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有一瞬的沉默。
而后他緩緩道:“說吧。”
大殿之內(nèi)的空氣似乎又流動了起來,凌率緩緩地松了一口氣。裴忱在他眼里就是個瘋子,所以他一直很擔心自己說的話有什么不如裴忱意之處就會被他格殺當場。所幸這事情終于是不曾發(fā)生。
他保住了自己的命。
聽起來有些可笑,他曾經(jīng)是堂堂昆侖掌門,裴忱不過是一個叛出了山門的弟子,現(xiàn)在他竟然要在裴忱手下去求得一線生機了。
裴忱其實并沒想過要殺凌率,就算是要殺也不該是由他來動手。凌青也好霄風也罷,哪一個都比他要有資格的多——他算是什么?不過是一個反復無常的小人罷了,凌云若是還活著只怕也會非常失望,不想自己會收了這么一個弟子。
“若我告訴你,你須得發(fā)誓約束手下人不對我動手?!绷杪噬陨云綇土诵那椋o盯著裴忱道。
裴忱卻是嗤笑了一聲。
“掌門,你似乎沒弄清楚現(xiàn)在是個什么狀況?!?p> 他拉長了聲音,那掌門兩個字就顯得相當諷刺。其實便不以這種語氣說出來單單是掌門兩個字就已經(jīng)極盡譏誚之意,凌率早已不是什么掌門,昆侖是亡于他手的。
凌率自然也知道裴忱這樣稱呼他的用意,一張臉由白轉(zhuǎn)紅又漸漸變白,一時間色彩紛呈煞是精彩。
“難道你不肯么?”凌率緊盯著裴忱問道。
他想裴忱應該是肯的,卻沒想到裴忱只是冷冷地笑了。
“本座若是真的想找什么人,何用你來通風報信?愿意聽你說一句便是看在昔日的幾分情誼上頭,你若是不愿說,本座當然也不會為難你。”
“這么說我是得不到任何好處了?”
話都說到這個地步,凌率索性也不再掩飾什么,也對著裴忱橫眉立目起來,殊不知裴忱看著這樣的他,倒是覺得要順眼許多。
裴忱低笑了一聲,道:“如她不殺你,本座便也不會對你動手。如她要殺你,本座可以讓你少受些苦,這夠不夠?”
以凌率看來那當然是不夠的,可是現(xiàn)在勢必人強他也無可奈何,只好恨恨道:“你可要信守承諾。”
勸凌青不殺他——這件事其實凌率是沒什么把握的,只是轉(zhuǎn)念一想凌青畢竟是個女人,若是說上幾句好話涕泗橫流一番她大抵是下不去手的,裴忱若是說了不插手此事便還有轉(zhuǎn)機。
“你現(xiàn)在只能相信本座。”裴忱也沒說什么君子一言,他們兩個人如今誰也算不得是君子。
凌率咬了咬牙,道:“北凝淵?!?p> 這三個字一出,裴忱霍然站起身來。
“你說什么?北凝淵?”
他此時心中是掀起了驚濤駭浪。
——霄璧怎么會去北凝淵?她當以為自己是昆侖山下莊戶人家出身,怎么會忽然跑到迢迢萬里之外的北凝淵去?
“你對她說了什么?”裴忱冷冷問道。
凌率幾乎被他身上強大的氣勢壓迫得喘不過氣來。
裴忱的姿勢甚至是沒有動,他只冷冷地注視著凌率,但凌率偏生就生不出任何的反抗之心來。
凌率終于很艱難地吐出幾個字來。
“自然是什么都沒有說,我想她大概是想起些什么了。”
想起些什么?
裴忱本能地覺著凌率這是一派胡言,她怎么可能想起些什么來?不是說即便借尸還魂也無法逃過輪回的規(guī)則?她的記憶分明是——
不對。
裴忱猛然想起當年凌云對他說過的話。
凌云說明珠淚的魂魄并不能算全然的完整,有一部分當初是同魔主一起深埋地下的,現(xiàn)下那個封印已經(jīng)被毀滅了,難道說她真的已經(jīng)找回了自己的記憶?
裴忱忽然厲聲道:“去叫棄天來!”
