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覺得自己似乎是做了一個夢。
夢里依舊是很熟悉的火場,他看著裴氏的匾額在烈焰之中損毀,依舊是刻骨的悲傷與憤怒。
然而這一次的夢境是混亂的,一忽兒是烈火中的裴氏,一忽兒又是明珠淚執(zhí)劍而來,再后來一切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片茫茫的白,白光里有人漸行漸遠,起初看著像是同他絮絮多日的將離,再看卻又像旁人。
夢中的一切都顯得那樣真實,但夢中的人向來混沌,裴忱只能恍惚間聽見燃燒的聲音,看見明珠淚墜下的那一滴眼淚,可火焰是沒有溫度的,眼淚也沒有,鼻端也一樣聞不到氣息,他只有看見與聽見,只這夢境不能同時欺瞞五感,所以一個聲音告訴裴忱,這不過是南柯一夢。
但裴忱一時間掙扎著,竟難以醒過來。
一只手落在他的肩頭,手指帶著幾分虛幻,溫度和觸感卻是真實的——是真的有人在觸碰他,在幻夢以外的地方。
裴忱猛然睜開眼睛,看見的卻是一個熟人。
一個他不大希望在此刻看見的熟人。
四目相對,裴忱苦笑起來,他竟不知這是幸運還是不幸,但既然自己是從夢中被喚醒而不是在睡夢中死去,那事情就大抵還有轉(zhuǎn)圜的余地。
女童的眼睛是清淺的琉璃色,然而水至清則無魚,一個人的眼睛太干凈,也依舊會讓人看不穿,世人說孩童純稚,可孩童的心思也一樣令人覺得難以捉摸,更何況眼前這人本也不是孩童。
“你做了噩夢。”鏡君坐在阿爾曼的膝頭,阿爾曼的臉色卻不大好,裴忱不自在的挪了個方向,他自然不能叫阿爾曼沖著自己這方向下跪。
見裴忱乖覺,阿爾曼的臉色舒緩了幾分,似乎覺得這小子還算識時務(wù)。
裴忱卻沒有放松絲毫,他知道鏡君對自己抱著的是一種古怪的興趣,這興趣不知何時便會消退,等到消退時會如何他也不知道,這一路上他其實都還有些猶豫,幾次幾乎要放棄去大光明宮,可眼下這位山中老人卻正出現(xiàn)在了自己面前。
“是。”裴忱低聲答道,他幾乎不敢直視鏡君,因為鏡君還是孩童模樣,顯然是肉芝并沒起到它該起的作用,若是鏡君舊傷痊愈,至少看上去會長大幾歲才是。不過這也不能說是一件壞事,至少此時鏡君是依舊境界停滯著,不能出千山以亂天下,昆侖更是安全的。
落魂與囚魂,昆侖的陣法似乎總與魂魄相關(guān),裴忱總對著這昆侖有些說不出的忌憚,然而他必是要去昆侖的,無論是為了自己還是為著征天。
只這話不能叫鏡君聽見,鏡君與昆侖之間是解不開的死仇,若是知道眼前人盤算著去昆侖,還不知會做出什么來,總歸是不會叫裴忱好過的。
鏡君饒有興趣地問道:“你夢見了什么?”
裴忱猶豫了一瞬,此刻他自己竟也有些記不清那個夢境了,夢里的一切都化為混亂的一片光影,他想去回憶,能回憶起的卻只是一片茫茫的白色。
良久,他答道:“此刻已然是記不清了。”
“人生便如一場大夢尚難分明,真正的夢記不清,倒也不算什么?!辩R君顯著有些慨嘆,裴忱卻在想,阿爾曼這樣半蹲半跪的也不知會不會雙腳麻木,這想法不過是個促狹的調(diào)侃,阿爾曼畢竟也是大能,并不會因這樣的小事而煩憂。
裴忱想,這說出來的話更像是在傳教,大光明宮的信仰古怪,裴氏不愿子弟過多涉獵,故而他知道的也不過先前在鏡君面前說過的那些,更多的也是一頭霧水。
他只有沉默以對,鏡君卻像是并不在意這樣的沉默。
“少年人,我記得你與千山是有些仇怨的,為何來此?”
