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死篇(壹)
立秋七月,陰雨在南。
江河萬里,伏尸千程。
每年七月,天氣轉(zhuǎn)涼,臨江城總會(huì)下好一陣子的雨,然而今年卻不曾,想必該是別處的百姓遭了難。
日前,國主給臨江城上下下詔曰“南州一帶水患言重,流民北上避難,望百姓接納流民,為君分憂……”
“國主圣明!大開城門接納四方流民,端的是體恤百姓,心懷天下,卻摳搜得連一兩銀子都不愿出,真的是……”
木淺歆坐在窗邊無語地翻了個(gè)白眼,臉上滿是不屑。
“誰說不是呢!放眼整個(gè)臨江城,除卻國主外,于銀錢之上博得三分美名的,唯我顏家爾。他老人家一句為君分憂好不輕松,可憐我那惜財(cái)如命的爺倆,差點(diǎn)氣斷了氣?!?p> 提起那守財(cái)?shù)膰?,顏無憂亦是一臉的無奈,他自己是不甚在乎那些銀錢的,奈何家中爺父惜之如命。
當(dāng)今國主年逾不惑,愈發(fā)貪財(cái)好色,全無少年之時(shí)的意氣英明,實(shí)乃國之所恨。
不過令人欣慰的是,新上任的尚書郎,似乎是一位恤民之士。這幾日他召集四方工匠,自給銀兩,于城內(nèi)修建施粥棚,難民所,儼然是在為接納流民做準(zhǔn)備。
不過這位尚書大人在上任之前曾在司戶司供職,據(jù)說風(fēng)評(píng)不佳。
司戶司主掌天下銀錢賦稅,每年經(jīng)手大量的銀錢流水,自然是有很多油水可以撈的。
常言道,三年清正官,十年土財(cái)主。對(duì)此,顏無憂卻不以為然。
貪官也是分等級(jí)的,所謂“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便算是貪官的最高境界。
“思玉聲名不佳,但他胸中有黎明百姓。為官者,自一開始,皆為百姓,為這天下?!?p> 顏無憂如是說。
湛空點(diǎn)頭。
湛空說,水行澗也要施粥濟(jì)民。
辰時(shí),木淺歆同湛空一起外出采買米糧。一路走來,沿路已見衣衫襤褸的乞者。
木淺歆看著他們枯瘦的面容,心中不忍。
“掌柜,他們何時(shí)會(huì)死?”
“隨時(shí)?!?p> 湛空陪她駐足,面上一片平靜。人族之生死,本就難測(cè),天災(zāi)人禍,無可避逃。
兩人走到一名乞討的男童面前。
男童約莫十歲左右,身形卻異常瘦弱,看起來只有六七歲的模樣。他的小臉上滿是泥土污物,只一雙黑眸尚且清明。
“小子,自何地而來?親人幾何?”
“……回貴人,賤民自南州而來,親人……皆亡?!?p> 沙啞的聲音殘破不堪,他身上單薄的衣衫似是這世界上最脆弱的外殼,將他與溫暖的陽光完全隔絕。
木淺歆臉上的表情異常平靜,她伸手從腰間拿出一錠銀子,便要放進(jìn)男童身前的破碗里。
“歆兒,不可?!?p> 見此,湛空竟是出手按住她遞銀子的手,面色莫名有些凝重。
木淺歆半蹲著身子,而湛空站著俯身去阻止她。陽光逆射在他的臉上,模糊了他的神色。
“掌柜,他會(huì)死的……”
木淺歆是笑著說出這句話的,漆黑的眸中一片望不見底的黑暗,如同引人墮落的萬丈深淵。
她在恐懼。
湛空能感受到手下那只素手在輕微地顫抖。
那是一種對(duì)死亡的恐懼。
深深凝視著眼前的這雙眸子,湛空心中忽然升起一種不管不顧的沖動(dòng)。
他想不顧一切告訴她:君影,你莫怕,有我在。
千程黃泉路,我陪你走,百世輪回門,我亦陪你入……這世上,還有我陪著你,你莫怕……
可是他不能。
“當(dāng)……”
這是銅錢入碗的聲音。
突兀的聲音打破了兩人的僵持,原是有人為男童扔了四個(gè)銅板。
“賤民謝過貴人大恩?!?p> 男童感激地對(duì)來人俯身叩拜。
“不必,舉手之勞?!?p> 來人是一位身穿月牙長袍的男子,男子約莫二十七八歲的模樣,眼角微微上挑,眸光微轉(zhuǎn)間,唇角輕勾,一張如玉的面容說不出的輕佻風(fēng)流。
他看到了木淺歆手中足值的銀錠,詫異之余竟是沒忍住輕笑出聲。
“呦!小娘子可真是大方吶!這銀錠少說也有十兩呢,貴相公想必都快心疼死了!”
