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濕漉漉的草叢,他發(fā)現(xiàn)一個縮成一團的毛茸茸圓兔,拿出木板,寫了個“Z”給它看。它又紅又大的眼睛,像是一個瞭望遠處的水晶球,看著木板,木板倒映在它的眼里。它不害怕也沒有回應(yīng),趴著一動不動,仿佛是一團起毛的霧凝聚在那里,又像是一顆花菜。
忽然,他發(fā)現(xiàn)眼前的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條又長又寬的溝壑。他朝懸崖下望去,什么也看不到。他不知有多深,丟下一塊石頭,聽不到聲音。他心里發(fā)酸,抑制外涌的淚水,盤腿坐在地上,看著幽深寂靜的深淵,正以一種無法捉摸的規(guī)則在流動,使得這種死寂更富有層次和抽象。他閉上眼睛,往昔的記憶像爬山虎漫過心墻。他經(jīng)歷了很多人與物的變化卻記不起,厚重的遺忘猶如欲蓋彌彰,為掩飾某種永恒不變的隱秘。
“不能浪費時間了?!彼干瑁却郎羡肿兂商雇疽苍S只是一瞬,也許要猴年馬月。他起身四顧,發(fā)現(xiàn)不遠處有個黑影。走近了低頭一看,原來是一匹干瘦的棕馬,他撫摸粗糙的馬鬃毛,騎上馬背,用力拍圓圓的屁股。
馬迅速站起來,使勁地想把他甩下來。他抱緊馬背,可是馬勁頭太大,還是將他摔在地上,屁股摔成兩瓣一樣的痛。他走到懸崖邊,用手指著對岸,然后大吼幾句。他希望馬能明白他的意思,可它完全無動于衷,又蹲下去,和剛才的兔子一樣,完全是一團黑色的影子。
正當(dāng)他無計可施時,兔子跑了過來,轉(zhuǎn)個方向奔跑,似乎是在給他引路。他跟上去,兔子的路線與懸崖形成一條平行的直線。不知道跑了多久,兔子停下來,鉆進漆黑的洞口,他跟著進去,走了一陣,等他出了洞,回望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已邁過溝壑。
他想感謝兔子,卻無能為力。若它是人,他還能給予它存在感,但這是行不通的。一來物種不同,人無法給予,二來說不定兔子想早點異化成人,給它則是害它。
他不知道兔子為何要幫自己,朝K的方向走去,兔子如影隨形。他跺腳想趕走它,可它不為所動,緊跟他,像被磁鐵吸住了。
他抱起兔子,毛茸茸的,很輕,像是喝下一杯冰水,由內(nèi)而外發(fā)寒。它圓圓發(fā)亮的眼睛,在霧里發(fā)著朦朧的光,像是白云里隱匿的星星。它張張嘴,像是打哈欠,又閉上眼睛,似乎入睡了。
“兔子把我當(dāng)作坐騎了”,他想,不由笑了笑。他四處尋找K的痕跡,繞了大半個小時,發(fā)現(xiàn)一個人坐在地上休息,他靠過去才看清這是一個渾身濕透的年輕女人,像是剛從河水里出來。
“我找K”。Z木刻。
她無力地躺在地上,指了指左前方的位置,慢慢地從背后拿出木板,艱難地刻了字,把木板遞過來。
“你知道K的秘密?”
