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誠

　　我外婆七歲之前成了孤兒，和她的幾個兄弟姐妹寄養(yǎng)在伯父家。印象中我有一個二舅公和一個姨婆，都是和外婆往來走動比較密切的。記憶中兩位老人也都是古稀之年了。每逢外婆家村里的佛誕，兩位老人也都會出現(xiàn)在我外婆家。不過我對他們二老的經(jīng)歷知之甚少，只是后來聽說二舅公很老了還在田地里放牛，姨婆兒孫滿堂，再多了我就不清楚了。

　　小時候最喜歡的就是去外婆家，因?yàn)橥馄偶也耪娴氖窃凇班l(xiāng)下”，有山林，有溪水，還有一眾表兄弟姐妹可以一起嗨翻天，因?yàn)槟挲g相仿的就有十來個，再加上表兄弟姐妹的表兄弟姐妹，那樣就更多了。而外婆家就是我暑假的“避暑勝地”。

　　外婆家按現(xiàn)在的眼光來看算是一處很好的宅院，不過沒有圍墻。沿村里通道旁建有一排三間石頭房子，條石砌成的墻壁，上頭用大石板鋪蓋當(dāng)屋頂。入門第一間我從沒進(jìn)去過，中間的是廚房。頂特別的廚房里竟然打了一口井，井旁邊還砌了一個很大的四方形的石槽（后來我才知道那是用來清洗花生或者地瓜的。每逢花生收成季節(jié)，煮花生需要清洗花生表面上的泥土，有這樣一個大池子就方便很多了。地瓜要做成地瓜粉之前也要先清洗，然后再送去加工廠加工碾成渣，回來后再用網(wǎng)紗過濾到大水缸里，沉淀幾天后，倒去表面黃綠色的水，底下就是新的地瓜粉了，不過這時候還要用鐵勺挖出來，用手搓開晾曬后才能成為日常食用的地瓜粉），石槽邊上就是碗櫥了。不過說實(shí)話，那廚房一年到頭都是黑燈瞎火的，即使點(diǎn)燈了仍然是昏黑的，只有大太陽的日子才會亮堂一些。第三間是外婆的起居室，入門不遠(yuǎn)處經(jīng)常掛著一個竹編提籃，籃子里經(jīng)常有各種零食之類的，那是外婆求神問卦時供奉神明的供品，是神靈吃完了的，之后就是我們小孩兒的美食了。屋里的床靠東擺放，床頭有梳妝臺，臺下是外婆的兩個大木箱子，與妝鏡臺挨著的是大衣柜，床尾到了晚上會放置一個木桶（后來也大多是塑料桶，又名“糙桶”，桶的上部分有個三角木架，木架頂端一個固定的空穿繩后可用扁擔(dān)挑去農(nóng)田施肥用），床的對面是幾個大缸，缸里裝著各種各樣的糧食或者其它食物。房子的盡頭有一棵大樹，兩層樓高，會長木耳，外婆用籬笆把樹一起圍在養(yǎng)雞場里。

　　巷子也是我小時候的樂趣之一，因?yàn)榭梢杂媚_蹬爬直接上屋頂，不用梯子。屋頂有一個角落用石塊壘了一小塊當(dāng)“花圃”，有太陽花，蘆薈，還有蔥花等。爬到屋頂后還可以跨過巷子上空到兩室一廳“上房揭瓦”，可以遠(yuǎn)眺到村邊的小溪和村口的國道。

　　與石頭房子一巷之隔的是獨(dú)立的一棟兩房一廳，房是瓦房，廳是用石板鋪蓋的，屋頂平坦可以做晾曬糧食之用。左右兩邊各一間房，分別是二舅和三舅的新房。客廳旁邊停放著自行車。出了客廳有陽臺走廊，走廊外就是一個大院子，佛誕請客擺桌一般就在院子里。院子的北側(cè)是兩間石頭建成的廚房，對應(yīng)的是二舅和三舅家的。廚房和兩室一廳的屋子中間過道一年到頭都是成堆的柴火，直摞到屋頂。院子?xùn)|南角有一棵老榕樹。夏天可以用網(wǎng)兜到樹上抓蟬，然后燒烤了吃，有蛋白質(zhì)的香味。

　　院子南面還有一棟老房子，老房子里除了大舅一家還住著另外一戶人家。老房子的廳里擺放著大件農(nóng)具和一個超大的木桶，木桶需要三四個大人合攏才能圍起來，兩米多高，用來裝谷子用的。每到夏天雨季來臨，老房子就泥濘不堪，因?yàn)樘炀锎盍藘蓚€牛圈，一下雨就把深井淹得到處都是牛糞水，無處落腳。院子的西邊盡頭有一個手壓真空抽水泵，據(jù)說是大舅安裝的。小時候覺得特別好玩，每次打水都要先往水泵的金屬管里加一大勺水才能壓上來水。

　　從我記事起，外婆就一直住在石頭房子里了。屋里經(jīng)常能問到篾香的香味，客廳里都擺放各路神仙神像。一遇有解不開的事情或者心結(jié)，外婆總會想起她那些神靈朋友，擺上幾樣供品，插上蔑香，然后拿起信杯自言自語念叨著，幾次之后神明就幫老人拿定了主意了。由于外婆迷信非常，買其它東西可能會節(jié)儉，可是一遇到賣香紙上門推銷，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后，外婆總會成摞成摞地買上幾袋金紙備用。

