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十點,趙然再一次坐在了光展的會議室里。距離上次與Vincent的面試才過了兩天。
她也是昨天快下班時才被通知的,今天要見光展的HR,談一談薪資的事兒。這意味著她已經(jīng)通過了Vincent那關(guān),進入了面試的最后環(huán)節(jié)。
這一切對她來說就跟做夢一樣,懵懵懂懂的她居然一路走到了這里。她越來越佩服吳一嬋的運作能力,慶幸自己能有這樣一個好朋友。
“趙小姐,我看過您的簡歷,您之前并沒有在私行的工作經(jīng)驗,這次錄取您也是Vincent破格做出的決定?!盚R直言不諱。
趙然聽著雖然有些不舒服,但也無可辯駁。
“鑒于這樣的情況,您會從junior的級別開始做起?!?p> 第一次與金融機構(gòu)討價還價,她毫無經(jīng)驗,任由HR擺布。
“您的級別是Associate,薪資是basic salary加bonus,您可以看一下合同里具體的說明?!?p> 她來時也沒做功課,完全不知道一個入門的banker應該是怎樣的薪資水平。她只覺得這合同上顯示的收入比她在弈興公關(guān)時要多一些,便也滿足地點了點頭。
HR見她答應得如此爽快,便跟她敲定到崗時間。
“Vincent希望您可以盡快到崗,由于您的工作簽證大概需要兩周時間,不知您兩周后是否可以過來上班?”
趙然想了幾秒,“沒問題。”
HR起身笑著與她握手,歡迎她加入光展,這大概是他談過的最輕松的一個入職新人了。
趙然走出大樓,手中握著的合同就如同一張中了獎的百萬彩票,她按耐不住激動原地蹦了兩下,握緊拳頭大叫一聲“Yes!”這夸張的舉動引得路人朝她看了幾眼。
她抬頭望著這棟大樓,露出勝利者的笑容。沒錯,她的命運多米諾骨牌就此被推倒。
她想告訴父母,告訴吳一嬋,還要告訴林淼淼,她想告訴所有的人來分享自己的喜悅。最終,她還是選擇先回聯(lián)邦,告訴團隊長和Jessie。
“什么?你要離職?”Jessie瞪大雙眼。
“嗯,我剛剛被光展錄取了,兩周后正式上班?!?p> “哇塞!保密工作做得好好!我一點都不知道?!?p> “嘻嘻,因為之前也不確定,覺得把握不大。哪知道這么快就成了?!彼淹耆幌矏傃蜎],憧憬著自己即將改頭換面的全新生活。
“真看不出你還有這本事呢。去了光展可就不一樣了,比我們這些保險代理強多了?!盝essie一臉羨慕。
兩人一起走去團隊長身邊,約好了下下周一起吃午飯,為趙然送行。
阿Paul在不遠處也聽到了,他朝趙然的方向看了一眼,沒有支聲。他判斷得沒錯,這姑娘總有一天會飛上枝頭,只是沒想到會這么快。
趁著天氣尚未完全熱起來,香港的戶外愛好者們紛紛抓住最后的時機出來踏青遠足。張少華也終于盼來了和江盈楓的行山之旅。
兩人今天要去的是位于港島南面的衛(wèi)奕信徑,從陽明山莊出發(fā),一路走到赤柱,途中最難的部分是要翻越兩座山峰,共有一千兩百級臺階。
張少華一身運動行頭,一改往日溫文爾雅的斯文樣,看起來活力百倍。他對江盈楓的體力沒有把握,特地帶了兩根登山杖,以備不時之需。
他早早地來到陽明山莊,身上背足了水,滿心期待她的到來。
不遠處一輛的士停下,下車的正是江盈楓。他立馬朝她揮手,露出燦爛的笑容。
“到多久了呀?”她一路跑了過來。
“剛到的?!彼蛄恐瘲?,第一次見她穿運動裝,像個鄰家姑娘。
“才跑了一小段,已經(jīng)有點累了?!彼铝丝跉?。
“不是吧?”張少華瞄了她一眼,“吃了那么多免費午餐,總有力氣行山了吧?”