“不。”Z本以為她這種狀態(tài)不會回復(fù)自己,見她這么問,微微吃驚,迅速刻了回復(fù)道。
他沒有繼續(xù)交流下去,對她輕聲道謝,不知道她能否感覺到。即便知道她回復(fù)自己是為了尋找K的秘密,可這是別人第一次這么快、這么直接地回答自己,更是在她身體不舒服的時候。這讓他感動。
像是還沒有刻完,她手有點發(fā)抖,沒有堅持下去,就顫抖地把木板給他。
木板上淺淺地刻著“暴君”,他以為這是她的名字便用心記住了,向左前方走去。忽然,一群人不知從何處鉆出來,將他捆住,剛想呼叫,就被人用手捂住了嘴巴。“他們看來是有所準備,故意埋伏在K的周圍?!彼搿?p> 大概有三四個人圍過來?!氨┚┚?,大聲地對他吼。他知道原來之前女子木板上刻著“暴君”二字,其實是想讓他小心這群人。他被捆著的同時,兔子被人牽著丟在地上,也許是落地的聲音太輕,他沒有聽到,只知道兔子不見了。
一頓拳打腳踢,他感覺臉上、胸口、腿上挨了數(shù)十下痛打,頓時覺得,全身像是有無數(shù)個小鞭炮在炸,但好在并沒有骨折或留血。他疑惑、傷心、憤怒,卻不敢去感受疼痛,不敢任由情緒蔓延,因為他知道只要他不在乎,霧就會慢慢地將這些疼痛吞噬。
之后,他被拋向冰冷的河水里,河水不斷地涌入口中,五臟六腑似乎都被這冰冷所籠罩??杉词惯@樣,他不擔(dān)心會被溺死,只是覺得肚子喝了很多水。他干脆屏住呼吸,雖然一開始難受,但霧很快涌入全身,慢慢恢復(fù)能量,只是有些乏力。
雖然他存在感有所增長,但控制不住眼淚簌簌地掉下來,可他沒有放聲,冰冷的河水讓他迅速冷靜下來。他搞不懂為何會遇到這群惡徒,遭受這樣的毒打。他對他們的仇恨遠不及疑惑,可無論如何,他記住了暴君?!盎蛟S,這就是他們獲得存在感的手段。守候在K身邊,然后守株待兔,通過虐打路人獲得存在感。看來連K的秘密,可能都是他們對外散播的謊言?!彼较朐接X得蹊蹺。
不過離k也沒有多遠了,他不愿多想。繩索被水與霧所松化,經(jīng)過一番摸索,他上了岸。走了一段,在星星的照耀下,有幾人圍在那里,除了中間的人,其他人都是濕漉漉的。
“看來,他可能是K?!盳想到。他像個老舊的猴子,很矮,瘦骨嶙峋、邋邋遢遢,長頭發(fā)和長胡須,眼睛像一顆圣女果,鼓鼓的,布滿血絲,在說話一樣。四肢頎長,像是一根從泥土中被挖出來的干柴。他的秘密像在眼睛里。
Z走過去?!拔襾韺的秘密”。他把木塊遞給K,K顫抖地接過木塊,點了點頭,像是玉米在風(fēng)中搖擺。
K用它雞爪一樣瘦的手上木板上快速地刻字,嫻熟像朵朵淡黃的山胡椒花,在徐徐微風(fēng)中,綻放在他疲態(tài)的枯枝上,暴露了內(nèi)在的生機。
“我就是K,記不起秘密了。”字跡很潦草,像是一群蕨類植物,繁雜狹長。
他看過后,心想:“K可能是個騙子。若是記不起秘密,為什么S會覺得它很重要?當(dāng)然,也有可能是K告訴了S他的秘密很重要,但K當(dāng)時候想說卻又忘了?!?p> 望著K干巴巴的身軀,他很難相信這些字出自K手,寫成這手字,需要一定火候和歲月的沉淀了。
“異化,找交易者,急?!弊趾苄?,字跡歪歪斜斜,像一群慌亂的蝌蚪。K把木塊給Z。
又是一種不同的字體,K似乎掌握了多種字體,能隨心所欲地切換。在Z思考之際,K更疲憊了,像癮君子許久沒有吸毒一般。看K的慘樣,像是垃圾桶里的菜葉,要腐爛、發(fā)臭了。
“可這會不會是他欺騙別人存在感的手段呢?他是否和暴君他們是同一類人,只是一種訴諸武力,一種通過欺騙?!彼膽岩上褚粭l泥鰍,在水田柔軟的黑泥中鉆了一個很長的洞,無盡的土壤是一個天然的迷宮。不過Z還是鉆出來了,選擇相信了他,這并非他對K的動機有足夠自信的把握,只是他忽然發(fā)現(xiàn)即便鉆出水面,依然是活的好好地-這對他來說并無損失。
他心中念叨著K,給予他存在感??蓪τ谒@個樣子,Z不確定能有多大的作用。
K像是吸了一口毒,回光返照般,透支了一些精力。
“去找交易者,時間?!盞又有了多余的力氣,迅速地刻了字,
“去找”二字依舊歪歪斜斜,而“交易者”三字卻還算工整,他“穩(wěn)穩(wěn)地”把木塊給了Z。
K朝著與來時相反的方向走去。小兔子不知不覺跳到Z的身上。Z看了木塊,也跟上去。另外兩人,不知何故,沒有跟上來,很快就消失在幽暗中。
K對他伸手,他搖搖晃晃的樣子,像極了風(fēng)雨中凌亂的稻草人,他接過輕飄的稻草,像是觸到霧中濕冷的輕紗。雙腳像雙筷子,五臟六腑似棉絮,空留一雙瘆人的血眼。他背著K覺得很輕,比兔子稍重罷。
兩人一兔在霧中慢走,活像一個漂移的招魂幡,一根桿子,一塊布,一個蓋頭。而K的確是一個合格的招魂布,一路上,陸陸續(xù)續(xù)有人和他來打招呼,Z實在不懂為何有這么多人來找他,“K名聲在外應(yīng)是存在感極強的人,而現(xiàn)如今卻是快香消玉隕一般的殘燭之態(tài),像是個悠久的文物,有說不清的故事?!?p> “這一世你活了多久?”
