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墨沒有搬過來與我一起住,他的公司在徐匯給他租了套一室一廳的房子,我去看過一次,家電家具樣樣齊全,采光也好,陽臺望出去可以看到對面的商廈在夜晚開出點點星光。很美。
我說,子墨,就叫“微光”吧。
哪怕微弱光線,也可以是治愈的一道光啊。
【微光】剛成立的時候,我的失眠癥又復(fù)發(fā)。經(jīng)常半夜醒來就睡不著覺,坐在陽臺上看夜里還未熄滅的燈光。想象著床頭的捕夢網(wǎng)會為那些酣睡的人們織就的夢境,抬頭望見對面的高樓,又忽然想起那些人為著什么樣的事情燈火通明。涼風(fēng)吹來,裸露在外的皮膚瞬間像電流擊穿毛孔,思緒被拉回,我端起已經(jīng)冷掉的水轉(zhuǎn)身回了房間。
有時候睡意全無,便伏案在桌前畫設(shè)計圖稿,一張張空白的紙隨著鉛筆的線條慢慢勾勒出輪廓,空間被填滿,心也被填滿一樣。
一點一點,從開始到結(jié)束。
我想起初二那年,我在市美術(shù)比賽中得了全市第一,拿到獎杯時,滿心的喜悅和期待快要伴隨心跳跳出胸口來。我想象著父母自豪地夸我很棒,想象著他們驚喜地抱住我,帶我去吃漢堡,實現(xiàn)周末一起去海洋館的愿望。
我懷抱著戰(zhàn)利品一路飛奔回家,可是才剛到家門口,我所有捂在心口的興奮,以及預(yù)想過很多次的溫暖擁抱,在一聲聲尖叫咒罵嘶吼中一并被摧毀破滅。
他們爭吵拉扯摔東西,周圍的鄰居在竊竊私語,所有的聲音一瞬間變得無比刺耳。我懷疑有人在那時拿走了我的知覺,我怔在原地,世界里突然一片空白。
我好像繞進(jìn)了一個不見天日的死胡同,理不清這些纏繞撕扯的線。我不明白,平日里看起來恩愛的父母為什么會突然間爆發(fā)戰(zhàn)爭。一觸即發(fā)就連引線都看不到。
半夜醒來也覺得像是在做夢,分不清之前的恩愛是假象,還是這場戰(zhàn)爭是假象,抑或者自始至終我眼睛里的畫面都是假象。撥開了所有籠罩的迷霧,剩下的真相就只剩冰冷刺骨。
后來他們經(jīng)常吵,一開始避開我,被我撞見以后,吵架也就不再臉紅了。他們從小說我跟別的小朋友不一樣,很乖很懂事。于是他們爆發(fā)無休無止的戰(zhàn)爭的時候,我也依舊是他們口中的乖孩子。不哭不鬧不離家出走,每天正常上課下課吃飯寫作業(yè)畫畫,像是從來沒有成為戰(zhàn)爭的犧牲品,完好無缺健康生長。
就連我自己也這樣以為。
爭吵最厲害的時候,一方摔門而出,另一方便來敲我房間的門,用著很受傷的語氣來試探我偏向哪一方。
時間一久,我的心臟開始疼。每次他們在用力把我拉向自己的時候,那里就一點點裂開,露出無人問津的模糊血肉。
再后來家里慢慢從三個人的晚餐變成兩個人的晚餐,有時候是我跟父親,有時候是我跟母親。最后變成我一個人的晚餐。他們不再回家。
很多時候我都是不餓的,關(guān)在房間里畫素描,畫瓶子畫杯子,畫窗簾畫光影,黑筆白紙黑白分明,白天黑夜晝夜分明。
那時候我還沒有學(xué)會當(dāng)自愈的醫(yī)生,痛苦沒有能力分解。不懂得哭,也不知道笑,孤僻得像一個人一個世界一樣。常常用鉛筆在紙上來回畫,一根線條一根線條穿過天空,穿過黑夜,穿過頭發(fā)和手指,慢慢縫補(bǔ)我這顆不斷裂開的心。
有一天太累了,趴在桌上醒來的時候是清晨五點多,天還未完全亮。抬頭看見日出的光照射在不遠(yuǎn)處的高樓上,我的心好像突然在那個瞬間跳動了一下。
哪怕一瞬間也好,就算一瞬間也足以感受到的溫暖。
子墨來找我時,我剛剛睡下。他得知我失眠癥復(fù)發(fā),怕我畫設(shè)計圖猝死在家里沒人知道。他說,起來跑步吧!跑累了你回來接著睡。我心想,這他么的我好不容易才睡著。
抵抗無果,他生拉硬拽把我從床上拖起來,塞給我一個裝滿不明液體的水杯,我問他,這是什么東西?你是不是要毒死我?好繼承我的財產(chǎn)?
