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裴忱栽倒在地上的聲音。鏡君畢竟是大光明宮的宮主,對著這樣有些荒誕的場景也不曾出什么聲音,她只是勉力掙扎著站起來要去扶裴忱,雖說現(xiàn)下她的情形也稱不上太好,但總不至于摔成這么個模樣。
裴忱竟還是睜著眼睛的,鏡君只看一眼便知道那不是裴忱,那雙眼睛是征天的眼睛。
“這小子傷得很重?!闭魈炜嘈Φ馈!氨闶俏乙膊荒苁顾麆由弦粍恿?,你若是還有力氣,便把他扶到一邊去?!?p> 大光明宮畢竟和昆侖多年為敵,鏡君上下打量了裴忱一番,道:“是昆山劍法罷?從第一劍上我便看出來了,他膽子倒是大,命也很大,竟然十一劍用過還能撿一條命。”
征天并沒答他,裴忱的軀殼仿佛是疲憊至極而沉沉睡去了,鏡君忽然聽見少年人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竟還帶一點嘲弄的意味。
“九劍?!闭魈斓?。
“什么?”鏡君大惑不解地望向征天,此刻征天的身形也顯得有些單薄,身上那紅色衣衫都不若往日鮮艷。
“我說他用出來的只有九劍,后面兩劍徒有其表,但還是險些要了他的命?!?p> 鏡君忽然瞇起了眼睛,她眼里有寒光閃動,這是大光明宮宮主的眼神,然而征天顯然是不會被她這樣一個眼神嚇到的,他只是漫不經心地笑著,道:“你想問什么?”
“你知道大光明宮與昆侖是多年的宿敵?!辩R君緩聲道。
征天嗤笑一聲,反問鏡君:“怎么,從前他在昆侖的時候你尚能容忍,如今離了昆侖卻叫你想起這一遭來?就因為這套劍法?”
“你知道我在說什么?!辩R君冷冷地逼視著征天。“昆侖之外,世上最了解昆侖的就是我大光明宮,我可從未聽說過征天劍曾經落在昆侖手中,你為何對昆山劍法如此了解?”
征天臉上的笑容忽然就褪得干干凈凈。他也以同樣冰冷的眼神回望鏡君,這一刻鏡君忽然意識到眼前這個少年人模樣的存在并不是什么劍魂,他自己是從未承認過這一點的,他是神魔俱滅之后世上最接近于神魔的存在,他當然不會怕她......如果她不是大光明宮的宮主,現(xiàn)下應該是她在害怕他!
只是她不能害怕罷了。
“你在心虛?”鏡君甚至又問了一句。
“我只是覺得可笑。”征天這樣說著,眼里卻殊無笑意。“我自詡有一顆人的心,可有時候看你們還是覺得不解。你想問我是不是有所隱瞞,卻怕被我說是不配,所以拐彎抹角也要激將一番?”
鏡君還是第一次叫人用這樣平靜森冷的語氣說中了事實,她甚至沒辦法反駁,因為征天說的每一個字都是她內心所想,若非自問無人能來窺視她的思想,她簡直要懷疑自己真被征天看了個分明。
“我可以告訴你,我大概是這世上最了解昆山劍法的人,那不是人能創(chuàng)造出來的劍法,你今日見到的也不過是前九劍——然而就是這形似而神非的后頭兩劍,給這小子帶來了無窮無盡的麻煩?!?p> 征天看著裴忱昏迷不醒的模樣,他聲音冰冷,可鏡君還是聽得出一點無奈。
就是這無奈讓鏡君心下一松。
“你似乎很在乎他?!辩R君不得不再次試探征天,只是接觸道征天那個似笑非笑的眼神時,她忽然又覺得有些害怕。
這世上已經很少有什么東西能叫她覺得害怕了,可是當她看見征天的眼神時,她又不得不承認那涌上心頭的的確是一種名為恐慌的東西。
“是啊,這小子千萬不能死?!闭魈斓吐暤??!拔疫€是不明白他為什么會一氣劈砍出十一劍去,我分明是提點過他的......真是個蠢貨?!?p> 征天口中罵著蠢貨,神情卻是近乎于溫柔的,這對他來說簡直有些不可思議。
“或許這就是我能看見的那個劫數(shù)?”征天忽而又笑了起來。
鏡君聽出了征天的弦外之音,一時間竟有些張口結舌。
怎么,這劍靈也能往前看見一切么?裴忱自己再也不問天命,可是他身邊最親近的這一個盟友,竟還注視著命運?
這想來真是可笑。
征天忽而橫了鏡君一眼。
“是不是覺得有些可笑,甚至不可置信?”他緩聲問道?!笆遣皇怯X得我這么狂悖的家伙,是不該談論什么‘天命’的?”
