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重生
海天云蒸，夏日可畏。
盛京已進入五月，正午的街上人跡寥寥，商販們在各自攤位不遠處尋了個陰涼處，鋪上一蓋涼席，蒲扇擋在臉上，雙手合十搭在肚子一起一伏。
正午，連螞蟻出來都嫌燙腳的時辰，絲毫不用擔(dān)心會有人偷拿東西，攤販睡的正酣，忽的被一陣說話聲吵醒，不耐煩的掀開蒲扇一角往說話的聲音望了一眼，搖搖頭，又躺了下去。
這兩個人，什么時候能改一改在大街上吵架的習(xí)慣。
“子文兄！”后面的男人提著官服緊趕慢趕的也始終與前面氣呼呼的男人差一步之遙。
“哎呀！子文兄！”
后面的男人小跑一步，一把抓著前面男人的手臂，兩人立定，對視一眼，那人甩了一把袖子，掙脫了抓著他的手，兩手背在身后，臉色陰沉，低頭繼續(xù)快步走路。
“趙堅！”
“汪又斌！”
兩人相隔幾步之遠。
“你今日為何駁我？”
趙堅像是賭氣似的，仰著頭，手依舊背在身后，質(zhì)問著面前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的汪又斌。
汪又斌擦了把汗，往前挪了兩步。
近日，太尉周覓貪墨一事鬧的朝中人人自危，細查下來，貪贓竟有萬余兩，皇帝大怒，下令抄了周府，將周府上下百余人流放古昂，趙堅覺得事有蹊蹺，周覓是從苦寒人家一路科考上來的，為人老實本分，為國為民，這樣的性子，怎么可能貪了國庫萬余兩銀子！
趙堅愛才心切，早上下了朝之后又在皇帝書房待了半晌，一直到正午，汪又斌知道趙堅是個急性子，雖有雄才大略，可有時惜才太過心切，往往容易讓不安好心的人拿了把柄，自己是與他一起寒窗苦讀過來的，如今又同為盛都的左右丞相，兩人互相扶持一路走來，汪又斌自然不希望趙堅出什么事，他知道趙堅心里想的什么，周覓貪墨一事，定是有人在背后作祟，可敵在明，他們在暗，有些事情不能做的太過明顯，在波詭云譎的朝堂，只有先保全自身，才能有辦法護著他人。
“我……”
汪又斌看著趙堅一臉無奈。
汪又斌是個儒雅性子，一身正氣，儒雅中又帶著入仕之人的精明，對任何事情看的透，心性自然也沉穩(wěn)，所以在朝堂中，是皇帝用來牽制其他官員再好不過的人選。
而趙堅與汪又斌恰好相反，雖也是一副儒雅相，目光長遠，可性子直來直去，將國家榮辱看得比誰都重，一輩子忠君愛國，是與他國來使周旋的不二人選，常常與他國使臣爭得面紅耳赤，寸土不讓，到最后，使臣都要在背后罵他一句“無賴”。
是以，兩人雖在性子上截然不同，可都是一心為國，兩人惺惺相惜，雖時常拌嘴，卻也影響不了他們之間的同僚之誼。
汪又斌主內(nèi)政，趙堅主外交，這些年來，朝堂上海清河晏，一片明朗，雖有蛀蟲，也過不了多時，便被他們二人給鏟除了。
“要說周太尉貪墨，我是不信的！”趙堅語氣堅定，聲音又提高了一倍。
“當(dāng)年，旭城大旱，皇帝下令修水渠，通水道，將此事交由周太尉主辦，周太尉與前去的兵士同吃同睡，一起挖渠，還生了一場大病，差點就……”說道此處，趙堅有些哽咽。
“那時朝廷向旭城撥的銀兩也不下萬余兩了！直到水渠修成，那賬面上筆筆開支也記的清清楚楚！周太尉回來時，你也看到了，整日風(fēng)吹雨淋，成了什么樣子！反正！要說他貪墨，我趙堅是第一個不信！”
說著說著，趙堅便激動起來，眼底已經(jīng)泛了紅。
“我又如何不知??！”汪又斌苦口婆心。