他翻了個白眼,沒好氣地說,怕你跑步猝死,先給你能量補(bǔ)給,趕緊給我喝完!我扁了扁嘴,在他雙目注視下,喝到一滴不剩。
他滿意的點點頭,隨即將我拽出門。
但我的失眠癥依舊沒有好轉(zhuǎn)。
子墨很納悶,他問我是不是我的父親或者母親來過。我告訴他不是。
毫無征兆的,舊傷又復(fù)發(fā)。
他們散場選在我高一那年,一個非常普通的日子,沒有人生日,沒有人說話,沒有人回家。只有桌上放著的文件袋,從房子車子財產(chǎn)的歸屬,到我的歸屬,事無巨細(xì)被列在紙張上,而這張紙甚至都沒有我簽字的權(quán)利。
我跟隨父親一起生活。
他還是跟以前一樣,基本不回家,偶爾回家來,在桌上放一沓錢就走了。母親有時候也會來學(xué)??次?,給我買衣服,陪我吃頓飯。多數(shù)時候我還是一個人。
慢慢地,我對于他們開始沒有什么印象,荒謬得像腦袋里有個人拿著橡皮擦不停擦掉我的記憶一樣,記不清他們笑著的樣子,記不得他們陪在我身邊的樣子。
有時候我會覺得很害怕,但有時候我又覺得心里很輕松。
如果這個事實太沉重了點,那么趨利避害的生物系統(tǒng)就能夠讓我減少胸口的疼痛。
去倫敦的第一年冬天太冷了,租住的閣樓一到下雨天就會漏水,寒風(fēng)吹來,立馬形成一條條尖銳透明的小冰柱。我使勁關(guān)上窗,裹緊被子窩在床上看西方建筑史。那時候我心里的城墻已經(jīng)構(gòu)筑起來,心臟靠近著那縷光取暖,堅固牢靠風(fēng)吹不倒。
我的失眠癥沒有再發(fā)作。
征得房東太太同意,把小閣樓重新修繕了一番,打開窗清晨的陽光會灑進(jìn)來,偶爾我的嘴角也會上揚(yáng)。
父母發(fā)現(xiàn)每個月的錢打不進(jìn)來我的賬戶,紛紛打電話問我怎么回事。我告訴他們卡丟了,沒有多言,快速就掛斷了電話。
奇怪的是,瓶子破碎的時候需要人來打掃,他們都巴不得趕緊逃離,誰都不愿意留下來。后來我自己清掃完了,夠獨立夠沉默了,他們卻都想多說幾句。
多說幾句還不夠,前后帶著新伴侶來倫敦看我。拔河一般相互較勁,而我就是中間的分界線。他們來看過我之后,我的失眠癥就會復(fù)發(fā)。嚴(yán)重的時候,整夜整夜都睡不著。我不焦慮,也不心慌,就是心空洞的可怕,一點頭緒都沒有。
我學(xué)著自愈。去打球,去騎車,去游泳,去旅行。后來城墻越筑越高,聽到他們的消息的時候,胸口的拉扯就小一點,痛感就少一點。
恨他們嗎?大概是恨的。
晨起的微光有一種朦朧的美,秋天的梧桐樹葉經(jīng)過一晚上的冷風(fēng)散落一地,路燈還未熄滅。跑到一半我突然停下腳步,眼眶一熱,子墨趕緊抓住我,生怕是每天逼我喝下的不明液體虛不受補(bǔ)起了反作用。我扯了扯嘴角,立馬向【微光】跑去。
如果那一縷光是治愈,它們投射在建筑上的影,就是溫暖的樣子。
阿魚s
青冗是一個乖孩子,修補(bǔ)裂痕,構(gòu)筑城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