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婕妤回鑾東宮長秋殿,見絳雪軒中殘雪寥寥,枝杈遍地,早已失了昔日生氣,遂暗啞一嘆,明眸一閉,滾燙的珠淚便破睫而出……
俟淺掀眼簾,目光所及,猶見周遭玉鴿輕繞,有軒中麗人手撫鸞箏,邊撥邊吟……初見伊人眸似清泉,盈盈澹澹;腰若細柳,裹一襲水粉彈墨妝緞交領裙,足蹬碧色團繡白梅鳳頭履;柔荑細長,纖指之上套燒藍翡翠金蕊的護甲;扣唇輕啟,歌隨箏飄,若流水潺潺,若走馬搖鈴,或若孤雁展翅欲追的聲聲啼鳴,哀婉斷腸……
紅黛相媚,綺組流光,笑笑移妍,步步生芳。兩靨如點,雙眉如張。頹肌柔液,音性閉良。于是投香杵,扣玟砧,擇鸞聲,爭鳳音。梧因虛而調遠,柱由貞而響沉。散繁輕而浮捷,節(jié)疏亮而清深……
身旁的內官無緣曲音,只憐見婕妤懷古泣舊,便俯前拱手啞勸道:“歲不我與,數(shù)九天寒,就莫在外廊杵著了。通間有司已開了爐道,暖暖和和的,娘娘還是移趾后寢,梳洗饌罷再作安歇?!睂m娥們聽了都點頭附和。
回到后寢甫坐榻上,班姬便詢問身旁的內官:“武庫那里擠擠扛扛、粗麻斬榱的,可是傷了那家大臣?”內官聽了趕忙揖上,“尚以為娘娘為奔喪而來,如此說是奴家多心。前日敬武公主尚幽閉府內,不想隔夜暴卒了。宮內署卜筮明日出殯,今兒個回鑾也算是時候。”
班姬聽了哀嘆一聲,眼眸盈淚,卻未下淌?!白园У鄯Q阼之日起,敬武與東朝便少了來往,卻與桂宮川流甚密。若非哀帝大行之期,倒是忘了那副尊容?!眱裙俾犃宋锤抑?。班姬一邊沾了淚花兒,一邊接過奉上的茶飲,輕呡一口啞聲道:“母后也是,如今拾得子孫福,橫豎賴臥西宮里,一去四載也不回頭……”
內官頷首傻笑道:“少帝欠愛,不駐不依。若是過了正婚之日,應是回鑾之期了?!卑嗉Ш龆俺隽艘痪?,“箕兒與太傅……可還融洽?”內宮低頭淺笑道:“皇帝自是通靈的主兒。太傅為師又為長的,一身剛直,萬物蔥蘢,勞謙君子,臣民厥服呀!”
班婕妤挺鼻兒,無聲笑了,轉而細思又覺羞赧。潑血門案著實掛心,卻事事未離王某半分。此番草草馭駕回鑾,憑心而論,弗中了那冤家的魔道又是甚么?
尚記得有年春上也于寢內,他身裹破襖趿拉進來,像個犯了錯事的孩子。自己挑動著彎彎的眉梢,斜眼兒打量著這癡呆的男人。他疾上前深揖一禮,待巧讓榻前,春意融融,心旌搖曳,四目相對,無語抒情……
兀自心中小鹿亂撞,忙于鑒中理了云鬢。鏡中的自己眸似幽潭,盈盈流光;櫻桃小嘴兒,輕彈可破;又有鳳睫淺淺一撩,恰似少年情竇初開,腮著暈粉,百媚千嬌……
“娘娘,香湯已備,敬請移趾!”班姬聽得宮娥報請,心中不由斷了念想,暗啼一笑,滿面羞紅。待泡于池中氤氳來去,披裘出浴,明麗動人。又于香閣梳理一番,入得寢來,便吩咐左右:“侍駕西宮,謁太后!”