“此事其中有蹊蹺，你我皆知！”汪又斌聲音往下壓了壓，雖說現(xiàn)今街上無人，身后也只有家丁小廝，可萬事還是謹慎為上。
“可如今敵在暗，我們在明，我們的一舉一動都可能在他們的監(jiān)視之中”
“我知道！”趙堅一皺眉，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朝堂萬事瞬息萬變，牽一發(fā)而動全身，可若我們坐視不管，不是讓當(dāng)年徐將軍一事重演嘛！如今太尉已經(jīng)離世了，就剩下一個獨女，這……”
當(dāng)年聽說徐慎通敵叛國的消息后，趙堅大為震驚，可隨即又反應(yīng)過來，其中定有陰謀，又聽說徐將軍的女兒還府內(nèi)，便立馬派人秘密前往，可人到那兒時，大火已經(jīng)燒了起來，趙堅派去的人只在一處偏房里救出一名面目盡毀的女使，對此，趙堅也是十分后悔，后悔沒早派人前去。
“趙丞，此事咱們稍后再議！”汪又斌向他使了個眼色，趙堅是個聰明人，這些年在朝堂上兩人合作默契，只不過有時倔脾氣一上來就不聽勸。
汪又斌見趙堅心情平復(fù)了一些，又像開玩笑似的沖著他道“在御書房待了一上午，肚子可餓了？今日你嫂子命人做了炙烤乳鴿跟桂花糕，跟我回去嘗嘗去?！?p> “哼”趙堅冷哼一聲，依然昂著頭，可身體倒是順著汪又斌的步勢走去。
正走著，趙堅突然開口。
“那丫頭在牢里情況如何啊？”
“唉”汪又斌長嘆一聲。
“那丫頭是個脾氣倔的，周府上下，如今只剩下她一人，大病初愈后又被關(guān)入牢里，不吃不喝已經(jīng)三天了”
說完，兩人都陷入了沉思，冗長的街道，又安靜了下來。
滄海桑田，十六年轉(zhuǎn)眼即過，新舊政權(quán)交替，當(dāng)年的老臣因為覺得如今的新帝年紀太輕，難以堪當(dāng)重任，紛紛告老還鄉(xiāng)，現(xiàn)今的朝堂里，老臣寥寥無幾，大多都是由他們這些老臣舉薦，皇帝任命的。
趙堅雖與徐慎并無過多交情，可到底心疼一代猛將喪命于陰謀之下，當(dāng)年徐慎獨女未能被及時救出，趙堅對徐將軍已是愧疚，這次周覓與徐慎有一樣的境地，他又怎能坐視不管。
牢內(nèi)……
外面炎炎夏日，聒噪的蟬鳴惹得人心煩意亂，牢內(nèi)陰寒濕冷，各種濕蟲在草堆里爬行，時不時還能看見老鼠大搖大擺跑過的蹤跡還有它們留下的顆顆令人作嘔的屎粒黏在稻草上。
一妙齡少女斜倚著墻，面色蒼白，清秀的臉上還有著巴掌長的一道鞭子抽打的痕跡，可她的眼眸依舊如星辰般有神，眼神中帶著防備與疑惑。
她是周覓的女兒，周羽書，也是徐慎的獨女，徐令儀。
那把短刃插入胸口時，她只覺身體像被人活生生撕開那般疼痛難忍，漸漸的便失了力氣，眼前一片漆黑，等她再睜開眼睛時，卻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換了身份，成了盛京周太尉的獨女，不僅如此，時間竟然也已過了十六年之久。
十六年后的盛都，百姓安居樂業(yè)，朝堂海清河晏，邊關(guān)相安無事，帝位再次易主，新帝竟是最不起眼的五皇子蕭珩。
十六年之久，足以塵封許多往事，其中風(fēng)云變幻，暗詭叢生，當(dāng)年父親死后，盛都皇室到底由發(fā)生了什么，她已經(jīng)不能得知了。
一陣腥餿的氣味鉆進鼻子，少女皺了皺眉，她的面前用破碗盛著早已變餿的飯菜和一個長了霉點的饅頭，那讓人胃里翻江倒海的氣味就是從這出來的。