　　外婆不會騎自行車，所以不管多遠(yuǎn)的宮廟，外婆都會跨上竹籃子帶上供品去上香。每個宮廟住宮的老阿婆或者尼姑都和外婆很是熟識。上香拜佛儼然成了外婆農(nóng)活之外的一種生活調(diào)劑。小時候的我?guī)缀趺磕晔罴俣紩ネ馄偶遥菢游揖涂梢蕴与x一段時間家里的農(nóng)活。記得有一年，外婆帶我去一座山上的寺廟里拜拜，不記得是什么緣由才去的，也不知道為什么那一次只有我一個人陪著外婆一起出門。吃過早飯，喂雞喂鴨完事之后，外婆婆挎著籃子帶上我，一路走出了村莊，過了村口的國道，轉(zhuǎn)入另一個村莊里，然后走上一條寬闊的大道（后來才知道那是幾年后通車的高速公路），沿著修建中的土路前行，穿過一個涵洞（隧道）再走上一段路才到寺廟。外婆在寺廟尋求神明的提示后就回來了，返回時已是大中午，日頭正高高在上，曬得我頭昏眼花，迷迷糊糊趴在了外婆的背上，醒來時已經(jīng)躺在了外婆家的床上了。那時候生病不會覺得是件痛苦的事情，反而因?yàn)槭遣∪?，可以得到額外照顧，甚至還能得到特別的食物比如菠蘿罐頭。那時候根本不會體會到外婆老人家照顧我的辛苦。一向相信神明的外婆那一次帶我一起拜拜，我反而生病了，不知道虔誠的外婆是否對她深信不疑的神明有過懷疑沒有。

　　沒有文化的外婆，無法明了世間事務(wù)的來龍去脈，只能通過信杯的方式與神明交流，從神明那里得到啟示。即使外公的生日忌，外婆也會通過信杯與外公交流，如果事情和自己想的一致，外婆會露出欣慰的笑容，覺得自己又做對了一件事情。每次外婆在拿起信杯自言自語的時候，我都會好奇地貼在外婆身邊想知道外婆說的什么，不過發(fā)現(xiàn)外婆就像會唇語似的，只見嘴巴在動，根本聽不到聲音。每念叨完了，就把信杯往地上一扔，或陰杯表示神明不同意外婆的想法，或陽杯則說明神明同意了外婆的提議，或笑杯就是說外婆的想要做的事情時機(jī)未到或者根本無法實(shí)現(xiàn)，具體哪種需要外婆再次請示神明明示。每次一陣與神明的往復(fù)交流，大多要耗時很久，有時候要旁人稍加勸說，外婆才不情愿地結(jié)束打擾神明的行為。

　　外婆即使年老了也堅(jiān)持自己種點(diǎn)東西。外婆有一些小號的農(nóng)具，小鋤頭，小鏟子什么的。農(nóng)忙時節(jié)，地里都收成完了，外婆會帶著小號農(nóng)具到地里去翻撿剩下的地瓜、花生等農(nóng)作物。一陣忙乎下來，也總能有半大不小的一籃子收獲，回來后挑揀晾曬，好的留著吃，孬的喂雞鴨。

　　忘了哪一年，外婆身體漸漸不如以前，但是倔強(qiáng)的老人仍然自己一個人在原來的石頭房子里住，那時候舅舅們都已經(jīng)另建新房搬出去了，整個老院子空蕩蕩的就剩外婆自己一個人。有一次外婆摔倒流血，從醫(yī)院回來后，舅舅們再也不讓外婆獨(dú)自一人住在老屋了。也是那時候起，外婆有一段時間住在我家，不過那時候我已經(jīng)畢業(yè)在市里上班了，平常也難得回去一趟。外婆還很健朗，父親說每頓飯可以吃兩碗，身體沒問題。外婆來我家的那段時間，聽母親說，父親每晚半夜都要起來到外婆房間看看，給外婆蓋好被子。周末從家里返回宿舍時，外婆總會叮嚀“囝仔，路上要小心一點(diǎn)?！痹偻笸馄砰_始了三個舅舅家輪流住，老人身體也日漸虛弱。那段時間我去看望外婆的次數(shù)也少。直到有一次老媽提起說二舅把外婆送去了養(yǎng)老院了，是小姨跟母親說的，還給母親描述了外婆在養(yǎng)老院的情景。母親有些于心不忍。而我聽后也覺得心酸。第二天我自己一個人去把外婆接回來了，母親給外婆里里外外洗了個干凈，還把外婆的頭皮護(hù)理好了。外婆恢復(fù)了往日的笑容，也能在家里自己活動，生活可以自理。老人的要求其實(shí)不多。

　　外婆幾乎伴隨著我的童年到成年，和外婆卻沒有合過影，也沒有帶外婆四處走走。唯一安慰自己的是那一年，我把外婆從養(yǎng)老院接回來了。一生信奉神明的外婆，不知道面對自己老年的狀況時，她老人家的內(nèi)心是怎樣想的，也許神明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