步輦走懸廊穿過西宮,停駐在省中的溫室殿前。東朝聽報婕妤回還,忙不迭著須卜攙扶堂上。但見班姬面露委屈,款款趨進,入殿一面就伏地泣拜。
太后喜氣盈盈地親扶起身,又用掌心兒替她揩淚,笑贊道:“我的兒,回來便好!凡人常說:家中有高堂,兒女莫遠行!兒孫繞膝天倫樂,福祿齊天耀門庭哇!”
班姬點頭哎聲應著,又著人抬上了四壇老酒,壇口一開,滿堂飄香?!耙矝]什么孝敬母后,原上的稠酒,內加黃桂,一日三餐未曾離口。我與原碧各領了四壇,綿甜爽口,不信溫來母后嘗嘗……”
太后端過兒媳的溫酒,點舌一嘬頷首道:“宮中御酒多為辣口,這鄉(xiāng)野的土酒,確是比醪湯還好吃。”太后又召須卜來嘗,云公主嘗了一卮嬌笑道:“鮮香綿醇,四美皆具,果然是好酒!若是空腹暢飲一番,我還能吃上半壇呢!”
“去去去,沒出息!”東朝嗔笑著指搡須卜,引得一眾合不攏嘴?!皩m中酒貴陳,此酒卻貴新。今秋的桂花摘來蒸釀,味道自是雅鮮香醇?!睎|宮點頭甚是愜意,又折身吩咐一旁的長御:“去將那三壇賜于孔府!老丞相一生操持國柄,積勞成疾,如今已是臥床難起了……”東朝老眼閃出了淚花兒,“不謂什么黃桂稠酒,只謂人情罷……”
暮色四合,華燈初上?;幼蕴斓撻w放學歸來,聞聽大殿喧嚷一片,便甩開女侍中孔毓的手臂,偏偏好奇去隔屏細探。聽聞隔間擺了席宴,就躡手躡腳趨向了偏殿。待班姬一行來到隔間,忽見一人伏拜跟前,“姨母在上,受箕兒一拜!”
俟東朝愣過神來見是箕子,便忍俊不禁地夸耀道:“箕兒大了,出息了,還知道禮拜!這幾多年來書沒白讀?!卑嗉иs忙扶起道:“早聞陛下詩賦有進,便是個頭兒也高了些許?!闭f罷上前比劃了一下,見箕子似還竄出一指,就雙手扶他入榻道:“我家箕兒,可是袖里乾坤的少年天子!且這么坐著,姨母跟你見個禮……”
太后一聽就煩了,隔杖痛罵:“你是在折箕兒的壽哇!小孩家家的,便是日后登阼稱帝,也該有他跪謁的禮數(shù)?!被颖荛_不受頭,班婕妤也只得袖手作罷。
待豚鯉炙羹、秋蔬冬茹逐個上案,鋪派了滿桌,內侍與宮娥遂束手環(huán)侍。只聽太官丞振臂一喝:“宴起——”余音未了,眾皆答謝。東朝便持卮開了金口:“今兒個婕妤原上回鑾,接不接風的,祖孫三代也吃個團圓。家有高堂,萬事禎祥。大婚之期火燒眉毛,兒媳尊號宜可正名了……”
班姬悉知東朝心事,腮上一紅,便鶯聲問道:“母后這是哪里話來,家人團聚,也能整出口官腔么?”云公主一聽“噗哧”笑了,“母后怕你受了委屈,沒個尊稱,就亂了方寸!現(xiàn)下什么遺婕妤?當不當正不正的。大婚之期,芙蓉并蒂,鸞鳳雙雙謁拜高堂,總不能拜個婕妤吧?”
