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一瞬間說不出來自己是覺得哪一幕更叫人印象深刻些了。他看見鏡花樓弟子的傷口時，本想不出這是如何荒誕可怖的場景，然而真看見一個人滿口里是森然的兵器時，他才發(fā)覺這比那血肉鑄成的陣法好不到哪兒去。
女子的眼睛瞪得很大，眼白里爬滿了血絲。
那劍其實是很美的，是晶瑩剔透的藍(lán)色，上頭還雕著盤龍。然而它們鑲嵌在人口中，便叫人絲毫覺不出美來了，因為劍是過于的長，女子的嘴唇無法閉合起來，只能半張著嘴任由涎水混著血液下落。她的上下唇是被劍鋒刺破了，所以動都不能夠動。
按理說那樣反復(fù)潰爛的傷口早該引起菌血癥來，那于凡人是種極為兇險的病，得了便是宣告死亡，又或者，她帶著這四把劍齒無法進(jìn)食，也早該死去才對。
然而這形銷骨立的女子并沒有死，甚至還十分的精神健旺。
門一打開，女子便沖著光亮處猛撲過來，但她手腕上的鎖鏈在空中繃成筆直的一線，叫她不能再進(jìn)一步。于是她便只有停在荊素商眼前，荊素商低頭看著她，臉上起初依舊是漠然的神情，而后漸漸軟化下來，存了一分悲憫。
“其實我本想先將她救下來，再去研究她口中那幾把劍是什么東西?！彼偷偷貒@息?！爸皇撬⒉豢??！?p> “不肯？”裴忱不由狐疑，此人已經(jīng)是神志不清了，又如何說肯與不肯？
知卿看出裴忱的疑惑，將荊素商掩在了身后，道：“你看了便知?！?p> 說著，知卿向那女子伸出手去。
他的聲音很柔和，像是在安撫發(fā)了癲的野獸。
“不要怕，只要把劍拔了，你便不會再痛苦。”
那女子卻像是受了什么刺激一樣，愈發(fā)劇烈地掙扎起來。她四肢上綁縛的鐵鏈丁零當(dāng)啷響成一片，在嘶吼和鐵索碰撞聲音的間隙里，裴忱愕然地聽見這女子開口說了話。
她竟還是會說話的，只是因嘶吼得太過用力，發(fā)出來的聲音破碎而喑啞，幾乎不能成句。翻來覆去的聽，不過幾個零星的詞句還算明白，她一忽兒喊的是休想，一忽兒喊出我的，叫人聽了一頭霧水。
知卿轉(zhuǎn)過臉來，很無奈地一笑。
“起初她瘋得還沒有這樣厲害時，倒還能說出整句子來，不過也沒什么花樣，意思左不過是那劍是她的，誰也別想奪走，想奪的人都是貪心不足，肯定要受上蒼亟罰。”
裴忱苦笑，知道這肯定不是女子的原話，而是有許多話知卿都說不出口來，于是只好潤色了一番。但叫知卿這樣一說，事情原委卻已經(jīng)很明了了，看這女子聽了這一句話便恨不得對眼前人食其肉寢其皮的架勢，裴忱也能猜到先前那鏡花樓的弟子是怎樣受的傷。
“仙子，我有一事不明?！迸岢缹ηG素商行了一禮。
“不用那么客氣，想說什么便說吧。”荊素商的眼睛依舊盯在那瘋癲女子的身上，她眼里流露出的不忍是那樣真切，至于裴忱心頭也更為疑惑。
“這女子現(xiàn)下雖然情狀奇詭，但到底也還是凡人之軀，若是仙子想要把那劍取下來，她的反抗應(yīng)當(dāng)不會有什么作用才是?！迸岢烂C然道。
“我只是有些害怕?！鼻G素商竟然說出這樣一句話來，裴忱聽了愕然，而知卿臉上也遍布了迷茫之色。
裴忱幾乎要問，您是煉神境巔峰的強者，怎么會去怕個凡人。
荊素商伸出手指點在女子的眉心之上。她的手上散發(fā)出柔和的光暈，看著如同一件暖玉雕塑一般。在這光芒的照耀之下，那女子眉目間的癲狂漸漸散盡，她的四肢都松弛下來，眼皮也沉沉地墜下去。
她向后倒去，但是沒有直接落在地上。荊素商袖袍一卷將她略略扶了，人被平放在地上，已然是陷入了昏迷之中。
“叫她昏過去是這樣的簡單?！鼻G素商走進(jìn)了兩步，她的裙裾在臟污的地面上迤過，卻依舊不染塵埃。“然而我發(fā)現(xiàn)她遭受的不是把牙齒換為兵器這樣簡單的事情，她的血脈臟腑已經(jīng)連通在了這四把劍上，所以現(xiàn)在她其實已經(jīng)不是個活人，只是這劍的容器?！?p> 裴忱只覺得遍體生寒。
這是一把活著的劍鞘。
“你知道么？這劍其實還在生長，而且長得很快?！鼻G素商的手在那劍上拂過，女子似乎在昏迷中察覺到有人動了她這視若性命的東西，竟還掙扎了幾下。
知卿忙上前一步，卻叫荊素商伸手?jǐn)r了。
“她不會醒的?！?p> “但您不應(yīng)該用——”
荊素商微微地笑了。