“足夠記憶發(fā)霉?!?p> Z這一世也不過半月光景,要記憶發(fā)霉,不知道得有多久。
其實這一世、上一世的說法也并不準確。如果把一個人異化成物體的時候也看作一個人,非人的狀態(tài)則無比漫長,就像做了一個忽長忽短的無法回憶起的夢,這昏昏沉沉的夢讓人忘記睡前的記憶,像是把一個蘿卜從泥土拔出,經(jīng)過風(fēng)干,已不知大地的厚重,等到要完全干了,又放進濕泥中,即將扎根之時,又拔出,又風(fēng)干……總之是,人漫長到無聊,非人則連無聊也沒有,存在力本就不是為了鮮活,而是為了延長發(fā)霉的快感。
K的眼睛就是隨時可生根的種子,讓懷疑者相信,像星星的后背般涼。Z心想“那雙讓人無法忘記的眸子,雖在毫無希望可言的殘軀,卻有一種脆弱、震撼的距離力,仿佛它能讓你有一種追溯久遠的欲望和威嚴”。Z無法形容,僅是一雙眼睛罷,他卻敏感地察覺“人”只是表面風(fēng)平浪靜的旖旎,每個人的每一瞬每一幀集合起來是“無盡”波濤起伏的橫截面。他覺著自己就像是一片迷茫于微風(fēng)的嫩葉,細嗅陽光里枯腐的氣味,太想遇到一粒種子,從它那里得知花朵和果實的奧秘。
可走了很久,他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
“走吧,這崎嶇的路,無盡的路?!盳的傷心、絕望像一塊綢緞,密密麻麻,讓他無隙可哭。他感覺自己始終行走于某種表面之上,即便是于自己而言,他也是個陌生人。
兔子忽地跳了下來,消失在黑夜里。之前沒有太過關(guān)注兔子,等它不見了,他才發(fā)覺它一直在。他又察覺存在感已不多了,需要找到交易者。他望著黑夜,黑暗像大片脂肪,一克、一克的堆積在周圍,他覺著臃腫沉重,似肝臟,在代謝永無止境的冷靜。他發(fā)慌。
“咯咯咯咯”,K發(fā)出輕笑,像是吃東西時老牙掉到地上。
Z更慌了?!八兴l(fā)覺?”可是前路一片朦朧,遠處更是一片漆黑,除了腳下的路能夠讓人堅信身軀不是在空中飄著、靈魂還在肉體之中外,其他事物毫無希望和確信可言。
“發(fā)現(xiàn)了什么?”Z壯膽刻了字。
“興奮。”K幾乎是用嘴巴說出來的,又或許是用身體顫抖出來的。
“為什么?”Z心里多了恐懼。
“醒著。”K打了一個寒顫,竟是清晰說出來的。
Z本能覺著K已經(jīng)無法與他認知中的人掛鉤了,也許是他無法體會,可他不想和K這個神經(jīng)病繼續(xù)交流。他覺得自己被騙了,抑制想哭的失望,沉默一會又抑制不住,他心中有一片無邊的大霧,淚如淫雨,哭了反而讓他更冷靜,這出乎他的意料,似乎在淚水的更深處,咸味的“礦物質(zhì)”有“物質(zhì)”的冷漠。