身旁的侍中湯官、宮娥內侍都欣然稱是?;右彩且荒樑爻常骸笆橇ㄊ橇?!叫聲姨母都覺別扭,莫說什么遺婕妤了?!闭f罷就偎于班姬肩頭,一臉的陶醉,“是吧,母后!”班姬尚未藹聲應承,兩行清淚先涔涔自流……
“守陵為臣,出陵為君。桂宮也消停了好一陣子,是該認個主子了。”東朝話音尚未落地,箕子、須卜及太官侍臣們就急急下拜,共賀班婕妤為護犢守子,榮膺天下母。
班姬于此喜極而泣,便輕曳袖袂沾淚道:“承蒙信愛,涕零不及。地上寒涼,諸位就起吧!”于是眾人撩袍歸位。“不是爾的,奪之不予;該是你的,避之不及?!崩咸笫执钣耋鐠读藟K酥胙,親與班姬送于唇邊兒,“兒嘗嘗這個,搗珍里脊,太園棚子里新摘的韭花兒,搗碎拌肉,其味鮮奇?!?p> 班姬輕啟櫻桃小嘴兒,嘬了一口頷首道:“韭花拌于糜肉之中,腌漬入味,宴前略略小熏便可。然此韭花實為冬植,尋常人家實難企及呢!”東朝見她滿面瑩光,笑問:“何如?”班姬笑答:“母后恩賜,自然珍饈。”
“倒是念起那瘋丫頭來,這道菜肴,愛吃得不行。不知回府作些何事?”“母后亦是好心情,此間念起原碧來。靜園棲鳳,千禧一遇,自是忙張得沒天沒日。原碧豁達又心巧的,許是幫嫣兒繡花哩!”“粗枝大葉的,她會個屁!”引得眾人哄堂大笑。
東朝噘嘴,卻也笑了。“一路回鑾還算順暢?”班姬忙答:“稍有路滑,卻不礙事,不似去冬大雪封山。倒是在武庫遇公主出喪,著實耽擱了好一陣子?!?p> “公主出喪,可知哪家?”班姬見太后面色凝重,便也陪著小心道:“不是敬武姑姑么?”東朝一驚,斜眼呵斥:“聽風是雨的,也是亂說!若她有事,舉國上下不人言籍籍,怎就內省無人提及?”
班姬聽了也是一驚,忙垂眉揖禮,“許是誤傳,以訛傳訛的,我倒還信了……”倒是東朝坐不住了,輕輕闔上了兩泡老眼,就揚起袖袂啞聲道:“宣安漢公!”
謁者受命有些擔心,疾倒退八步出了殿門,又于丹陛朝西的方向瓦腰子站定,方仰臉宣嚷:“太皇太后有旨,宣——安漢公溫室覲見哪——”有宣室殿謁者迅急跟宣,前殿北闥跟宣,金鑾殿東廂跟宣……
王莽正于金鑾殿東廂批注奏章,聞言省中傳旨召見,心中一懔,狼毫落地,隨手推開批閱的文移,與對案的馬宮交待幾語,便披上罩袍出了殿門。
王莽趨進溫室殿時,偏殿早已撤了宴慶。由謁者前引進了內寢,一言不發(fā)就伏拜榻前,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單等東朝劈頭蓋臉地發(fā)泄一番。
怎料東朝不予照面,偏去勸慰班姬道:“如今桂宮已修繕一新,圣皇穆穆的,便瞅個吉日入住吧?”不成想太后至此一問,班姬疾屈身揖禮道:“母后見憐,銘感五內。只為入主長秋宮多年,莫說生情,便是與長信前后毗鄰,也好與母后作個照應?!?p> 太后細思確是實情,也不為難,搖頭攤手呵笑道:“住慣了長秋,不去也罷!然這路數(shù)還是要走。改日著宗正擇個黃道,去原上告謁先祖一番。挨過幾日,復去明堂……”
班姬見太后沒完沒休,生怕那冤家凍僵當堂,便打斷話茬兒求告道:“恕孩兒無狀,您的侄子還跪在堂下呢!刺骨冰寒的,凍壞了身子可怎么成唷?”“刺骨冰寒?下通火道,暖和著呢……”
太皇太后方正過身來,睨了眼王莽忽地驚叫:“不是四輔安漢公么?快快平身!幾時進的,好端端的行什么大禮?”王莽愈發(fā)不敢抬頭,只對額前晃動的木屐竊竊私語:“臣莽有罪,誠乞太皇太后責罰!”東朝聽了佯裝不解,“公有何罪?”“欺君罔上……”“欺的何君,罔的何人?你張起面來!”
