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一言不發(fā)地看著凌率走向這個兩人都未曾料到的結(jié)局里去。
其實(shí)他以為凌青會一劍殺了凌率,而不是用她那條白綾,因?yàn)榱枨嗖幌袷悄菢訒蕾p旁人死相的性子,尤其是這個旁人還是昔日的愛人。
裴忱當(dāng)然也不知道這是為什么,昔日凌青上山的時候其實(shí)叫旁人也排擠過,說她是戲子出身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攀上了昆侖,昔年的昆侖山便已經(jīng)有一點(diǎn)拜高踩低的苗頭,只會依舊掩藏在煌煌然的外殼下頭并不為人所知,她那時候總覺悲苦可是無處去說,于是實(shí)在無處紓解時便會一折一折唱過自己昔日所學(xué)那仿佛就是發(fā)泄。
總在無人處,昆侖這樣的地方很多,她不想叫自己成了旁人笑柄所以總很小心。但是有一日她還是聽見一個人夸她唱得好聽。
她手中的綢子像是受了驚的鳥兒一樣失了章法,全數(shù)掉在地上,扭頭時見到一張清秀少年人笑吟吟的臉。
那一眼便是錯的,而今她是想把這個錯誤改過來,然而自己也知道其實(shí)已經(jīng)晚了。
凌率終于帶著一點(diǎn)不甘死去。他的眼睛睜得很大,至于顯出一點(diǎn)猙獰的意味來。凌青把手頹然的一松,半晌才想起伸手去把凌率的眼皮蓋住。
裴忱依舊沒有說話。
倒是凌青先開了口,聲音有一點(diǎn)滯澀?!拔抑肋@讓你有些難做?!?p> “死了一個凌率而已?!迸岢类托σ宦??!拔視ハ蚰俏徽堊锏?,如果祂真的怪罪下來的話?!?p> 凌青直起身子,聞言微微挑眉。
“你說請罪?”
裴忱一愣。
“我記得你方才說你們是盟友?!绷枨囝D了頓,神色不變道:“我不是有意要聽你和凌率的對話,但如果你不想讓我聽,我也聽不見?!?p> 裴忱的確一早就知道凌青來了,當(dāng)然他也沒有理會,如果今日凌青沒有殺凌率來日霄風(fēng)也不會放過凌率,凌率做出那樣的事情總是免不了一死的,區(qū)別只是死得早晚而已。
但是他沒想到凌青能把他的話也記得這么清楚。
大殿里有一瞬的沉默,這次的沉默便不顯得那樣沉重了,只是有些尷尬。
良久,裴忱開口道:“你覺得那真的是一種平等的同盟嗎?”
“我不覺得?!绷枨嗌袂橛行┎唤??!扒乙膊挥X得你是愿意屈居人下的,更不覺得你真希望祂能創(chuàng)造一個新的世界?!?p> “那你錯了?!迸岢罃嗳坏馈!拔液芷诖匆娨粋€新的世界,既然無法阻擋,為何不叫它來得更早一些?現(xiàn)在我也很認(rèn)同破而后立了,這世道的確太弄人,就像是你——”他頓了頓,或許是不忍看見凌青的神情更加郁卒,故而沒有繼續(xù)說下去,轉(zhuǎn)而有些生硬道“——也像是我?!?p> 凌青沒有說話。
“我知道你為什么留在這里,你在等的就是這一天?!?p> 裴忱覺得有些疲憊,他轉(zhuǎn)過身去望著大殿之內(nèi)兩座恍若通天徹地的塑像,輕聲道:“你走吧,我不會動手的?!?p> 凌青臉上出現(xiàn)了一個有些古怪的笑意。
“你真這么以為?我若是要?dú)⒘杪?,?dāng)然也可堂堂正正去殺,如今我留在這里不為別的,只是想看一看你究竟能走到哪一步?!?p> 裴忱輕笑了一聲。
“有太多人想看見我能走到哪一步,那便看著吧?!?p> 他拂袖離開,卻聽見凌青在他身后輕聲發(fā)問:“你會去北凝淵嗎?”
裴忱的腳步微微一頓
他也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去北凝淵,但至少現(xiàn)在不會。凌率死了,總要有人給出一個解釋,現(xiàn)在去北凝淵只會叫魔主起一點(diǎn)疑心,覺得他并沒那么想要和祂并肩走到什么新世界里去——因?yàn)樗琅f有所留戀。
只這種留戀大概也不是壞事,若是從前的魔主的話裴忱其實(shí)不敢說出什么來,但是現(xiàn)在魔主有一顆人心,雖說那人心也是個瘋子的心。
祂或許也會有些懷念將離罷?