鏡君沒有承認,不過她的眼神已經明白地昭示了這一切。
征天短促地笑了一聲,忽然道:“不論我能不能看見未來,現(xiàn)下都有一件事是很明白的,你和他都有個大麻煩了?!?p> 仿佛是為了印證他的話,黑暗中忽然響起一聲輕笑。
但那人分明是聽不見征天講話的,她發(fā)笑似乎只是感覺眼前的情景十分有趣,于是她便笑了,笑聲愉悅。
那是個女人的聲音,在鏡君聽來有些耳熟,她心下一沉,想自己其實不該一個人來此,可是當時情況緊急,況且她本也不信這世上有什么人能偷襲暗算她。
卻不想來了便是要動用琉璃玉碎的大場面,也想不到那玉石俱焚一般的舉動很輕易便叫人給截斷了,這天下間最頂尖的兩個強者此刻都躺在這里動彈不得,這么說她的境況似乎還好一些,因為她的神智還是清醒的。
“不成想我還有能見到您這么狼狽模樣的一天?!蹦莻€聲音緩緩道,像是看見了什么好笑的笑話,至于聲音都有些顫抖,是按捺不住的得意之情。
“心月狐?!辩R君嘆息。“既然是故人相見,何必扭扭捏捏不敢現(xiàn)身呢?還是說你也如同特耶米一樣變得不人不鬼,所以才不肯見我?”
心月狐終于不笑了。
暗影中浮現(xiàn)出一個玲瓏有致的人影來,鏡君不過是為了諷刺于她才說那樣的話,可是看見她的時候依舊驚怔一瞬,不由得微微嘆息。
竟是叫她說中了。
從前心月狐是個很美的女子,修者在某些方面其實也同樣淺薄,如果不是有那樣驚人的美貌,或許少年時的凌云便不會動心,若他不動心,他的一生就不會有那樣殘酷的一個讖言。或許凌云會成為昆侖的掌門,或許心月狐便不會來到昆侖山,那樣她不會有那么多的不甘,也就不會發(fā)動那一場反叛。
一切不該歸咎于美貌,可分明又都是因美貌而起,若說真要怪罪或是怨懟,其實不應該怪罪一個人的長相,而是應該指摘不能經得起考驗的人心。
只是那樣的美貌是再也沒有了。
從黑暗中浮現(xiàn)出來的是一張極度可怖的臉,那張臉上布滿了縱橫交錯的傷痕,至于只能從那雙秋水剪瞳之中窺見一絲過去的風華。若是從傷口的愈合程度來看,那該是些舊傷,可是那顏色又分明是鮮紅的,至于現(xiàn)在那張臉看上去是撕碎了又被拼合起來的布偶。
鏡君低低地嘆息,她眼里有真切的憐憫,卻不知道是為了這張臉還是這個人。
她道:“何至于此?”
“為了復仇啊?!毙脑潞偷托α似饋恚σ庥行┌d狂?!澳Ф杀娚?,無非是讓一切該償還的都被償還——我為了向你復仇,可是吃了很多苦。”
鏡君沒有再問,只像是對著空氣發(fā)話。那樣漠然近乎于無視的態(tài)度叫心月狐臉上燃起了熾烈的怒火。
“這就是你說的劫數(shù)?”
征天的眼里竟然也有悲憫的色彩,他說自己依舊不懂人心,可是他臉上此刻有人才能有的神情。
“是,可不是他的,也不是你的?!?p> 鏡君想問,那是誰的。
但是她的問題不曾出口便有了答案,那一片黑暗之中響起了另一個聲音,起初是斷斷續(xù)續(xù)咳嗽了兩聲,仿佛中氣不太足。
心月狐在聽見咳嗽聲的時候臉色便微微變了,不過也只有一瞬,她旋即冷笑道:“你也來了,是來送死?”
“大概是吧?!绷柙频穆曇衾镞€有重傷后的衰朽氣息,這樣一個病人本應該在山上靜養(yǎng)的,不知什么樣的力量驅使著他拖著重傷之軀從病榻上來到此地,也不知他究竟趕得有多急才趕上了這一幕?!霸浻腥私o我做過一個預言,所以我見到你的第一眼,就知道我會死在誰的手里?!?p> 凌云分明不應該是一個篤信命運的人,可他說這話的時候卻是那么認真。
他注視著心月狐那張面目全非的臉,眼神卻一如往昔——是最初的眼神,在昆侖山巔的冰天雪地之中一眼驚艷,雖然有那個森然的預言回響在耳邊,他卻依舊向著少女伸出手來,少年老成的人第一次體會到什么叫做心如擂鼓,他那時的忐忑是無人能懂的。
而她那時若拒絕,便又不知如今會是什么光景。
心月狐聽見這話,終于微微動容。
是啊,如何能不動容呢?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自己為什么要來到大光明宮。她是為了明尊而來,本不應該和旁人有那樣的接觸,可是看見凌云的臉,她的拒絕便忽然卡在了喉嚨中不能出來。
于是她只好伸出手,卻早知那是蘭因絮果,注定大夢成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