王莽戰(zhàn)戰(zhàn)直起身來,青面之上已啦啦淚流?!白詤螌挵赴l(fā)波及宗親,便由司空圈禁羑里公主府。敬武平素玩世不羈,四出無期,怎料于前夜咀藥而死,逢時不吉,嗚呼哀哉——”
東朝見他悲痛欲絕,一把鼻涕一把淚的,面上就滋滋沁出了細珠兒。突覺心口一陣絞痛,就撫胸閉目,不出一語。舒緩稍可,便黏開老眼喃喃問他:“今日出喪,還蒙在鼓里,總要為御妹去吊唁一番……”
王莽沾袖,又是淚流?!肮髂藶榇髯镏?,太后出面,實屬不宜。仆已委派平晏、劉宏、劉歆、老王惲,代內省外朝前去吊唁。個中或有不盡之意,深挖細琢,臣莽死罪!”訴罷又重重磕拜于地。
班婕妤此間心如刀割,淚花兒于眶中直打轉轉兒。又窺見太后不理不睬,猶坐云端,腿彎一軟便“撲嗵”跪地,伏母后跟前鶯鶯哭道:“臣妾冒昧,拙以為外弟此言不無道理。莫說姑母亂倫周知,便是與中山同流合污,依漢律亦是死有余辜矣……”
東朝輕撫著兒媳手臂,不由長噓了一口真氣,對侄兒言道:“既然桂宮替你說辭,朕也不再詰究本末。雖法不阿貴,繩不撓曲,穩(wěn)得是那幫藩王的心哪……母家權重,皆屬外臣。攏得住貴胄,降得住人心,方保我箕兒高坐廟堂。庶政有道,國阼綿長,我老嫗縱死亦瞑目矣……”
烏金西墜,星月還來。過了正旦朝賀至元夕初上,由皇帝燃燈親祭了太一真神后,朝廷便布告放開了宵禁,一直延伸至三月上巳。
京城長安懸燈結彩,光華璀璨,所有的燈火都舔食著黑暗。這流光溢彩的夜闌剪影,無不映示著泱泱大漢的盛世華庭。
華陽、章臺、藁街與尚冠,八街九陌,人頭攢動,車水馬龍;茶坊、腳店、酒肆與布鋪鱗次櫛比,物貿豐裕。九市開場,貨別隧分,人不得顧,車不得旋,闐城溢郭,旁流百廛。里再夾雜跳丸、屢索、角抵、吐火、東海黃公及魚龍曼衍的雜技表演……這一切一切,皆為皇家的大婚之期鋪陳而來,十年方遇,殊為壯觀。
正月十六,皇帝又緊曳桂宮班姬的紺皂蠶袍,至長陵以祭天地之禮祭祀了高祖,以配享上天;又于明堂以祭宗祖之禮祭祀了孝文,以配享上帝。至二月丁未嫁娶前日,老太師孔光終口含真氣,帶病乘輿赴加朝主事。
晨靄漫漫,春暖乍寒。金鑾殿上一俟朝散,孔光便乘輿詣告省內。上墀臺時,東朝已籠袖立溫室殿前,親迎老太師下了車輿。待于雜玉龜甲屏風前的暖榻甫定,太后便賀:“大病初愈便入朝庶事,披星戴月的,亦難為子夏了?!?p> “托太后鴻福,還能湊和。”孔光瞇眼兒倦笑道:“苦湯子未了臣的病體,幾壇稠酒救了命。臣躬不才,蒙恩被德,宜給我主道個謝辭!”說罷便要躬身下拜,卻被東朝遮袖攔住?!肮@說辭我也不認,許是心氣兒使然吧……親迎諸事鋪派得如何?”
