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知道日后是刀劍相向的結(jié)局,眼下也會有人忍不住伸出手來握住當(dāng)下的一點暖。凌云靜靜地注視著心月狐,他低低咳嗽著,嘴角還有一點溢出的鮮血,那是他方才受了重傷的表現(xiàn),然而他就是帶著這樣沉重的傷勢來到這里,坦然得像是在刻意赴死。
心月狐也注視著凌云,她的嘴角不覺帶上一點哀涼的笑意,只是那個笑在她如今這張臉上只會叫人覺得可怖。
凌云問道:“怎么會變成這樣?”
他的語氣難得溫柔,裴忱若是醒著的話,大概會相當(dāng)?shù)捏@訝,因為凌云從對旁人有過這樣的語氣。
心月狐的臉上竟也有一絲黯然的神情。
她本以為自己再也不會為此覺得可惜了,因為她是心甘情愿變成這個樣子的。她說她是要復(fù)仇的,于是那個聲音問她能付出什么樣的代價——這就是她付出的代價。
魔渡眾生,總不是那么輕易地便能渡了。
“我換了功法?!?p> 她本可以不答話的。
但是這一刻她的心腸忽然又軟了下來,她想起當(dāng)年自己離開昆侖的時候這個男人不肯來追殺她,也許就是因為心懷那么一點妄念,她才會把玄豺帶在身邊,分明兩個截然不同的存在,可是在某個側(cè)影看上去又那么相像,就是這一點相像叫她在最后仍要伸出手來救下那個人。
她混沒有注意到暗中有一雙妒忌的眼正死死地盯著凌云。
玄豺終于知道,心月狐總在他身上所尋找的是一個什么樣的人了,他曾有過很多種猜想,卻從未想到這個人會是遠(yuǎn)在昆侖雪山之上的凌云真人——凌云真人,名字也高潔,不像他是泥地里打過滾的一條狗,拼盡全力才躋身大光明宮,卻總郁郁不得志。
他心里燃著一把火,心月狐要他反他才會反,不過他心里其實也很清楚,如果要他舉起反旗的人不是心月狐而是旁的什么人,以他那謹(jǐn)慎的性子未必會做出如此舉動。
心月狐伸手撫摸著自己凹凸不平的臉,她的手指在那些傷疤上停留,分明已經(jīng)是早已習(xí)慣這幅面容,這一刻指尖卻有戰(zhàn)栗。
如果知道還有相見的這一刻,如果知道相見時他還會是這樣的眼神。
那她也許就不會那么決然地走這一條路,換來這樣的力量。
預(yù)言?她忽然想起凌云先前所說的話來,不由得微微戰(zhàn)栗。
什么預(yù)言?看著凌云淡漠神情下所掩藏著的一點哀傷,心月狐忽然感到不安。
但是她沒能問出話來。
所有的事情都像是在一瞬間發(fā)生的。一道寒光從心月狐的背后襲來,凌云以一個重傷這人不該有的敏捷將心月狐重重朝旁邊一推,不過那道光本就是沖著凌云而來的,凌云倉促間回手,將那一道寒光夾在指間。
他被迫后退了兩步,仿佛真是衰弱到無以為繼的地步,但抬眼看過來的眼神卻是森然的。
“什么人?”他低低地問道,語氣已經(jīng)同方才大相徑庭,好像剛才那個帶著些許軟弱的人并不是他。
暗中再次有輕輕的一聲笑,這笑聲卻是怨毒的,像是毒蛇吐信一般。
心月狐的臉色也跟著變了。
她沒想到玄豺還是跟來了。從一開始,她就沒有想過要玄豺有機(jī)會同凌云相見,她很清楚這兩個人一旦碰面會發(fā)生些什么——因為玄豺本就不是一個氣度寬廣的人。
妒恨是種很可怕的力量,人們總覺得女子善妒,所以連這個字都是女字做了部首,殊不知男人更是心胸狹窄的,古來聽說過三妻四妾和睦相處,卻不曾聽聞有哪個男人甘愿和旁的男子共侍一妻。
玄豺曾經(jīng)花費(fèi)很大功夫試圖找出凌云來,他知道自己為什么被心月狐另眼相待,以至于心月狐就算是在鏡君面前倉皇逃竄時也要帶上他,但是他不肯接受,甚至于想要?dú)Я四且磺小?p> 現(xiàn)下他終于站在了凌云的面前。
凌云看上去自然是比他狼狽得多,他指間還夾著玄豺方才刺過來的劍,有殷紅的血從指縫里流淌出來一滴滴落在地上。鏡君在一旁不動聲色地看著,眼里卻有了然并嘆惋的光。
她忽然問道:“你知道那個預(yù)言是什么嗎?”