前行,前行,無盡地前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也不知還有多遠。Z感覺到久違的饑餓,他摸了摸身體,察覺到了胃退化后的根據(jù)地。持續(xù)不斷地行走讓霧的補充速度已跟不上疲憊浸入身軀的蔓延。一路上,除了K幾次來回和數(shù)個陌生人來攀談外,就是沉默。也多虧K的吸引力,他也分得小部分存在感以抵御異化。K則更加枯萎,像是要入冬前的蛐蛐。
K陷入了沉睡,體重已近又消失了的兔子。Z一路上努力回想他的忘了的事,就像來往于家與虛空。
可終是徒勞,這一路搜腸刮肚的回憶和猜想,讓它更加撲朔迷離,即便真的記起它,他都不敢相信,這就是真相。他也在懷疑:“或許它根本不存在,只是自己在霧中的錯覺。就像是進入一個迷宮,越是得不到、出不來,越想要鉆研?!?p> 可越是在幽暗中蠕動,身體和意識越快消融,再怎么努力反抗這種近乎衰老的侵蝕,也是無用。時間一長,他能察覺到:身體在解體,像紙片燃燒后灰燼掉在手中的余溫,肉體的粘力也在消散。
“咯咯咯”,如果有人看見Z,也會聽到他自演這種猝不及防的興奮,這是一種來自神經(jīng)的自救式反擊。他太需要感覺到什么,哪怕是自導(dǎo)自演。
可越是如此,表演停止后,存在感燃燒的速度更快了。
“交易者到底在哪里?”Z自言自語道,聲音沉到了心淵。
他感覺K變重了,但他知道這是錯覺,應(yīng)是自己在變輕,而兔子則是絕對的重了很多。兔子要變?nèi)肆耍麄儏s要異化了。他頓時有種說不出的荒謬,其實他知道這是必然的,可這么快發(fā)生讓他難以接受。
他想:“兔子應(yīng)有以前的記憶,不然為何它會一路跟著,又偶偶消失呢?它可以回答的時候,他無法聽懂,它成為人可以交流的時候,它又不知道答案了。因此這問題是無解的?!?p> 寒風(fēng)掠過,帶來土地刺鼻的腥味。Z像是空中的小草,想隔著空氣吸收地里的養(yǎng)分,一切味道,哪怕是臭不可聞的刺鼻味,都聊勝于無,甚至飲鴆止渴他也不拒絕,因為毒液攻心的速度已經(jīng)趕不上渴死了,一劑毒藥至少能在臨死前讓喉嚨好受點??伤瓦@種實在的營養(yǎng)有一種無法接近的距離,他的根唯有飲恨虛無。
終于,他意識模糊了,世界徹底的漆黑一片。
“旅游者們,來交易!”
Z聽到了一個冰冷的聲音,他抬頭看去,一雙不協(xié)調(diào)的、星星那樣大的眼睛撕開黑暗,威嚴地俯視他,不可正視。
“這是幻覺,還是我已經(jīng)死了?”他想。他無法察覺聲音的源頭,因為他只看到了一雙眼睛,并未看到人的其他部位,他無法相信一雙眼睛能夠發(fā)出聲音?!耙浑p眼睛能有意志力、能在霧中發(fā)出聲音并能讓人清晰地聽見,這得是多么凝練的魂魄啊!何況這聲音又是那么冰冷,眼睛又一動不動的那么威嚴。這只能是魔力,或是幻覺。”Z有些發(fā)憷。
“旅游者們,來交易吧!”