孔光趕忙揖上道:“夫婚姻之禮,人倫之大者,勿敢怠慢。婚娶遣光祿大夫劉秀執(zhí)事。諸如黍稷酒鼎、爵弁裳緇、法駕鹵簿,又明日正午京畿戒嚴,諸事俱備。北軍五校繞宮屯失,南軍重甲沿街警巡,晝漏未盡,只待親迎了……”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地上早已是昏蒼蒼一片,而高聳入云的秦宮漢闕,竟似紅銅澆鑄一般,絳里透金,金里透亮,曜麗生姿,大美天光。
待暈光漸褪,星月微明,京城街坊已高張燈火,伴著綻開的火樹銀花,別似誤入了瓊池瑤宮……街陌之中,商賈云集,名流薈萃,摩肩接踵,熙熙攘攘,個個擁前踮腳伸頸,爭相為睹皇后真容。馳道兩沿,有鱗甲戰(zhàn)騎長鞭示警,玄胄蒙巾豎戈森森……
而于靜園的二堂以里,張燈結彩,錦毯鋪地,紅燭熠熠,彩綢飄飛。兩廂已備好了各色的陪嫁,媵臣媵妾、鼎盤壺簋、櫛奩鑒篦、黛飾褥衣,小到嫡母的壓箱底子,嫂嫂饋送的枕邊書……
聽得未央鼓樂喧天,王嬿不由心頭一顫,想來鹵簿已馳出蒼龍北闕,淚便順頰無聲自流。
原碧正與王嬿挽發(fā),由雙螺綰為垂云髻,見她落淚,也是酸楚,只得哽喉憐笑道:“今兒個可是大喜日子,雙宿雙休的,這又是哭得哪門子?”笑談間插入了一雀爵吊珠兒的黃金步搖,又釘了一對瑤環(huán)瑜珥。見她無語,便又調笑:“若換碧兒入得椒房,想必也是啦啦淚流。面南背北,硌得生疼,若再落出個痔漏來……”
“呸呸,死丫頭!”月霞正用細線輕輕去裂那蘇浦芋頭,好給嫂嫂與老母吃,聽她一言笑罵道:“不會說句吉祥語,倒也罷了,偏哪壺不開開哪壺!”
身旁的家眷一忒笑,原碧便也繃持不住,兩手一攤咧嘴笑:“你噘個葫蘆不開瓢,看看我又招呲了不是?”王嬿臉上不見笑,劉愔便也不閑著,趁與她調油抹粉的空隙,就湊上前去耳語道:“入宮先讀枕邊書,慌不溜急莫忘了?!痹搪犃似沧煨Γ骸按合喽痰模€識什么文來斷什么字?”劉愔眼角詭譎道:“出閨之事君莫問,怕你懂了瞎鬧騰!”
原碧吊起個三角眼兒,正“噗嚓噗嚓”細思量,忽見三公子王安奪門而來,且杵于夫人跟前叫:“阿母阿母,壞菜壞菜,我嫂嫂橫臥茅溷闥前,地下流了一灘血水……”
夫人聞聽一驚詫,忙炸起雙手急呼道:“可有穩(wěn)婆?”王安羞澀扭捏了一番,“穩(wěn)婆無有。我去侍奉,可嫂嫂一腳將我踢出,且要我前來告請母親……”說罷委屈地涕泗橫流。
老夫人趕忙摸瞎起身,以杖頓地慌急道:“原碧速去,速叫穩(wěn)婆!”待原碧應聲飛身而去,夫人便又回頭搗罵:“癡兒哇癡兒,二十好幾的人了,該來不來,不該去的偏湊和!那是爾去的地方么?”
王嬿素與王安親近,聞聽愚兄遭母親譴責,心中不悅,便嘟起小嘴兒嚶嚶道:“叔兄雖癡,可心眼兒良善!得了嫡孫,好事成雙,亦該舉家慶賀不是?”