江盈楓一時沒反應過來,過了兩秒突然叫道:“原來真的是你送的!”
張少華正等著看她的反應,低頭一笑。
她是真的被驚到了,她實在想不通張少華此舉用意何在。
“像你這樣的醫(yī)生真是不多見。你有這么多病人,關(guān)心得過來嗎?”
他的笑容立刻掛不住了,好想大聲沖她叫一句“我——只——關(guān)——心——你——!”,但礙于面子他不敢如此直白,便支支吾吾地搪塞了過去。
兩人開始上山,起步時的山路還比較平坦,邊走邊說也不覺得累。今天是陰天,氣溫剛剛好。
江盈楓瞥見了張少華手上的Garmin手表,“看你的樣子,經(jīng)常運動吧?”
“嗯!我喜歡打網(wǎng)球,還有滑水,有時候總感覺有用不完的力氣?!?p> 她仔細看了看他的身材,還真挺不錯,手臂處的肱三很明顯。
“挺厲害?。∧阌懈辜??”她玩笑道。
“有??!”張少華迅速把T恤撩起來,“你來捏捏看!”
她伸手按了一下,像對弟弟一般地拿他打趣,“不錯!小鮮肉就是不一樣?!?p> “那你呢?你有腹肌嗎?”
她咧著嘴大笑,“你說呢?我吃了你那么多免費午餐,有也吃沒了?!?p> “我也要看看?!彼查_起了她的玩笑。
她沒作聲,故意白了他一眼。
“剛才你摸過我的,現(xiàn)在換我?!闭f罷他便惡作劇般地伸手去碰她的肚子。
她沒想到他會真伸手過來,一把打了回去,“討厭!沒大沒??!”
他在一邊偷著樂,她的肚子第一次見面他就摸過了呢。
走著走著,山路變得崎嶇起來,風景也越來越開闊,遠處群山環(huán)抱中的大潭中水塘依稀可見,宛如港島郊野嵌在深谷中的一顆翡翠。
“我們冬天行山,夏天出海游泳,你覺得怎么樣?”張少華心情大好。
“跟水相比,我還是更喜歡山。俗話說仁者看山,智者看水,看來我是做不了智者了?!苯瘲鬟呎f邊看腳下的路。
“你說話怎么像古代人一樣?”他忍不住笑道,“其實水上運動也很有趣,我可以教你的?!?p> “你是我的客戶,你說什么當然都好咯?!?p> 他高興之余,悶悶地問了一句:“你跟我出來行山,只是因為我是你客戶嗎?”
被他一問,江盈楓似是想到了什么,停住了腳步。
“說到這個,真的是我的前同事Amy把我推薦給你媽媽的嗎?
“Amy離開之前我向她問起你,她說你是那里的頭牌,只要是你的客戶其他部門都不敢怠慢。我想你這么厲害當然不能錯過,就跟我媽說了?!?p> 她恍然大悟,“我說呢...我跟Amy根本不熟,像這樣的優(yōu)質(zhì)客戶怎么可能會到我這兒。”
今天的行山還真是來對了,謎團一一揭曉。
兩人來到了第一段山路的中轉(zhuǎn)處,停下休息片刻。張少華放下背包,拿出兩瓶水,遞給江盈楓一瓶。
“謝謝!”她接過水,不經(jīng)意地問:“你的大提琴拉得如何了?上次你說是受你父親的影響學的,他也會拉嗎?”