……找死!
木淺歆頓時(shí)火大,猛的起身,面無表情地一腳踹在男子腰間,男子躲閃不及,生生被她在白色的衣服上踹出一個(gè)黑色的印子。
“……小娘子好生兇惡……湛空賢弟,真真是受累了……”
男子無奈地笑著,卻全無責(zé)備之意。
事已至此,湛空只好上前,拱手道:“思玉兄,別來無恙?!?p> 寧璆(qiu陽聲),字思玉,今尚書郎。
“咳!”
男子終于正色,拱手道:“在下寧璆,見過小娘子安?!?p> 男子眸中的笑意張揚(yáng),盛滿得見故人的歡喜。
那一刻,陽光落在他含笑的眸中,似乎定格了時(shí)光。
那一年,木淺歆記住了這張笑臉,記住了一個(gè)叫寧璆的人。
那錠銀子,木淺歆還是送出去了。湛空沒有阻止她。
只是這世間之事,終究不會(huì)因?yàn)檎l人更改。生死,也同樣不會(huì)憐憫任何人。
等到幾日后,他們?cè)俅紊辖郑瑓s聞得,那男童已然身死。
“唉!他一無依無靠的乞兒,卻拿著那么多的銀兩,又如何不令人起歹意呢?……造孽??!”
“……尸首?早已被人吃了!那些乞丐餓著了,可是什么都吃的!”
“……”
陽光傾瀉,暖意融融。木淺歆站在人來人往的街市上,卻忽然感到一種深深的無力感從內(nèi)心之處升起。
她有些迷茫,人族緣何如此奇怪?
明明欲救一人,卻令其慘死,她君影,何曾這般無力?何曾呢?
“歆兒,世有定律,人有生死,天命如此,你……本不該妄圖更改。”
天命嗎?
木淺歆被少年?duì)恐?,一步步地向前走去?p> “掌柜,當(dāng)年你初來人界,是否也曾絕望過?”
“自然?!?p> 湛空答道。
他不會(huì)告訴她,他曾經(jīng)差點(diǎn)被一群蠻人分食,也不會(huì)告訴她,身為仙尊的他,曾被人界的術(shù)士困于陰陽陣中,幾乎魂飛魄散……
各人有各人的命途,無人承擔(dān)得起旁人的命,生死亦如此。
——
三日后,臨江城開四方城門,接納北上流民。
顏家令顏無憂出面施善,可憐顏大少爺只好放下朱筆,轉(zhuǎn)而執(zhí)起了……大鐵勺。
水行澗的施粥棚同顏家的在一處,寧璆日日前來拜訪,美其名曰:“監(jiān)工?!?p> “湛空賢弟,小娘子又出去為人看診?”
“嗯。”
湛空將鐵勺交給阿木,走到木桌前坐下,順手為二人倒了兩杯水。
少年白衣如雪,身形頎長神色間并不見多歡愉。
那人哪會(huì)看什么診,不過是以自己的靈力為他人療傷罷了。
“小娘子當(dāng)是心善,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