夫人這才穩(wěn)下心來,破顏一笑:“話雖如此,不誤了焉兒?身畔儼無親人照料,命里怎就這般苦呢?”說罷就引袂遮袖拭淚。身旁劉愔靈眸一閃,疾向夫人蹲身一揖,道:“婆母放心,俺這便去,您就莫操這份心了。”話音甫落,遂揚起袖袂款款而出……
靜園門前已宮燈熠熠,爆竹爭鳴,鼓樂疊奏,一派馬叫人歡的場景。六馬的法駕穩(wěn)穩(wěn)停駐在公第門前,有五時副車,皆駕四馬,有奉車郎御,侍中跟參。屬車共計三十六乘,搭眼一輪望不到邊。拂、爐、盒、壺,杌東西,儀刀、弓矢、卜字戟,都仗馬橫列甬道邊。琴瑟和鳴,鼓磬喧天,一行行宮女饒歌并舞,萬人空巷盡數(shù)歡顏……
此時于金銀車前走來幾人,皆頭戴鹿皮精制的小弁,身著玄衣與素績下裳。馬宮與甄豐二人前行,議婚人劉宏、平晏、宗伯鳳、夏侯藩與左右將軍隨后跟從。王莽立東首禮請入內,二堂之上,又由禮郎劉歆前引,幾人上前先拜了太君。
待饌肴上案,略行小酌,劉歆便命人撤去了席宴。隨后令椒房長御引王嬿東坐,有甄豐宣讀冊封詔命,方由大司徒馬宮親授璽紱。王嬿跪拜奉過了印綬,繁文縟節(jié)不知作何,一旁長御忙附耳教之,王嬿遂將璽綬交中太仆,便展袂伏地大拜道:“臣妾王嬿,拜謝天恩!”幽韻之聲,宛若晨熹竹葉跳動的滴露,又似春夏嬌鶯清脆的囀鳴。
中宮太仆跪受璽寶,又鄭重轉交中宮女史。女史跪與皇后系佩,禮成后王嬿仰頭探母,鼻翼一顫,眼圈緋紅,伏身便哭拜于大堂正中……
夫人聞聽猶揪心扒肝,雙目瞽閉,潸潸淚流,忙向前伸手空撈道:“我兒速來,阿母有言……”王嬿迅急膝行過去,伏父母跟前仰面啜泣。
王莽淚目啞笑道:“吾女王嬿,幸徙高枝,入椒房,儀天下,明理守正;日行善,品節(jié)廉,修齊治平……”王莽于此已泣不成聲,“從夫君,孝雙親,無忘肅恭;少疾言,多矜慈,博施濟眾。姻親者當合二姓之好,上事宗廟,下育承祧……兒啊,謹之、慎之哇!”
王嬿已是淚水縱橫……夫人輕撫她小手揉搓,“嬌兒哇!在家從父,出嫁從夫,貧儉誠所尚,資從豈待周?幽嫻貞靜,宮闈言輕,莫出惡語,善待媵從……切記、切記!”
“父母訓命,孩兒謹記……”王嬿復又哭拜于地。一旁的長御早兩淚汪汪,見主子長跪,于心不忍,便膝行跟前攙扶道:“皇后之意,君公盡知,伏惟娘娘平息尚穩(wěn)!”馬宮等人疾擠一堂,伏身哭告:“娘娘持重——”
王嬿又膝行于母親懷中。夫人摸瞎兒持櫛三梳,梳罷將五彩絲繩繞結臂上,又將玉鞶扣其腰間。王嬿仰面,輕撫母親那兩汪瞽眼,內心激蕩,泣不成聲,遂以啞腔哭唱道:“阿母嫁我兮兩相望,哭瞽雙目兮淚千行。山珍海味實難咽,葛衣粗食雙親嘗。小女宮門兮深似海,阿母與姑兮伴祖旁。心念春花蝶伴舞,遙望秋實遍地香,遍地香……”
一闕勸母辭,拳拳反哺意。立身行道,堂前顯孝,公卿泣拜,兄姊哀慟……真可謂:出閨泣拜親恩懷,三梳三訓語可哀。依別親恩裹塵去,惟有嫁裳暗香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