他咽下口中的水,擰上瓶蓋,抬起頭看著她,“我父親已經(jīng)過世了?!?p> 這出乎意料的回答令她不知如何反應,她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我爸在我十八歲那年離開的,是胃癌。一開始也只是普通的胃病,由于常年辛苦工作,最后拖成了晚期。”
他說這些的時候神情黯然,她能感受到他內(nèi)心深處透著的一絲哀傷。
“所以,你才會特別在意胃病病人?!?p> “算是吧?!彼咝σ宦?,“如果當時有人可以勸他多注意身體,或許一切都可以挽回。只可惜,那時候我在英國念書,沒有機會陪在他身邊。”
他望了望遠處,繼續(xù)說道:“我爸去世后,我就回到香港照顧我媽,她已經(jīng)失去了我爸,所有的寄托都放在了我身上。畢業(yè)以后,她怕我在公立醫(yī)院太累,就讓我每周去佳和工作兩天。我爸從前跟佳和的院長關(guān)系很好,所以我才能去那里坐診?!?p> 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人人都有難唱的曲。真想不到,這位世人眼里的富家精英也有這么一段悲傷往事。
江盈楓動了惻隱之心,她很想上去抱抱他,像姐姐一樣給他一些安慰。她忽然覺得眼前這個大男孩兒比她想象得要懂事堅強,十八歲遭遇人生變故的他比同齡人更添成熟。
兩人養(yǎng)足了體力,繼續(xù)前行。山路兩邊的管草高大茂盛,時不時有蝴蝶穿梭其中。風吹草木沙沙作響,宛如置身世外桃源之中。
“想不想知道我的經(jīng)歷?”見剛剛的談話太過沉重,江盈楓換了個話題。
“當然!”張少華的雙眼又開始閃爍著光芒。
”初中畢業(yè)后,我就隨父母去了美國?!彼告傅纴?。
“我的初中是在上海的私立學校念的,我爸在美國當上醫(yī)生后就把我跟我媽接了過去。當時同學們都很羨慕我,覺得我可以逃離國內(nèi)的高考,去美國逍遙快活了。可是,他們哪里知道,初到美國的日子有多艱難?!?p> 江盈楓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憶那段歲月了,現(xiàn)在想來就像是上輩子的事。
“我剛到美國,語言不好,自尊心強又生性敏感,總覺得班上有人歧視我,好幾次跟同學鬧別扭哭著回家,都是我媽努力開導我。那個時候,我爸一心撲在醫(yī)院里,整個家?guī)缀醵伎课覌尣俪?,所以她現(xiàn)在還對我說:‘以后不要找醫(yī)生,不著家’。”
張少華一聽急了,連忙反駁:“也不是所有醫(yī)生都這樣的,我就很顧家?!?p> 她笑了笑,繼續(xù)往下說。
“融入美國的生活真的讓我花了很長時間。你一定不相信,我的性格在出國前不是現(xiàn)在這樣的,到了美國后,經(jīng)歷了那么多事,就變得強悍起來了。我把自己封閉起來,沒日沒夜地努力讀書,憋著一口氣,不想輸給任何人。所以這么多年下來,我的朋友自然也很少?!?p> 他聽著聽著,倒是羨慕起她來了,原來他的內(nèi)心深處一直很向往美國,若不是要陪母親留在香港,他高中畢業(yè)后一定會申請美國的醫(yī)學院。
“我不知道為什么大家都說我是女強人,其實我沒什么雄心壯志,只是這么多年下來,我習慣了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好,僅此而已。如果有一天要我放棄工作回去種地,我倒樂得其所呢。”
不知怎的,她越說越放松,把心里話和盤托出。
他望著眼前的江盈楓,再次顛覆了他的認識。他發(fā)覺她的身上充滿了矛盾,強悍獨立的外表其實是為了掩蓋一顆敏感細膩的心,她浸染世俗卻隨時可以抽離,看透人心卻又不失純真。
最最吸引他的,是她身上那股摸不著的憂傷,他總覺得在她的身上一定有什么悲傷的事發(fā)生過,以至于她的眼神中總是帶著一股淡淡的哀愁。他好想撩起這憂傷的面紗,一探究竟。
這樣一個女人,令他近乎瘋狂。
“那你后來為什么會來香港呢?”
