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烏夜啼

　　烏夜啼·昨夜風(fēng)兼雨

　　昨夜風(fēng)兼雨，簾幃颯颯秋聲。燭殘漏斷頻欹枕，起坐不能平。

　　世事漫隨流水，算來一夢浮生。醉鄉(xiāng)路穩(wěn)宜頻到，此外不堪行。

　　我一直記得鐘太后這個慈愛的長輩，一個在我第一次進宮就毫不掩飾對我的喜歡的長輩，我本以為，她會是這世上最后一個對我表示祝福的長輩。我還心心念念，想著入宮之后就可以去看鐘太后，可現(xiàn)在這一切都化為了泡影。

　　終于，我最后的一點祝福也被老天奪走了。

　　幸好，我終究還是得償所愿地入宮了。

　　開寶元年，李煜迎立我為國后。此時，距離姐姐辭世已經(jīng)過去了四年時間。

　　入宮之后，我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快樂。這樣的快樂讓我覺得以前一切的等待、受的罪都是值得的。

　　我喜歡水碧色，所以李煜把我寢宮所有的物件都換成了水碧色；我喜歡珠寶，所以每次有什么稀奇的小玩意，李煜都會先派人送到我的宮中；我喜歡制香，必須要用早上最新鮮的露水，于是李煜派了大批的宮人特地為我采集，然后和我一起研制。李煜為我寫詞譜曲，陪我一起玩樂。

　　李煜不喜歡上朝，剛好，我也不喜歡他上朝，于是，他有了更多的時間陪我玩樂。他不喜歡老臣的絮絮叨叨，我也不喜歡，于是，我們黏在一起的時間就更多了。

　　我們盡情地玩樂，李煜陪著我走遍了宮里的每一個角落，陪我一起賞月，一起喝酒，他看我跳舞，為我伴奏，看著他充滿愛意的眼神，我情愿溺死在里面。

　　我們兩個是如此相似，一樣喜歡奢侈的生活，一樣不喜歡承擔(dān)責(zé)任，一樣的喜歡逃避，一樣的懦弱。但那又怎樣，我覺得這就是我想要的愛情。

　　我花了十九年的時間等來的滿意的愛情。

　　即使他的眼神偶爾會透過我好像在看另一個人，我知道他在看誰。

　　我曾聽聞，民間若有夫妻和離，那和離書上常常會寫這么一句話：煢煢白兔，東走西顧，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人不如故，一個死人罷了！活著的時候怎么不知道好好珍惜，現(xiàn)在反而來這里懷念。等時間一長，我要看他還會不會人不如故！

　　可是，上天再一次打擊了我，它根本就沒有給我足夠的時間來讓我守護我的愛情。這段幸福的時光稍縱即逝。

　　漸漸地，我發(fā)現(xiàn)議論我們倆的聲音越來越少。我以為，世人終于找到了一個他們更加感興趣的話題，我以為我們終于只屬于彼此了。

　　其實不然。

　　開元八年九月，趙匡胤南下攻城。

　　一封封急報送入京都，南唐危已。

　　這時我才驚覺，李煜從來沒有只屬于我過，屬于我的只有那個喜愛玩樂的李從嘉，而李煜屬于天下，屬于國家，屬于他的百姓?，F(xiàn)在，他的國家危亡，他的天下瀕臨崩塌，他的百姓流離失所。他不能再躲在這個后宮中不問世事，他的百姓需要他，比我更加需要。

　　可是天下沉疴良久，南唐病入膏肓，沒有人救得了它，就算是李煜也不行，就算李煜反應(yīng)再迅速還是不行，李煜先斷了與宋朝的邦交，隨后下令筑城迎戰(zhàn)，采取各種策略，大膽起用年輕將領(lǐng)，同時還積極與吳越相交，派遣使者向其講述唇亡齒寒的道理，以期能得到吳越王的幫助，但還是一批批白骨葬送在趙匡胤的鐵蹄之下，無數(shù)的南唐英雄兒郎為了這爛到根兒里的天下前赴后繼，當(dāng)然吳越王顧忌趙匡胤，肯定不會答復(fù)，更不會出兵相助……

　　我藏在深宮中，和李煜看著這一切。

　　“陛下，他們需要你，你難道不該再想辦法做點什么嗎？”

　　“我不知道，命運給了我這個位子的時候就剝奪了我選擇的機會，我被迫接受，然后獨自堅持。我被推上那個高位的時候，沒有人問過我的意見，沒有人在乎我的看法，我像個傀儡，除了你，從來沒有人說過需要我?！?p>　　“我需要，你的子民需要，你的國家更加需要。陛下，不要害怕，我會一直在你背后，哪怕國破家亡，你都永遠是我一個人的陛下。去吧，不要害怕。我將永遠會是你一個人的后盾?！?p>　　看著這個躊躇不安的男人，這么久以來，我還是第一次看到他如此脆弱。之前，我只看到了他高高在上的地位和被禁錮的無奈，但是身為君主的他還從來沒有在我面前這么脆弱過，好像一個初生的孩子，不敢獨自面對前路的迷茫，需要有一個人陪在他的身邊，拉著他的手，牽著他一起向前。

　　而現(xiàn)在，他把手放到了我面前，我當(dāng)然愿意陪他一起，這個手，我甘愿牽一輩子。

　　開元八年十一月，金陵城破！

　　站在城樓上，我看著我的王一步步走出城門，他赤膊被俘，狼狽不堪，天上的謫仙終究還是沾染了世俗的污泥。他一步一步走得緩慢卻非常堅定，那稍稍佝僂的背上背著的是金陵一城人的性命。

　　看著李煜如此的狼狽，我心痛不已。他沒有做錯什么，他為了這一城的子民已經(jīng)盡可能地做了他能做的，只是除了我并沒有人在乎一個亡國之君的儀表，好像他狼狽才是正常的。

　　李煜選擇投降，來庇護這一城人的性命，但他們在乎的卻是為什么他沒有以身殉國，以死明志。

　　我冷眼看著這些貪心的世人，只覺得惡心。

　　開元九年正月，南唐城破，我作為家眷與陛下李煜一起被俘送至京師。

　　我以為，只要我足夠堅持就再沒有什么會把我和陛下分開?？商煺娴奈也恢溃瑧?zhàn)爭對女人帶來的危害有多殘酷，尤其是我這種年輕貌美的女子。

　　在我眼里，李煜是大丈夫，是我的夫君，是這個世界上我最崇拜的男人。但是在趙匡胤眼中，李煜只是一個無能的、軟弱不堪的男人，他戲謔一般地將他封為“違命侯”，將我封為鄭國夫人。我覺得這是侮辱，甚至想要理論，然而李煜卻只是勸我忍耐。

　　為了他，我忍了。

　　不過是再沒有之前驕奢淫逸的生活，不過是失去了自由，和李煜比起來，一切都顯得那么微不足道。只要我們兩個還在一起，我都可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