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山亦聽見知卿這樣說,臉上浮現(xiàn)出感激之色來。
知卿又側頭看一眼裴忱,微微一笑道:“我們又見面了?!?p> 裴忱沒想到知卿真還記著自己,只好道:“是,不想還有這等緣分在?!?p> “不想這事把你也卷進來了?!敝湔Z中略帶詫異?!笆虑轸[得這樣大,你卻還能全身而退,你身上果然有旁的秘密在。”
這話裴忱不敢應,他已經感覺烈山亦的目光在自己的劍上來回的打了幾個轉。
他低著頭,免了去瞧知卿眼睛之虞,知卿雖說自己身上有許多他看不透的東西,卻終究還是一雙利眼,偏偏裴忱不想被別人知道的事情也遠遠不止于征天。
“只是僥幸罷了。”
裴忱有心想把這件事就這么遮掩過去,起碼在知卿面前不必說那么詳細,知卿知道他的事情定然比別人多些,聽得愈多,能推出來的東西也就愈多,兩人雖不是敵對,總歸也沒有親密到那等地步,基本的提防之心還是該有。
烈山亦卻也不知道是真欽佩裴忱,還是有意要看裴忱發(fā)窘,卻在此刻情真意切道:“大人有所不知,屬下先前托大險些送了性命,若不是有裴兄弟出手相救,怕就只剩下一具尸體了?!?p> 知卿看一眼烈山亦那傷勢,伸手搭上他的腕脈,沉吟片刻道:“果真是有些古怪,像是被兩種相沖的力量摧殘過一回,雖然互相抵消,但內腑經此創(chuàng)傷難以自愈?!?p> 裴忱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叫知卿這樣輕描淡寫的說了出來,他心下微微凜然,意識到知卿絕不只厲害在一雙眼睛上。
“先前烈山兄受創(chuàng)太重,我只好用劍氣先行蕩滌他傷口中侵入的怨氣?!迸岢肋@次在知卿面前硬生生說出劍氣這兩個字,表情不由有些不自然,他垂眼看地上,那茵茵綠草里開著一種很奇特的花,初看花是透明的,然而迎著日光便幻化出七彩的顏色來,那顏色還宛若有生命一般流動著,是很養(yǎng)眼的一幕。
知卿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想來也知道這劍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然而他并沒有去拆穿裴忱,反倒是循著他的目光,還饒有興趣地為裴忱解釋了一句。
“這是鏡花樓特有的花,只有這一地有,離了此地便活不成,若是摘下來也不能久存,便喚做鏡花?!?p> 裴忱隱約猜到這鏡花定與所謂神后的封印有關系,正想詳問征天的時候,忽然聽見知卿又道:“我先前去查看的時候,那一處的異狀已經消失了,既然烈山不曾完成任務,想來這便是你的手筆?!?p> 他語氣篤定,叫裴忱不能反駁,只好點頭承認。
“那便不用叫烈山再折騰一遍了,便由你隨我去見樓主?!敝錄]有同他客套,轉臉對容曉說道,他雖語氣嚴肅,眼里卻還有幾分促狹意味。“若是走的快些,沒準還能趕在那幾個冒失的前頭。”
于是裴忱便跟在知卿身后,一步步走進了那幢小樓里頭。
那樓外頭看上去平平,像是尋常人家會依山傍水建起來的,并不如何氣勢恢宏,游云宗的殿前廣場要龐大上許多倍,誠然以裴忱一路走來所觀察到的,鏡花樓的弟子比起游云宗來也是少了許多,想來走的是全然不同的一條路子。
果真便是有緣者得見之。
然而樓內卻是別有洞天,仰面看去的時候,上頭并不是飛檐拱斗,而是顯出叫裴忱最覺得親切不過的一副圖景來,正是一片星空,細看之下卻與真正的星空并不相同,彼此勾連起來更像是個錯綜復雜的陣法。
裴忱仰面看了兩眼,頓覺一陣眩暈,知道是自己的靈識不足以辨析這陣法所致。知卿恰到好處地在他后頭扶了一把,聽上去微微有些歉意。
“我事先忘了提醒你,這穹頂上的陣法不能細看,若是不到煉神境,是會被其所傷的?!?p> 裴忱心想,知卿這樣謹小慎微的一個人,不像是會忘了這等要緊事的,他這樣做恐怕只有一個原因,就是想要看看裴忱的特異之處在什么地方,方才他因看著穹頂而眩暈踉蹌的這兩步,就可以彰顯出他的靈識并沒什么特殊了。
只是他沒有開口點明,把一個沒見過幾面,又身懷不小秘密的人帶進自家宗門腹地來,固然有自信的因素在,可畢竟是小心使得萬年船,鏡花樓雖得天獨厚了些,也并不單單是靠著這咫尺天涯的一點走到今日的。