她一聲冷笑，嘲諷起自己來。
“徐令儀啊徐令儀，你看看自己是什么惹人嫌的命”
生前，被人用刀捅死，重生后還是逃不了要被流放的命運。
少女閉了閉眼，冷哼一聲，似是很絕望。
忽然一陣鐵鏈的聲音響起，兩個兵士裝扮的人站在牢門前，一個是干瘦干瘦的上了年紀的老人，眼神渾濁，動作顫顫巍巍，手里提著一個木匣子，一個是身懸佩刀，眼神里透著厭惡的青年，他一手捂著鼻子，作嫌棄狀，嘴里一邊催促這老人快些，別誤了時辰。
老人嘴里一邊應(yīng)著，一邊提著木匣子往里進，看了一眼倚在墻角的少女，又顫顫巍巍的打開木匣子，將里面的飯菜和一個白面饅頭端出來放到了矮桌上，剛要回身時，被腳下的雜草絆了一下，差點摔倒在地，少女自他進來之時便注意著他，他動作緩慢，行動顫顫巍巍，在這雜亂不堪的牢房里，稍不注意，就有可能摔上一跤。
“多謝姑娘”
老人聲音混沌，一雙手像長了幾十年的樹皮一般粗糙，臉上溝壑叢生。
見少女不言語，老人接著道。
“我是這牢里伙房燒火的，姓李，今天要送的人多，人手不夠了，才由我給姑娘送一餐”
令儀瞟了一眼矮桌上的飯菜，唇角微微勾起，眼里有了一絲笑意。
“怕是今日，我就要啟程了吧”
今天的飯菜比往日的都要新鮮，還多加了一道水焯白菜，那饅頭上甚至還冒著熱氣，這樣的吃食，在牢里，是為臨行之人準備的，從牢里出來的人，以后的日子里，或許這一頓就是他們吃的最好的一餐。
老人似乎看穿了少女的沉思，緩緩開口。
“姑娘不必憂心，人活一世，未必事事如意”
令儀眼神轉(zhuǎn)向老人，笑了。
“是”少女眼神隨即又暗淡下來“可是即便再活一世，又有什么意義呢？往事終究不可鑒”
牢房外的青年兵士皺著眉不耐煩的喊叫著。
“快點，磨蹭啥呢？”
老人沒有理會他，接著說道。
“人活一世，總有他的道理，有人是為了享天倫之樂而活，有人是為了仇恨而活，還有人一輩子茍延殘喘的活著”老人看了一眼令儀“姑娘年紀尚輕，只要出了這個門，便是不愁前路的”
少女垂手站著，臉色憔悴，單薄的衣衫讓她看起來更加清瘦，為了仇恨活著？自己在初醒之時也曾想過，上天即讓自己重活一世，究竟是想讓自己彌補十六歲以后的人生，還是讓自己手刃仇人，替自己的父親報仇呢？
她頓了一頓，有些出神，劉禹的臉曾不止一次的出現(xiàn)在自己的夢境里，在夢里，劉禹一遍一遍的彎弓射箭，將箭射進父親的胸前，而畫面一轉(zhuǎn)，卻是父親抱著自己，說要給囡囡買糖葫蘆的畫面，每次醒來，她都覺得心口像是壓了一塊巨石，讓她喘不過氣來。
“姑娘，你叫什么名字？”老人眼里有了笑意“上了年紀，我記性已經(jīng)不好了，別人跟我說過的事，我扭頭就忘了”老人不好意思的一笑。
“我……”令儀有些猶豫，但接著回道“我是周羽書”
“羽書”老人嘴里一邊念叨著這兩個字，一邊轉(zhuǎn)過身去往牢門走去，又是一陣鐵鏈的聲響，老人出了牢房，隔著高高的木欄，老人意味深長的瞧了一眼令儀，淡淡開口道。
“小姐，祝您前程似錦啊”
令儀只當(dāng)是老人對每個牢房里的人都說過的福語，但還是感激的沖老人點了點頭。
昏暗的牢房里，沒有一絲光亮，從縫隙里吹進來的風(fēng)，只讓令儀覺得寒冷。
自己這一世，不僅要為自己而活，也要親手體驗一下手刃仇人的快感！既然上天給了自己一次重新來過的機會，那不要白費了才好，從此以后，自己只是周覓之女周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