裴忱不由得笑了起來,那個笑容極為淺淡,在昏暗的大殿之中并不能為人所見。
他帶著凌率的尸體重登了天魔宮的大門,守門人看見他這樣登門簡直以為他是要反水了,當(dāng)下注視著裴忱的表情便有些緊張。
而裴忱看也不看他一眼,只道:“這是你們自己的地盤,內(nèi)里有誰坐鎮(zhèn)自不必說,難道還怕我做些什么?放我進(jìn)去?!?p> 他倒是也進(jìn)去了。
一路都沒什么人阻擋,就連那間靜室之前也沒有任何人攔著他,只他要進(jìn)去的時候魔主才發(fā)了話。
“不要把尸體也一并帶進(jìn)來?!?p> “你總不會怕看見尸體?!迸岢赖?。
“臟了我的地盤?!蹦е鞯穆曇魶]什么起伏。
裴忱輕笑了一聲,還真就把凌率的尸體扔在了門外自己進(jìn)去。
魔主是一副正等著他的架勢,裴忱想,大概是凌率剛死他便已經(jīng)有所察覺,天魔宮畢竟算是祂麾下的一股勢力,想來天魔宮不說每個人的生死都能為魔主所感應(yīng),也一定有些要緊的人物是在魔主的關(guān)注范圍之內(nèi)的,祂一日不能真正破除天道的桎梏,便一日還需要這些下屬。
裴忱很平靜地道:“你覺得臟,這天下卻要死更多的人?!?p> 他這樣出言不遜,魔主卻并未惱怒,甚至微笑了起來,那張總帶著一點(diǎn)憂郁神情的臉?biāo)闶窃崎_月明,一時間魔主有種凌駕于凡人之上的美,讓人忽然想起來祂最一開始也是因一個神明的錯誤而誕生。
“你不必這樣試探我,想來你也知道我為什么要天下這樣多的人去死,這是一場輪轉(zhuǎn),沒有任何人能阻止這樣的輪轉(zhuǎn)?!?p> 他的語氣平靜,仿佛不過在敘述一個事實(shí),沒有任何人可以撼動的鐵一樣的事實(shí)。
“這世間的枯榮輪轉(zhuǎn)本應(yīng)該由天道裁定,但從今以后,我才是天道?!?p> 裴忱卻不為所動,甚至反問道:“你難道已經(jīng)有了辦法?”
魔主的臉上閃過一絲惱色,但語氣卻依舊冷靜。
“總會有的。”
裴忱卻知道如果魔主一直無可奈何的話會用什么樣的法子,他現(xiàn)如今還不打算提醒魔主他已經(jīng)知道了這一點(diǎn),轉(zhuǎn)而問道:“你分明不是真正的魔族,為何會為魔族如此盡心竭力?”
魔主臉上忽然多了一點(diǎn)古怪的笑意。
祂道:“你知道嗎?這世上神與魔本就是一體,燧古洪荒之處,世上并無神魔的分別,神族和魔族本就是并蒂同生而出,只是選擇了不一樣的道路而已?!?p> 對魔主而言這不過是最尋常的一件事,裴忱聽了卻呆如木雞。
一時間有許多東西似乎都明了起來,只是因?yàn)檫@個消息來得太突然,裴忱還沒來得及想得十分清楚,他只是下意識地追問道:“你是說神和魔是一樣的存在?難道魔界也是神界么?”
“神界?”魔主嘴角流露出一絲譏諷的笑意?!笆郎夏睦镉惺裁瓷窠??云沉所借用的那具尸體倒是有個在凡人之間算得上了不得的宿主,他以為自己見到的是魔界那便是魔界,可要說那是神界倒也無可厚非?!?p> 裴忱一時間震驚得說不出話來。
那樣的不毛之地也能說得上是神界么?
“所謂神族被私念吞噬之后,就成了你們所說的魔物?!蹦е髂﹃稚系囊幻督渲?,那戒指上鑲嵌著一顆看上去有幾分妖異的黑曜石,仿佛是一個能吸納一切光芒的黑洞,裴忱覺得自己多看一眼魂魄便要被吸納而去,連忙垂眼不敢再看。
“是以魔族生生不息,神明只有覆滅這一條路?”裴忱的聲音有些艱澀。
“你是個聰明人?!蹦е骼淅湫α似饋??!八阅莻€新的世界必將到來,神也無法阻止?!?p> 神或許的確無法阻止這一切,這就是為什么神族忽然徹底地銷聲匿跡?那些魔族原本都是所謂神明,只是在漫長的時光中消弭或是成魔?裴忱忽然意識到也許無涯根本就不是所謂的一念神魔,成魔或許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可是要斬卻心魔成神卻沒那么容易。
他的臉色漸漸蒼白了下去。
裴忱自以為有個非常周密的計劃,現(xiàn)在卻發(fā)現(xiàn)那大抵是不可能的。
就算是魔主無法突破那一層桎梏,他也沒法做到他想要做的事情。
魔主像是沒有發(fā)現(xiàn)裴忱的不對勁,又也許祂是一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只并沒挑明。
裴忱卻沒再說什么,只道:“凌率是被我殺了,你或許需要再找一個人來幫你做事?!?p> 魔主眼含深意地看了裴忱一回,才道:“如今這世上,還會缺這樣的人么?”
是啊,如今世上絕不會缺這樣的人。
裴忱知道魔主說的是對的,也因此陡然生出一種無力感。
他走出屋子的時候神情陰郁得有些可怕,是以一路上都沒什么人敢于和他攀談。裴忱一直走到天魔宮大門之外,才對著不知何時出現(xiàn)了鳳棲梧道:“去告訴凌青,我過幾日再回去,讓他們有事同棄天商量?!?p> “你要把棄天推在眾人之前了么?”鳳棲梧忽而問道?!拔以趺从X得這像是在安排身后事?”
裴忱苦笑了一下,道:“當(dāng)然沒有,至少現(xiàn)在還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