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忱本來已經(jīng)預(yù)備好再看一位醫(yī)師搖著頭閉門謝客了,他今天已經(jīng)看了很多回這樣的場景,每走過一家他就眼睜睜看著顧忘川的脊背塌得更低一點,看著還挺叫人難過的。
他沒想到顧忘川只是在演一場戲。顧忘川看著就不是一個會演戲的人,但其實那是假象。在九幽里長起來的每一個人都是個好演員,顧忘川當然也不例外。
獨孤月只是象征性地搭了搭脈。一醉是江崖輾轉(zhuǎn)從大光明宮弄出來的不假,然而他也跟著進行了不少研究,那種毒藥最大的作用本就不是置人死地,而是讓人沉湎在過去的幻夢之中,只要一個人喜歡夢境大過于現(xiàn)實,那這個人就會變得非常好控制。這就是大光明宮最大的秘密之一,也是當年的五位神使悍然出走的原因。
其實一醉本不能讓人長久地陷在一場夢里。方小七身上的一醉是被動過手腳的版本,獨孤月給它新取了個名字,叫生息。
它已經(jīng)從一種險惡的毒藥變成了一把很溫柔的刀。如果沒有解藥,這藥就會讓人長長久久地睡眠下去,直到死亡的來臨。頭一個被拿來試藥的那一個人是獨孤月找來的,誰也不知道那是什么人,有好事的人去看過,回來說不過是一個長得很秀氣的姑娘,不像是會得罪了獨孤月的人。
那個姑娘現(xiàn)在還睡著,獨孤月已經(jīng)研究出了解藥,看上去卻并不想給她用。他寫藥方的時候顧忘川就在一邊看著,看著看著忽然就很想知道獨孤月為什么要這么做,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問,也就只好沉默下去。
顧忘川把方子拿起來掃了兩眼,皺眉道:“先生,我沒聽說過這味名為懷夢的藥材?!?p> 獨孤月眼里露出一絲笑意,裴忱沒來由地意識到這醫(yī)生不僅長得好看,聲音也很好聽,像是初春雪溪里互相碰撞的薄冰那樣,清雋,又帶著微微的冷。
“有夢草,似蒲,色紅,晝縮入地,夜則出。懷其葉,則知夢之吉兇,立驗也。帝思瑤夫人之容不可得,臣下乃獻一枝,帝懷之,夜果夢,因改曰懷夢草?!?p> “這是逐鹿紀的一本志怪小說,叫武帝洞玄錄,作者已不可考。我讀過這書,現(xiàn)在僅存了四卷,里面確有懷夢草一說?!迸岢烙X得懷夢草很是耳熟,一時間卻又不知道緣故,待聽得獨孤月原原本本的背了出來,便瞬間想了起來。他不由得皺眉,心想這郎中拿著志怪小說中的東西來說項,實在是很像騙子。
“這位公子倒是廣聞博見?!豹毠略骂h首?!安诲e,當世醫(yī)書中是尋不到懷夢草一說的,只有武帝洞玄錄中才得這么一段記載。然而會仙峰上確有懷夢草,懷夢草也的確對癥。”
“志怪小說如何當?shù)昧苏??”裴忱不由得氣結(jié),他冷笑道:“原來是個滿口胡話的庸醫(yī),偏偏要裝神弄鬼?!?p> 明珠淚在他身后愣愣地與顧忘川對視了一眼,這恐怕是獨孤月這一生中唯一一次被人稱為庸醫(yī)的時刻,兩人便都覺得有些好笑,笑過之后,更覺幾分暢快。
顧忘川是覺得裴忱有意無意替方小七出了氣,明珠淚想到的卻是當年獨孤月是如何幫著他師父給飲冰族帶來滅頂之災(zāi)的。獨孤月是個醫(yī)術(shù)絕佳的醫(yī)者,可他也是個殺人兇手,醫(yī)者若是沒有仁心,帶來的殺戮只會更加可怕。
獨孤月第一次聽旁人把他評價為庸醫(yī),不由得很詫異地望了裴忱一眼,然而裴忱卻無所覺,只是看了一眼天色,道:“若是志怪上的東西也能當真,那我一早便替師姐起卦去算何處能解她的毒,豈不更省力些?!?p> “既如此,你大可在此看看我說的是真是假?!豹毠略乱矝]有惱,只是將桌案上的書卷挪在一邊,做了個請的手勢。
裴忱見他篤定,倒也冷靜了幾分。他也不去用那桌子,這樣的小事倒還不用鄭重其事的起上一卦。只是等幾秒鐘之后,他忽而驚疑不定地抬起了頭。
“難道那本就不是什么志怪?”
如果是那樣的話,那書里記載的一切就都是真的,那些看著荒誕不經(jīng)的東西里頭便藏著無數(shù)的秘密,這么多年以來卻一直沒有被人察覺到......
“我不知道。”獨孤月?lián)u了搖頭?!拔抑恢缿褖舨菔钦娴?,并且就在那里,我還曾經(jīng)用過,只眼下是用完了,所以還需你們?nèi)ト?。取來和這藥一同煎了服下,便可以解毒?!?p> 顧忘川點頭致謝,裴忱卻忽然問道:“先生這樣篤定,莫非是認得這毒?”