“交易什么?”Z迷惑、迷茫,無人告訴他交易的規(guī)則。“這應(yīng)是交易者了吧!”他心想。找了這么久的“交易者”出現(xiàn)后,他竟不知所措。他從未幻想過交易者的模樣,因為他并不關(guān)心相貌,可一雙眼睛是一個人,這讓他一時無法接受。
“等價交換。”他盯著Z,讓Z發(fā)慌,仿佛那里有他必須逃避的東西,否則將受到極大傷害。
“我要找回我的記憶?!彼摽诙觯牖貞浧鹱约合胱龅氖虑榱?,至于要付出什么、付出意味著什么,他壓根沒有來得及思考。
“好,交易達成?!闭f完,眼睛像是污泥融入了河水,消失了。
Z還沒有猜測自己將獲得什么,風(fēng)的一世記憶就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那是漫長又斷續(xù)的記憶,就像霧的分布那樣,廣闊卻又不均勻。他知道了自己是由風(fēng)異化成人的,這是他以前一直回想不起來的“前世”,可是那件想做卻忘了的事他卻還是不知道。而對于自己失去了什么,他則并不關(guān)心,因為他并不覺得自己還能有什么可以失去的。
他從死亡的邊緣醒了過來,身軀和意識雖然有所好轉(zhuǎn),但還是極其孱弱,或許是交易者對他的察覺給予了他涓涓存在感。
而一旁的K,也慢慢醒來,雖然他的雙眼從外形上來看并沒有不同,可眼中特殊的光卻不見了,像是黯淡的夜明珠少了靈。
“難道是交易者取回了K的眼睛?之前那種不協(xié)調(diào)感,是因為他在用別人的眼睛在看自己?那樣的深邃、那樣的孤僻和高傲,必須配上K之前的那雙迥異于常人的眼睛才合適?!爆F(xiàn)在想來,“如果是用K的眼睛從黑暗中俯視下來,就天衣無縫了?!?p> Z不知道想做什么,更無這種欲望。他在腦中尋找所獲,在冰冷的腦海里,居住著無邊的風(fēng),像是在一個無比廣袤的土地上,有不斷循環(huán)的風(fēng)流??粗淠娘L(fēng)持續(xù)不停地呼嘯,他明白自己失去了什么:持續(xù)喜歡的欲望。
不過對此他并不后悔,因為他之前本就沒有想做的,或說他壓根沒有這種欲望,即便有也是被壓制到了極深處的。他只想長久存在下去,即使是一具即將枯萎的尸體。于他而言,他所獲得的記憶,也是雞肋,所失去的,更是如此。他有些后悔提出要獲得“記憶”這東西了,本是想通過記憶來解決“心事”,卻白白錯過了交易者的機會。
他想:“或許他本就沒有想做的事,風(fēng)能想做什么呢?”他又看見一副奇怪的場景:一只白鹿在野外奔跑跳躍,跳上樹梢、跳到空中,變成一只麻雀,拍著翅膀在山河間飛翔,飛膩了,它跳入河水中,變成一條魚,游入淺淺的河底,它含著一顆水草葉子,又吐出來……過了很久,最后它變成一個人,在那里行走了很久,又變成一縷急速的風(fēng)。這種變幻如此自然、平緩。
他覺著自己變了,不僅僅是因為這幅畫,而是多了什么,又少了什么,可他說不出其中關(guān)鍵。
K不見了,Z失神地立在那里,他不關(guān)心K,也不在意他的秘密了,仿佛那秘密就是風(fēng),已經(jīng)進了他腦海。
他搞不清狀況,艱難地行走,他太需要存在感了。他過了一陣才回過神,明白此間事了,想原路返回,可是由于走太遠,已不知道來時的方位。他再也找不到“家”,不過他也不關(guān)心了,仿佛“家”也像一陣風(fēng)一樣進了腦海。
他赤溜溜的一人,沒有顧忌和牽掛,甚至對異化也沒有太大的恐懼。風(fēng)慢慢地融入他血液?!芭c其像人一般懦弱、局促地活著,不如化作一陣風(fēng),到處飄散。”他想,對自己沒了耐心。
他坐在那里,趕走兔子,它去了又來,幾次之后,他索性也不管了。他閉著眼睛感受著風(fēng),聽懂了它的語言。
“你坐那干嘛,為什么不和我們一起呢?”風(fēng)說。
“風(fēng)把自己當(dāng)作同類了,看來我似乎成了‘風(fēng)人’”。Z想。他嘗試化作風(fēng),可他還是扎在那里,飄不起來,他快步走上去,追著風(fēng)說話。
“你要飛起來,必須放棄軀體,人這么重,怎么能到空中呢?”風(fēng)“呼呼”作響。
“放棄軀體不就真的成風(fēng)了?人我都還沒活夠呢?”Z不以為然地說,跑了起來,他頭一次見到風(fēng)能說話,心想不能放它跑了。
“你遲早會成為風(fēng)的,如果你不相信,可以到處看看,人這么慢,有什么好。你快不行了,我會記住你的。”由于Z跑動的緣故,風(fēng)速度加快了,從他臉上吹過,遠去了。
“風(fēng)能給我存在感么?”Z話還沒有講完,它已經(jīng)完全沒了蹤跡。頓時,一股磅礴的存在感醍醐灌頂般注入他的體內(nèi)。他起初無法理解,風(fēng)記住自己后竟能有這么多存在感,想了一會也就明白了:風(fēng)是如此古老,且不會記住什么,能被風(fēng)所記住,獲得再多存在感也并不稀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