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的目光依舊平靜,他早就習(xí)慣了自己時不時的血流披面,比起項(xiàng)上人頭,這點(diǎn)血當(dāng)然是不算什么。
“若我說錯了,此刻不會是這樣的情景,看來我猜對了?!彼抗庋┝粒R君的時候,叫鏡君幾乎有一瞬的退避。
只鏡君到底還是縱橫叱咤修者之間多少年的大能,心志非常人可奪。山中老人的威名叫她向來只有威懾旁人的時候而沒有她為旁人所懾的時候,只這一瞬的退避便足以叫她覺得有些驚詫,她初見這少年人的時候,只覺得他雖渺小若塵埃,卻有種很有趣的特質(zhì)在,而今日見著,強(qiáng)是比之前強(qiáng)了些,在她眼里卻依舊不值一提。
但給自己的驚訝似乎更多。
鏡君轉(zhuǎn)頭,她的手抵在阿爾曼的肩頭,叫阿爾曼放下劍來。
阿爾曼依舊憤憤,但他不敢違逆鏡君的意思。
他放劍的動作有些僵硬,顯然是不情不愿的。
鏡君的眼神是洞悉的,又帶著一點(diǎn)悲哀的意味,她輕聲道:“你來代我說吧,或許這得算是逃避,然而我不愿再面對那樣的屈辱?!?p> 阿爾曼眼里有悲憤的光。
他低低應(yīng)了一聲是,再抬起頭來對著裴忱的時候,倒像是對裴忱沒有多少怒意了,取而代之的是不知對什么地方的什么人有刻骨的仇恨。
裴忱想,那人大概是正在大光明宮之中,是這場戰(zhàn)爭的贏家。
他忽而有些慶幸,如果自己貿(mào)貿(mào)然去到大光明宮中,遇見的便不會是鏡君,而是鏡君的敵人,鏡君是這樣強(qiáng)勁的一個對手,她的走脫必叫人寢食難安,自己這樣送上門去,一定是一個很好的發(fā)泄渠道。
很難說這場相遇里是誰更加幸運(yùn)一點(diǎn)。
“大人遭到了可恥的背叛?!卑柭淅涞馈!皝碜杂谒碌奈逦簧袷孤?lián)手,叛軍攻下了大光明宮,在明尊的座前獻(xiàn)上盡忠者的頭顱,讓無辜信徒的鮮血流淌在山峰之上——”
裴忱忽而打斷了他。
“這樣的形容詞適合于與你有著同樣信仰的信徒,而不適合于我?!?p> 他語氣冷醒,是個洞若觀火的旁觀者。
阿爾曼被他噎了一下,似乎又生出了些不滿。裴忱知道,他是不會對自己滿意的,從第一次見面開始,鏡君的玩笑話就叫他覺出了一點(diǎn)若有似無的危機(jī)感,這位光明左使是那樣景仰自己懷中的大人,幾乎不能允許她將目光投諸別處。
“神使聯(lián)手反叛,這樣的事情,似乎在多年前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一次了?!?p> 裴忱說出這話的時候,又覺出了一絲殺氣。
“不要提起那些叛徒?!卑柭淅涞?。
“我記得其中有一個是你的弟弟。”裴忱饒有興趣道,“你們之間的關(guān)系實(shí)在是太復(fù)雜了些,不過我并不想過多的了解,只想知道究竟是什么能讓這些人幾乎是前赴后繼的反叛,也一定要將他們曾經(jīng)的宮主拉下寶座,畢竟即便是勝利了,能坐上那個位子的勝利者也只有一個,其余人似乎不用這樣冒險。”
鏡君抬眼看著裴忱,再一次為他的膽大妄為而震驚。
但是她現(xiàn)在竟沒有一絲一毫的殺心在。
她隱約覺得這少年人會成為一個契機(jī),這預(yù)感是如此的模糊,叫她覺得那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但轉(zhuǎn)而又覺得境況也不可能更糟,或許也是明尊在為自己指出一條路來。
世人覺得大光明宮瘋魔,大光明宮的每個人卻都不曾懷疑過明尊是否存在。
于是她在裴忱覺得幾分莫名的目光里從阿爾曼懷中跳了出來,跪在地上合掌垂目。
她的虔誠簡直有些不合時宜。
女童的聲音清脆稚嫩,唱這樣的詞卻更添一分森然與詭異,在她開口的時候,阿爾曼也已經(jīng)跟著彎下腰去隨著她低聲祝頌,兩人的聲音疊在一起,在這山林里叫裴忱聽著只覺周圍陰風(fēng)陣陣,連脊背后的寒毛都立了起來。
“您看見日月之輝,世界根基,您曉得秘密所在,一切皆悉,您知前際中際與后際,掌世間一切奧秘,帶來洪水前的信息?!?p> 裴忱又一次聽見了這頌詞,他本以為這是大光明宮那些人無聊的儀式感,卻不想在這樣的景況下,還能聽見如此虔誠的祈禱。
她在祈禱什么,祈禱一道天雷落下,將所有敢于反叛她的人全部殺死?那顯然是異想天開,神明總宣稱自己的座下人人平等,鏡君不過是一個代行者,她落下神壇的之前與之后,都只是代神明而行事,而非叫神明為她做些什么。