這有些熟悉的稱呼叫裴忱微微驚忡,其實說起來,鏡君才是第一個這樣稱呼他的人,那樣老氣橫秋的語氣與這女童的外表并不相稱,有種很滑稽的意味在,只從來沒人敢笑。
但此刻他露出了一絲微笑。
阿爾曼是不能容忍裴忱這樣的不恭敬的,他眼中流露出一絲殺氣,但鏡君安撫一樣地拍了拍阿爾曼的肩膀。
“屬下僭越。”阿爾曼低下頭,但裴忱可以確定的是,他依舊對自己抱有敵意,其實當(dāng)鏡君對自己表現(xiàn)出一絲欣賞之意的時候,這敵意應(yīng)當(dāng)是已經(jīng)在了。便是在大光明宮這樣號稱是超然世外的神明庇下,也脫不開傾軋與妒忌——或許在這一點上,真正的神明也是一樣的,
裴忱忽而有了個很大膽的想法,他看著鏡君的眼睛,鏡君則微微不解的回望。她不知眼前這少年何以忽然有那樣勇毅的眼神。
“我要出千山,但舉目茫然,只有求您相助?!迸岢赖??!拔以溉肜?,去一探落魂陣的究竟?!?p> 那一瞬間他覺得周圍的空氣都像是凝固下來,四面八方的壓力巍巍然如山之傾,叫他幾乎支撐不住彎下腰去,他不愿彎腰也不愿低頭,掙扎著依舊抬眼,內(nèi)腑受了創(chuàng)傷嘴角流出一絲血,又叫他不以為意地拭去。
他前一瞬還覺得自己要盡力掩藏最終的目的,可看著那雙洞若觀火的眼,卻又覺得世事在她眼前洞明,反倒是說出真相還有一線希望。
這是有些冒險,可他相信自己命不該絕于此,他從不是早夭的命數(shù),便是卜者不能自卜,便是星辰之力叫他命軌撲朔迷離,這樣簡單的事情總該不會出錯。
“你的骨頭比昆侖人要硬。”鏡君嘴角有一絲譏誚的笑意?!澳阒来蠊饷鲗m若是抓了昆侖的人,會如何做么?”
她語氣輕柔,像是不過在講一個故事,阿爾曼也面帶冷笑,好像指望看見裴忱驚懼的神色。
“我們與昆侖向來勢不兩立,他們阻我東渡之路,明尊的光芒無法廣照四方,昆侖那位劍仙借著落魂陣傷我,叫我奈何不得他,可畢竟他是有徒子徒孫的,抓一個便殺一個,頭骨都壘在明尊的御座之前?!?p> “想來是會很壯觀?!迸岢揽瓷先ゾ惯€饒有興趣,他沒有顫抖也沒有嫌惡的意思,只淡淡道?!拔抑辉谑窌弦娺^記載,說昱朝此前曾經(jīng)以戰(zhàn)俘頭顱建起這樣的高塔,想向四海八荒展示自己的功績。但大光明宮那樣僻遠,又如何能震懾世人?”
“我以為你會怕?!辩R君眨了眨眼睛,她的神色竟還是一派天真的,因為天真,反而顯出更甚的殘忍?!澳悴慌伦约旱念^顱也在其中么?”
“我不怕。”裴忱搖了搖頭,在阿爾曼殺意凜然的眼神中緩緩道。“因為此刻的大光明宮,只怕您是進不去的?!?p> 裴忱的眼睛一貫很毒。
一個卜者,除了通曉典籍之外,還有很重要的一樣,是要會察言觀色,有了這一樣,便是江湖術(shù)士,沒什么真本事的,也能藉此被凡人奉為神跡,裴氏當(dāng)然不屑于招搖撞騙那一套,然而要算人命數(shù),也要先能觀人,人的命數(shù),除了上天定下之外,總與人自己的脾性經(jīng)歷有脫不開的關(guān)系。
阿爾曼和鏡君都是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此處大抵已經(jīng)離大光明宮很遠,畢竟聽說大光明宮是在雪山之中,此地離終年落雪卻也還有些距離,鏡君身邊只帶著一個親信,以幾乎是惶惶然的姿態(tài)來此,除了是被迫離開大光明宮之外,還有旁的什么解釋么?
他不必與鏡君說自己是怎樣猜出來的,只定定地望著鏡君,等她親口確認。
鏡君低低的笑起來,起初笑聲還很低,后來漸漸高起來,孩童的聲音比成人更加尖銳,大概能傳出很遠,阿爾曼臉上有一瞬的猶豫,似乎是想要勸阻鏡君,這更從旁作證的裴忱的猜測。
“看來,大光明宮之中有些變故。”裴忱嘆息了一聲。
他覺出阿爾曼熾盛的殺意,但他沒有畏縮,沒有鏡君的命令,阿爾曼不可能出手,而此刻鏡君還有很多話要對他說,也不可能要取他性命。
只嚇唬他一下還是有必要的,畢竟人與人之間交鋒,最重要的是能不能在氣勢上壓過對方一頭,是謂先聲奪人。
“在此地割了你的頭顱,一樣能上告明尊?!?p> “可是您已然不是明尊的代言人?!?p> 裴忱的話可謂是膽大包天,也不怪阿爾曼一瞬間拔劍而起,劍鋒快若閃電地襲來,裴忱不避不讓,那劍就在裴忱頸邊毫厘之處,劍氣已經(jīng)將裴忱面皮刮開一道血口。
血從頰側(cè)流下,裴忱并不去擦,他甚至沒去看阿爾曼。
“這是你第二次傷我了,可你依舊不敢殺我?!?p> “你當(dāng)真以為我不敢?”阿爾曼幾乎是咬牙切齒。
“你沒得到命令,自然不敢。況且殺了我,你們也要繼續(xù)奔逃,甚至可能要不久之后便來陪我?!迸岢览湫ζ饋?,他少有那樣強硬的姿態(tài),鏡君的眼里也有冷芒,她知道只要自己一開口,眼前這膽大妄為的小子就會人頭落地。
可他說得對,殺他有什么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