!?p> 蕭遙暗喜,藏玨宮面前拱衛(wèi)司算什么東西。
宮門侍衛(wèi)進去稟報,等待時竇沫兒感慨道:
“公主也是可憐,被太后天天罵作野種,若不是她那皇帝哥哥百般相護,恐怕早就死在了太后手里。”
說罷,竇沫兒轉(zhuǎn)身對蕭遙問道:
“小哥哥,你和公主什么關系啊?”
“嗯?不認識?!笔掃b矢口否認。
竇沫兒捂嘴嘻嘻直笑,說道:
“小哥哥說的哪里話,你倆要不認識,公主怎么會特意找我倆把你救回去?!?p> 從游丙在一旁看不懂,插嘴問道:
“公主不是說把他抓來做夜香奴嗎?”
竇沫兒嘿嘿一笑,說道:
“師兄你可真笨,這藏玨宮的夜香奴雖然下賤,可月俸足足有二兩銀子,搶著干的人多了去了。公主花一百兩搶個夜香奴回來,這不明擺著是賠本買賣么,我看那不過是不想讓咱倆多嘴隨便說的。”
竇沫兒說的十分在理,蕭遙越聽越興奮,暗喜道:
“這霉運可算是到了頭?!?p> 過了一會,侍衛(wèi)回來把三人迎了進去,蕭遙被扔在院里,竇沫兒則是去找宮里管家侯俊臣討要賞銀。
片刻之后竇沫兒回來,偷偷在錢袋里掏出一把碎銀,數(shù)完之后將剩余銀子塞給從游丙,貼心說道:
“師兄這次出力最多,這十兩你拿去養(yǎng)傷順便置辦套衣裳吧,我就不要了?!?p> 從游丙滿臉通紅,死活不肯把銀子收下,最后硬是拿出一半強行還給了竇沫兒。
可憐從游丙這底層苦力,差點丟了性命,可百兩大活卻被侯俊臣和竇沫兒分掉九成,最后只落得不到十兩碎銀。
竇沫兒這番動作被蕭遙看在眼里,頓時對這小姑娘心生厭惡恨不得當即拆穿,但看從游丙對師妹如此愛護又憋了回去,只能低頭嘆息。
待到寧久微過來,聽到竇沫兒提起劫囚遇到汪北斗,眉頭緊皺。
寧久微思忖一番,而后站在蕭遙面前將右手五指舒展,隨后緊緊握起,冷笑道:
“哼,挨了二十板子就想逃過本宮的手掌心?本宮大發(fā)慈悲免去你牢獄之災,讓你去茅廁端幾天尿盆再死?!?p> ?。???
蕭遙一臉問號。
一眾侍衛(wèi)不由分說,將蕭遙粗暴抬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