這個在常人眼里再正常不過的問題,卻是江盈楓心中最不愿提及的痛。
她停頓了片刻,“因為工作。”此刻的她,還做不到對他敞開心扉。
不知不覺間,兩人已經(jīng)來到了兩座山峰的腳下,那綿延彎曲的臺階一眼望不到頭,本次行山最難的部分即將開始。
“怎么樣,準備好了嗎?一千兩百級臺階喲!”張少華轉(zhuǎn)過頭興奮地看向她。
“要不要來個比賽,看誰先登頂?”
“你確定嗎?輸了的人怎么辦?”
“你說怎么辦?”
他腦筋一轉(zhuǎn),“你要是輸了,下次就陪我去滑水。”
“那你要是輸了呢?”
“那我就背你下山!”
她哈哈大笑,“一言為定!”
熱身過后,兩人的比賽一觸即發(fā),張少華如離弦之箭,起步時瞬間超越了江盈楓。而江盈楓則不緊不慢地按照自己的步伐前進,保持著勻速呼吸。
臺階上每過一百級都會有記號標注,剛過一百級,江盈楓就開始大口喘氣,她一級一級數(shù)著,寧可放慢速度,也不肯停下來休息。才幾分鐘的時間,就汗如雨下。
張少華體力過人,一馬當先,幾步一回頭看看她的位置,確保她在自己的視線范圍之內(nèi),再繼續(xù)往上爬。
他時不時在前頭給她打氣,拍著雙手喊道:“已經(jīng)一半咯!”
她自知比不過他,但也不能就此放棄。她憋著一股勁,說什么也不能停下來!
“前面就是山頂咯,我先上去啦!”他說完便一溜煙沒了人影。
被他這么一激,江盈楓不顧身體的疲憊奮力向前沖刺,一千一百九十八,一千一百九十九,一千兩百,一鼓作氣,她終于抵達了山頂。此時她感覺這雙腿已經(jīng)不是自己的了,一下子跪倒在地,豆大的汗珠落到地上,臉漲得通紅,大口喘氣。
“你沒事吧?”張少華見狀立馬湊了過來。
江盈楓上氣不接下氣,說不出話來,只見她從包中掏出一瓶水,仰頭往嘴里灌。
“你慢點喝,劇烈運動后不能喝這么快?!彼呎f邊抹去她頭上的汗水,“又不是真要跟你比,干嘛這么拼命?!?p> 良久,她才稍稍緩了過來。此時,兩人已經(jīng)站在港島南面的制高點,不遠處的淺水灣盡在腳下。望著眼前這壯麗美景,來時的一切辛苦都變得不值一提。這也是江盈楓喜歡行山的原因,一旦上路就沒有回頭路,唯有走到終點實現(xiàn)目標。
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張少華站在山頂,仰天大喊了一聲。
“那邊就是我家,我媽現(xiàn)在還住在那里?!彼赶驕\水灣說道。
風陣陣吹過,江盈楓身上的汗水漸漸收干,她不禁打了個寒顫。
“山頂風大,我們快下去吧?!睆埳偃A見她有些冷的樣子,便在前面開路。
下山的路也不比上山輕松,為了不傷及膝蓋,必須放低重心盡量用小腿的力量行走。
才走了沒幾步,江盈楓就開始胃痛難耐,她只得坐在臺階上,彎腰蜷縮著。
張少華一回頭,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立刻跑了過去。
“一定是剛剛喝水太快引起了胃痙攣?!彼荒樉o張,“都是我不好,真不該跟你比賽?!?p> 江盈楓揮揮手,“沒事的,我坐一會兒就好了?!?p> 天色漸晚,周圍的風越吹越猛,他用手臂圍住她的肩膀,用身體替她擋風。他看著她皺眉的表情,心中萬分自責。
江盈楓的注意力雖在胃疼上,卻也感受到了張少華帶來的溫暖。這孩子還挺會照顧人,她心中感嘆。
待她恢復大半后,他便扶著她緩緩下山。他拿出了事先準備的登山杖,讓她借力支撐。兩人的背影就這樣消失在遠處的山林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