鏡君一字字贊頌過她的明尊,才肯開口答裴忱的問題,起初聽來卻更像是答非所問。
“大光明宮與昆侖為敵,不僅僅是因?yàn)槔鲎栉覀鞑ッ髯鸬墓廨x?!?p> 裴忱覺出蹊蹺,卻只是靜靜聽著。
“昆侖之下有封印,邪魔被封印其中,悄然影響了昆侖之人的行事。眼下大劫將至,那邪魔也透出了更多的力量,以蠱惑人心?!?p> 裴忱愈聽愈覺得熟悉,他的瞳孔微微一縮。
或許這邪魔是他最熟悉的那一個,他們無數(shù)次的交手,但是這一次,裴忱身邊沒有了征天相助,他不知自己是否還能再在交鋒之中占到上風(fēng),上一次附在付長安身上時那一場交手,就已經(jīng)足夠證明他們之間的天淵之別。
鏡君卻像是對裴忱的震驚一無所覺。
“此次神使是受了昆侖山來人的煽動,那人被昆侖逐下山,我看見她時便該知道,她也是被蠱惑了心神。”鏡君苦笑起來,她童稚的一張臉做出那樣成人化的表情,其實(shí)是有些滑稽的,可這滑稽此時此刻又叫人笑不出來。
“昆侖的封印破了?”裴忱不由得發(fā)問。他的聲音在那一瞬間是顫抖的,恐懼驅(qū)使著他在思索之前將這句聽上去有些蠢的話脫口,那樣悚然的語氣,倒叫鏡君有些驚奇。
“你似乎對此有些了解。”
裴忱已經(jīng)自己率先將這猜測否決了去。
“不會,若是昆侖的封印破了,一定會有更大的動靜,說不得是與九幽那一個一樣,都是被附身了。只是九幽本就想將人放出來,而昆侖是正道名門,定然不會做那樣的事情,于是這一個便只好故意被趕下山來,大光明宮是最了解昆侖的敵手,想破了昆侖的封印,來奪大光明宮反攻昆侖也是一條妙計——”
“你說,九幽想要把邪魔釋放出來?”鏡君忽而打斷了裴忱。
“我也只是猜測?!迸岢离m與九幽深仇大恨不共戴天,在這樣的事情上卻也不敢信口雌黃?!坝^星臺的布置是洛塵寰叫他徒弟去的,他說不得便知道下頭有什么,當(dāng)初在游云宗,他們也是前來壞宗門封印的那一個,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洛塵寰那樣一個梟雄,定然是不肯屈居人下的,他為何要為自己尋個主子呢?”
“世人總覺得自己能夠掌控神魔的力量,而不為神魔所操縱?!辩R君冷笑?!熬庞闹划?dāng)自己的信仰是個符號,不會誠心禮拜,便也不知神與人的差距究竟有多么大。他有這樣的妄想,倒也不是十分奇怪。”
“難道這昆侖棄徒,也和九幽有所勾結(jié)?”
裴忱想,自己先前要與大光明宮來往,不過是逼不得已再三權(quán)衡之下的選擇,要幫鏡君,也不過是因?yàn)殓R君是對他更有利的那一方,二人之間沒什么真心實(shí)意,都是為了利益在這里促膝長談,然而現(xiàn)在聽鏡君這樣一說,竟是非要阻止大光明宮這場變故不可。
鏡君的神色竟也有些凝重。
這樣一個被世人視為邪魔外道之首的人,此刻竟也真像是要濟(jì)世度人一般,對這天下的未來憂心忡忡。
裴忱甚至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演戲。
“那是個很可怕的人,她能煽動五位神使,固然有他們五個心中野望相助,但也足證她操縱人心之厲害。昆侖自詡淡泊隱世,也的確沒人能教給她這些東西。”
“她究竟是誰?”裴忱上前一步,他想,自己大概是不認(rèn)識這個一己之力翻覆了大光明宮局勢的人,但從名字推演一番總能發(fā)現(xiàn)些什么,換而言之,若是什么都發(fā)現(xiàn)不了,那也很能說明問題了。
阿爾曼冷哼了一聲,神色依舊不忿。
他對裴忱的敵意從未減弱過,只此刻并不能對裴忱下殺手,故而裴忱也不大在乎。
“那是個中原人——中原人,都是一樣的詭計多端?!?p> 裴忱并沒有怒,阿爾曼的確是個太純粹的人,所以他不能懂很多曲折,也是唯一一個肯陪著鏡君逃出大光明宮的人。
哪怕里面其實(shí)還摻雜了些別的東西。
裴忱很認(rèn)真地看著鏡君,鏡君似乎是被他所感染,又像是的確忌憚那個掀起大光明宮風(fēng)浪的人,她的神色和語氣都是那樣的鄭重。
鏡君的漢話說得很好,但那個名字于她還是有些繞口,她很努力地模仿著那個女子漫不經(jīng)心的聲調(diào),初來的時候那女人不肯說自己叫什么,所以那個名字她也只聽見過一次。
“鶴川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