這是裴忱第二次見到荊素商。
上回見到荊素商的時候,她的衣裳更像是一身甲胄,雖顏色淺淡不像是能浴血沙場的,卻依舊有種迫人的氣勢在,想來是為在人前顯示出樓主的樣子來,然而這回見到她的時候,她身上只有一身簡素的月白衣衫。
不知怎地,裴忱有些不敢看荊素商的臉,這女子眼睛里翻卷不息的云霧叫人看不穿她,然而她就躲在這云霧后頭看著世人,雖然沒有知卿那樣奇特的一雙眼睛,她卻在大多數(shù)時候依舊是洞悉而冷醒的。
裴忱只好低頭去看那條裙子,月白的裙裾上繡著銀白的絲線,幾乎看不出上頭是什么圖案,等看得久了才知道是月相盈虧,裴忱心想,鏡花樓其實應該以星月為名才對,自打他進了這樓里來,每走一步所看見的不是星辰便是月亮。
荊素商的聲音聽起來比上回要和緩許多,因為至少這次她不曾見到與自己有恩怨糾葛之人,她或許還記得自己曾經見過裴忱一面,也許是早已經忘了,裴忱對她而言是個再渺小不過的人物,她完全沒有必要記著裴忱。
然而荊素商的語氣卻像是還記得有他這么一號人。
“我在會仙峰上見過你,還以為你是游云宗弟子?!?p> 裴忱苦笑起來。
“只能說曾經是,現(xiàn)在已是棄徒?!?p> “你把棄徒二字說得這樣明白,就不怕我覺得你不堪為伍,把你趕出去?”荊素商饒有興趣地看著裴忱。
“天下沒什么事情能瞞得過無處不在的水流,雖您不是掌控著它們,到底也能看見一二,所以要是說了謊,只怕很快就能被看出來。”裴忱淡然道?!皼r且我被逐出來不過是因為小人作祟,我自己是問心無愧的?!?p> 荊素商輕輕笑了笑?!拔抑恢滥侨穗x了游云宗,也知道游云宗又換了宗主。可惜當年游渡遠一定要護著那人,最后搭了自己進去?!?p> 她語氣聽上去平靜,卻還是帶著一點微不可察的恨意,想來對游渡遠當日那一攔,她依舊是有些記恨的。
然而轉瞬間荊素商便壓下了這一點異常。
“便替烈山說說這是怎么一回事罷。你無辜卷入此事,我必然也不會讓你白費力氣?!?p> “這次陣法有缺,是有人在陣法之外又設立了一個聚陰之陣,本進境十分緩慢,然而新插入了一股勢力,因太急功近利了些,短時間造出許多殺孽,叫陰氣積聚得太快,甚至拿活人煉為陣眼,有傷天和,才顯出了異常?!?p> 裴忱從自己知道的事情里挑了能叫人知道的說了出來,他雖不知道鏡花樓究竟對自己賴以生存的大陣了解多少,卻也知道神后魔主之類的秘密必然不能外泄,要是叫他這樣一個外人知道了,最省事的辦法就是殺人滅口。
說完話他抬頭悄悄看了一眼,荊素商臉上浮現(xiàn)出思索之意來,她的手搭在白玉的座椅上輕輕叩擊著,陷入了沉吟之中。
她沒有叫裴忱離開,裴忱也不敢離去,樓閣里一剎那間安靜下來,倒是知卿迅疾地抬了頭。
“樓主,我來的時候正見兩個弟子被日前您帶回來那個怪人所傷?!?p> 荊素商被打斷了思緒,不以為意地揮了揮手。“她那劍齒我看過了,并沒有淬毒,他們幾個年少氣盛的,也該就此長點教訓——”
話沒說完,荊素商已經反應了過來。一雙皎皎月輪般的眼睛盯住了裴忱。
“你說,你見到了將活人煉為陣眼的場景?”
“是。”裴忱想起那場景來,依舊覺得有些難以啟齒?!澳桥邮欠踩?,但已經非生非死,上半身還是常人模樣,雙腿已經化為血肉鎖鏈與陣法相接,那陣法十分奇怪,我也不知究竟是什么功用,只是把那些血肉鎖鏈都斬開之后,那女子便煙消云散了。”
荊素商喃喃道:“看來這事情是連在一起的。”
她霍然站起身來,把裴忱和知卿都嚇了一跳。
荊素商快步穿過廳堂,因為走得太急,裙裾微微揚起一寸,便眼見知卿面色微赧地低下頭去。荊素商卻不以為意,只道:“你們兩個,都隨我去看一看關著的那個人?!?p> 裴忱之前還在想,世上怕是沒有什么場景能比錦云的半身好女半身模糊血肉更為可怖了,然而等他看見這一個的時候,才知道是自己錯了。
那也是一個女子,一聽見有人推開了大門,喉嚨中便發(fā)出野獸一般的低吼來。
裴忱他逆著光起初看不清楚,然而被幾道炫目的光芒刺得微微閉了閉眼,半晌才意識到那光芒來自于女子口中交錯而出那四把冰雪鑄就一般的小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