這話是問給征天的,旁人都一頭霧水,且此刻也無暇顧及鏡君。
只有征天鄭重地答了話,他看著凌云的眼神像是也有些敬服,性子驕傲如征天,能對一個尋常修者露出這樣的眼神來實在是殊為不易。
或許是因為凌云曾做過裴忱的師父,然而征天對徐秋生的評價也不過爾爾。
“我知道,還是這小子肯做預(yù)言時說出來的,他說他這師父,是注定亡于婦人之手的?!?p> 婦人之手,其實是個很寬泛的概念。譬如說鏡君現(xiàn)下拿出劍來走上前去了結(jié)了凌云,那也可以算作是裴忱的預(yù)言生效了。其實去預(yù)言一個人的死是有些吃力不討好的,如果說得準(zhǔn)的話,那人當(dāng)然是不會折回來再大加贊賞,而若是說了不準(zhǔn),便少不得要吃一腦門子的官司,所以但凡去問街頭巷尾的人自己如何死法,多半是得不來答案的。
可是裴忱說了,凌云似乎也信了。
鏡君如今也是信服的,她看著眼前這三個人不由得苦笑起來。
“是亡于婦人之手,還是因婦人而亡?”
“這我便不知道了。”征天冷冷道。“我只覺得人類愚蠢,就算是一心修道要脫離凡俗了,也總會被這樣無稽的事情所誤?!?p> 心月狐厲喝一聲:“你在做什么?退下!”
玄豺卻沒有動,這可能是他這一生之中第一次違逆心月狐的話,只不知道他有沒有從中得了些許快意。他抬起眼來,眼白竟然是微微的紅色,也不知是因為憤怒還是悲傷。心月狐盡管氣恨他對凌云動手,卻也在那一瞬間驚忡。
不過也只有一瞬間。
跟著玄豺便笑了起來,他笑得森然,那是種野獸一般的表情,連帶整張臉都有些扭曲。
“我在幫你啊——你看不出來么?幫你下定決心,別在最后一刻辜負(fù)了大人對你的期望?!?p> 他說的自然是付長安,想到付長安的囑咐,心月狐眼中也劃過一絲遲疑的意味,她當(dāng)然知道違抗付長安會是個什么樣的下場,天魔宮里已經(jīng)有很多人為她做出榜樣了。
她請纓要去昆侖山的時候,付長安說他知道她想殺的是什么人,但望她一定做得到,因為那個人是裴忱的師父,而裴忱又是魔主復(fù)蘇這條路上最大的阻礙。
那時候付長安看著她的眼神便是飽含深意的,他問,你真能下得去手么?
心月狐彼時答得痛快。
現(xiàn)在她卻有了一點猶豫,看見凌云的那一瞬間那些回憶鋪天蓋地而來,呼嘯翻涌將她淹沒,她知道自己或許是動不了手的了,至于玄豺動手的那一刻,她驚懼十分,幾乎要出手阻攔。
只有最后一絲清明的神智攔住了她,告訴她眼下的一切才是最好的,是誰出手都好,凌云的性命總算是了結(jié)了,今日這一場局也就不算白做。她知道付長安最想做的事情又一次被裴忱挫敗,所以如今他們這位宮主一定是憤怒非常的。若是知道自己有了這絕佳的下手機(jī)會而不下手,自己只怕會遭到相當(dāng)可怕的懲戒吧?
她做了這么多年自私自利的人,此刻當(dāng)然也應(yīng)該毫不猶豫地做出選擇。
心月狐最終還是沒有再說什么,她不忍去看那把沒入凌云胸腹大半的劍,知道這把劍是付長安新近賜給玄豺的,上頭有某種極為可怖的力量,能夠讓中劍者生機(jī)全無。
然而就在她一低頭的瞬間,忽然有尖銳的嘯鳴破空而來!
是無數(shù)道白光四散而出,如同紛飛的蝶翼,只是什么蝴蝶都不會有如此炫目的光彩,直叫人睜不開眼睛。
那不是蝴蝶,是縱橫的劍氣。
心月狐驚詫莫名地瞪大眼睛,她死死地盯著那些四散的碎片,那是玄豺的那把劍,天魔族中最厲害的鑄劍師鑄造出來的一把邪劍,竟在方才玄豺刺向凌云的瞬間就變成了碎片!
凌云絕沒有他表現(xiàn)出來的那么衰弱。
就在這個莫名的念頭劃過她腦海的一瞬間,那一片炫目光芒之中便有人影閃出,是一把長劍直直地刺向了玄豺。其上所攜帶的力量是如此可怕,至于在出劍的瞬間玄豺就已經(jīng)全然地被其上的氣機(jī)鎖定動彈不得。
心月狐在那一瞬間來不及多想。
她只是將自己的劍也送了出去,倉促之間竟與凌云用出的是同樣的招數(shù)。
那是以命搏命的招數(shù),那是一套如此奇妙的劍法,出手便不留后招,最適合狹路相逢。
所以盡管離開昆侖不知多少年,在這樣緊迫的時刻,心月狐選擇的也是這一招。
以劍破劍。
這一招曾經(jīng)在史書留名,那是某個小國的遺民去刺殺永朝開國皇帝時用的,孤注一擲,絕無后路,卻不想今日被他們二人用來對決。
昆山劍法起手式,易水風(fēng)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