他的眼神銳利如刀劍,獨孤月卻無所畏懼的與他對視著,甚至于連語氣也是波瀾不驚的。
“我不認得。但不過是幻夢迷藥,叫人沉湎在一個美夢里。”不知道為什么,在說這句話的時候,獨孤月的語氣里同時存在著哀傷與冷嘲兩種很矛盾的情緒。“懷夢草算是以毒攻毒,當它燃燒起來的時候,身在夢中的人就會知道自己在做夢。然而不是每個人都會選擇走出那個夢境,所以還是要配合藥物服下?!?p> 獨孤月知道顧忘川在看自己,也知道自己是有些失態(tài)了。
然而他的確曾經(jīng)在那個人的床頭燃起一支懷夢草,然后不眠不休地守了三夜,直到確定那個人要一直留在夢中。
阿緋。既然你那么眷戀那場夢,又為什么要親手把現(xiàn)實變成這般模樣呢?
他不自覺地緊握著雙拳,直到顧忘川推開了醫(yī)館的大門,冷風(fēng)灌了進來,撲在了他臉上。
裴忱不知道顧忘川何以一言不發(fā)掉頭就走,然而明珠淚是已經(jīng)跟上去了,他也只好跟著。因為走得太急,裴忱沒有注意到顧忘川扔出來的那角銀子深深地嵌在了桌子里。
獨孤月根本就沒去看一眼那點碎銀,他的手指從上頭拂過去,感受到了顧忘川方才隱忍不發(fā)的怒意。
看來他們這位無堅不摧而忠心耿耿的左使,也終于有了弱點。
裴忱在客棧前頭停下了腳步。
“我便先不進去了,還有些事情要辦。”
顧忘川看上去倒不是很詫異,只是例行公事般問道:“你要一個人去?”
“師姐需要人照顧,我卻不用?!迸岢牢⑿ζ饋怼!皼r且我要是在我爹墳前哭起來,叫你們看去可有些丟人。”
于是他也真一個人去了,手上還拎著一個酒壇子,是來時向尚未打烊的酒家買來的,明珠淚還當他是忽然起了酒興,卻不想這家伙是要一個人去祭奠裴氏上下了。
若不是有明珠淚在,店家似乎是很想拒絕他們?nèi)胱〉?。顧忘川的氣勢總顯得太過冷冽,他不像是懷抱著自己的妹妹或是愛人,更像是隨時隨地可能殺人拋尸的那一個,事實上他的心情也的確不大好,因為他意識到江崖下的毒其實非常兇險。
“我就在隔壁?!鳖櫷ò逊叫∑叻旁陂缴希逼鹕碜拥?。
“獨孤月已經(jīng)看出來了。”明珠淚微微嘆息。
“看出什么?”顧忘川腳步一頓。
“看出你有了軟肋?!泵髦闇I很認真地打量著方小七的睡顏。
她做的不像是美夢,至少眉頭總微微皺著,素日里神氣活現(xiàn)的時候不覺得,等她驟然陷入了沉睡,便叫人意識到她比平時看上去還要小一些,分明是個孩子,這因為是天魔之血的緣故,方小七其實也沒有那么小,只這平日里不算什么問題,現(xiàn)下便成了問題——顧忘川現(xiàn)在在別人眼里可能是個變態(tài)。
“他如果敢做什么手腳,我就把他房里那個一睡不醒的美人挫骨揚灰。”顧忘川冷冷道。
明珠淚忍不住笑出了聲。
顧忘川皺眉,語氣卻和緩了幾分?!霸趺?,你不相信?”
“我信。”明珠淚好容易止住了笑,她走到顧忘川身邊,在顧忘川疑惑的眼神中推開了門。“只是現(xiàn)下還是要你看護她一番,我得跟上去,防著有什么變故。裴家小子不能出差池,他必須得被送到師父眼前。”
顧忘川很認真地打量了明珠淚幾眼,看的明珠淚不僅笑不出來,還下意識擺出了些嚴肅的神情。
“你何以這樣看著我?”
“只覺得你比平時都要熱忱一些。”顧忘川搖了搖頭。“從沒見過你這樣努力的要去完成師父的囑托?!?p>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看這小子格外不順眼?!泵髦闇I恍若無事地一揚頭,她心里其實是有些忐忑的,怕自己真是因為太急切露了什么破綻,然而顧忘川看上去也不過是隨口一問,并沒有想要一個像樣的回答,所以也就沒有攔著明珠淚走出門去。
裴忱原本是不知道裴氏被葬在什么地方的,這突如其來的滅門后面有廣明帝的默許,所以他已經(jīng)做好了心理準備,知道裴氏不會有什么體面的墳塋。然而等他掐算著方向到了亂葬崗上,卻不免還是有些怒氣。
這......就是裴氏的結(jié)局么?裴氏為天下這許多年,卻只配做孤魂野鬼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