暗處有人應了一聲,而此時凌青也已經(jīng)推開了殿門。
她一時間還不明就里,語氣有些不豫道:“這么著急把我找來是做什么?我可不會替你去做什么——”
凌青的話只說了一半便沒了下文。
她看見大殿當中那個姿態(tài)甚至于有些卑微的人。她對這個身影太熟悉了,這么多年一直不敢忘,從囚魂陣中出來的時候她就在想如果自己站在這里是不是有朝一日就能復仇。
最一開始,他是意氣風發(fā)的少年郎,雖然頭上永遠有一塊名為凌云事事比他優(yōu)秀的陰影,旁的一切都顯得那樣美好。
后來在她眼里一切就都變了,她還是曾經(jīng)的那個她,可是凌率卻已經(jīng)不是從前的少年人,他有了太多想要追尋的東西,其中當然沒有她的位置,然而她是中了那一箭之后才明白其中道理的,那時候本已經(jīng)很晚,后來卻有個瘋子撕開了囚魂陣,是以她知道了一切都還不算晚。
只是此后那么久,他們都沒有再相見。
凌青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逃避些什么,因為她分明有許多機會去見到凌率,也知道裴忱絕不會在意她去一趟昆侖,他自己不愿與昆侖為敵和他不會約束手下人對抗昆侖是兩回事。
只是每次有種力量驅(qū)策著她去昆侖的時候也會有個莫名的聲音把她攔住。
那個聲音是過去的她自己。
恨是真的,曾經(jīng)的愛卻不曾消失,她或許還記得當年那一箭射出來的時候凌率眼角掛著的一滴淚,從那時候她就知道其實對凌率來說那也未嘗不是一種痛苦,他只是選擇了他更希望得到的東西。
世人總是希望魚與熊掌得兼,但是許多時候都沒有那樣的好事,所以總要有所取舍。她是被舍棄的那一個,卻不證明她就是全然被棄之若敝履。
她知道自己不會回頭,但能不能邁出另一步去卻也是未知的。
是以她一直沒能成行,一直到世上甚至已經(jīng)沒有昆侖,又到他們竟然站在了同一陣營。
凌青心里很清楚,裴忱其實對她留下來這個決定十分詫異,只是一直沒有問一個為什么。
為什么?
大概是怕從此以后甚至沒有一個面對面的機會,事實證明她是對的,她留在了如今這個已經(jīng)與過去大不相同的幽冥之中,也終于在這里見到了凌率。
她袖袍中的手在隱約顫抖。
裴忱知道那里有一條白綾,如果凌青要動手的話他不介意幫凌青一把,但問題就在于凌青真的能動手么?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現(xiàn)下凌青的眼圈有些紅,分不出是因為憤怒還是悲傷。
凌率忽然雙膝一彎。
這是讓凌青始料未及的,她后退了一步,幾乎是有些愕然地看著凌率。
“青兒,原諒我?!绷杪实偷偷馈!艾F(xiàn)在一切都還來得及,求你原諒我。”
凌青一時間沒有動。
她看著凌率,像是一瞬間有些癡怔。
凌青所看著的是凌率眼角的一點淚水。
曾經(jīng)他要殺她的時候,他的眼角就有這樣的淚,現(xiàn)在他是求她不殺她。
一時間什么都倒轉(zhuǎn)過來了,可是他們兩個人的樣子卻和從前沒有分別。只是這時候凌青忽然想起來她被無形之箭重創(chuàng)變成孩童模樣的那些年,那些年凌率可曾有過淚水?大抵也是有的,不然不會年復一年地來看她。
凌青忽然笑了笑。
她上前了兩步。
裴忱幾乎以為下一刻她就會與凌率抱在一起,還覺得有些可惜,凌率負她良多,若是這樣就能得到原諒未免兒戲,不過那也是一件好事,如今凌率身上還有另一樁血債沒有還,或許來日霄風能夠替師父報仇。
而他是已經(jīng)沒有這個資格了。
一念及此,他的眼前卻忽然閃過了一道白光。
那是凌青袖中的白綾如同靈蛇一樣探出,死死地纏住了凌率的脖頸。
一切都來得太突然,誰都沒能反應過來。
凌率的額頭上暴起了青筋,他想要反擊,卻發(fā)現(xiàn)周遭的天地之力一時間都被清空,而他的力量也被死死壓制在了體內(nèi)。
凌青做不到這一點,能做到這一點的只有裴忱。
裴忱看著凌率投來的怨恨目光,不由得笑了起來。
“原來這世上竟還有人敢信我?”他的聲音極低,像是在自言自語。“還是我曾經(jīng)的敵人,這可真是太叫人吃驚了?!?p> 凌率的神情便漸漸灰敗下去,想來他是知道自己今日難逃一劫了,他只是想不通為什么,為什么凌青會在流露出那樣的眼神之后忽然又暴起殺人。
“如果她不殺你,本座是不會動手的。”裴忱道。“這是實話,可是既然她想明白了,本座也要幫一幫她,讓你這樣的人活著終究是個禍害,無論是她還是霄風動手,都很妥當?!?p> 凌青像是全然沒有聽見裴忱的話,她只是非常認真地注視著自己手里的白綾和凌率猙獰的神情。
“我只是忽然想通了。”她在凌率耳畔說話,姿態(tài)一如情人間的私語,可是神情凜然,手上也沒半分松懈。
“你當年為了前程殺我,是因為前程比愛情更重要,如今我還愛你,但也更恨你,愛恨相比還是恨意占了上風,所以對我而言是恨比愛更重要,你我是一樣的人,是都不夠愛?!?p> 她頓了頓,沒說若有來生如何如何。
凌青知道,自己只希望兩人來生陌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