“不該用什么？用我自己的血？那我要用誰的呢？我知道你是很愿意替我來的，然而這是我要做的事情，代價自然應(yīng)該由我來付?！?p> 她的手指在冰劍上微微用力，那冰劍鋒銳，竟也真能傷及她的肌膚，這固然是荊素商散去了護(hù)體真氣的結(jié)果，可尋常兵刃是萬萬不能傷損煉神強者的肌膚。
荊素商流出來的血也只有一滴，她的血也不是全然殷紅的顏色，似乎比旁人更淺淡一些，也像是閃爍著琉璃的輝光。
“你且看著?！鼻G素商的表情有些凝重，這件事的匪夷所思其實超乎了所有人的想象，往前看千萬年，都不曾有過將人煉為兵器的記載，最險惡也不過是以人的魂魄去煉制器靈。
裴忱運足了目力去看，愕然發(fā)現(xiàn)那一把染了荊素商血的劍緩緩成長出一毫來。
若不是仔細(xì)去看，這一毫的長度幾乎無法為人所察覺，但這微不足道的一毫，卻足夠說明很多事情。
“這東西，是靠人的血肉長出來的，它最后會變成什么樣子？”他愕然道。
“會變成能為人所用的劍?！鼻G素商語氣沉凝?！暗侥菚r候，這人會變成什么樣，誰也不知道?！?p> 裴忱像是想到了什么一樣，忽然很迅疾地上前兩步。他走得太急，將知卿先嚇了一跳。知卿有些戒備地抬起手，不過隨后失笑搖頭，又垂手站在了原地。他不是信任裴忱，而是信任荊素商的實力，若是裴忱都能傷到煉神境的強者，煉神二字也未免太不值錢了些。
“仙子，我恐怕要將她的臂膊切開一看?！?p> 這話聽起來有些殘忍，但荊素商聽過之后，卻也像是有所悟一般。
她沒有用裴忱動手，手指在女子小臂上輕輕一拂，那血肉之軀便像是被無形的鋒銳兵器劃開，露出了森森骨骼。
但沒有鮮血涌出，這女子身上像是已經(jīng)沒有多余的血可以流出了。
她的小臂骨也泛著盈盈的藍(lán)色，像是冰晶那樣，在天光下反出奪目的光。這顏色本很美，但是深藏于人體血肉之中卻只剩下了詭異。
“她全身上下的骨骼都會變?yōu)閯Α！鼻G素商不由得動容?！澳敲?，這就是殘存著意識的兵器，同有靈之劍卻又不相同，這究竟是誰做的？”
裴忱無法回答荊素商，也知道她并不指望自己能給出答案。
“先前斷開陣法與人的聯(lián)系之后，人便化為飛灰了?！迸岢勒f出了自己的推測?！叭羰菍⑦@劍拔下，想必眼前人也會變?yōu)轱w灰。他們其實早就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看起來還活著，不過是被這些奇詭的東西所綁縛著生不如死?！?p> 征天的聲音忽然在裴忱心底響起。
“小子，你覺得這劍眼熟么？”
裴忱被這么一提醒，猛然想起自己曾在何地見過類似的東西。
這是離血劍的形狀。
“是有人要仿一把離血劍。”裴忱失聲。
荊素商自然是聽說過離血劍的，然而她知道的不過是些皮毛，是同旁人一般以為離血劍在天魔族人手中，聞言不由蹙眉問道：“你是說，這是天魔族人的手筆？”
裴忱慌忙搖頭?！斑@只是形似，天魔族已經(jīng)有了離血劍，為何要做這有傷天和的事情，去仿制一把？或許是天魔族的仇讎也說不定?！?p> “是了。你師姐便是天魔族出來的，你想必也能分辨一二?！鼻G素商轉(zhuǎn)回眼去，從她臉上實在很難判斷出她是在想些什么，但下一刻，荊素商的手便按在了那四把劍上。
一瞬間她的手血流如注，那劍也像是受了刺激一般瘋狂生長起來，裴忱一瞬間以為荊素商是聽了離血劍的名頭，也對這劍動了心思，然而他錯了。
荊素商的手再一次狠狠壓下去。那四把劍居然在一瞬間應(yīng)聲而斷，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粼诘厣稀?p> “這劍生長的時候最為脆弱?！鼻G素商手上的傷口很快止住了血，她本盯著那斷裂成碎片的劍，下一瞬卻猛地抬頭看向了那女子，眼里難得有微微驚恐的顏色。
那女子同錦云一樣，也在飛速的崩解。這崩解像是極為的痛苦，叫女子從昏迷之中醒了過來。她睜開眼，看見的不是自己正在消弭的身軀，而是眼前斷裂的那些劍。
她發(fā)出一聲慘嚎。
“不——”
嚎叫聲戛然而止，因為剝脫了血肉的骷髏是不會嚎叫的，緊跟著那骷髏也化為了齏粉，只剩下一室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