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ㄒ唬?p> 1
“你說立夏已經(jīng)死了?”景然倒吸一口冷氣,向椅背后靠了靠。
那間斗室里,路慎行泰然端坐在景然的面前,回答道:“沒錯,或者,更確切地說,應該是她為了救蕓清而被量子化清除了?!?p> 景然回憶道:“可是,我是真的見到了立夏,她是大概一米六左右,穿著一所女子中學的校服……”
“那可真是太奇怪了?!甭飞餍姓f,“立夏五年前跟著立東去瑞士的時候,正巧是在一所女子中學讀初中的?!?p> 景然忙問:“那我看到的立夏是……”
“不要輕易下論斷,一旦進入量子領(lǐng)域、進入微觀世界,我們?nèi)祟惖母兄妥兊脴O為有限,就像是我們能感到宏觀世界時間的正向流淌,但是時間的流動方式在微觀世界,比如對于一個電子來說,是無所謂正向還是逆向的,一個電子在時間正向流動的情況下,從起始點運行到終點,也可以理解為在時間倒流的情況下,這個電子的反粒子從終點運動到起始點……”
景然聽著路慎行的敘述,心緒飛到了十萬八千里外——他心里在意的不是這些神乎其神的理論,而是JJ、蕓清、立東、立夏和這一切的真相。
JJ假扮作路慎行……景然沒想到,曾經(jīng)在緬甸帶給他唯一活下去的光亮的人,現(xiàn)在卻改頭換面,給他帶來了一場看似永無止境的噩夢。
景然看著眼前這張早衰的臉龐,下意識地舔了舔嘴唇——他分明知道那個人不是JJ假扮的,但心里卻仍惴惴不安的。
我在害怕什么呢?是因為這個世界可能因為我、因為量子武器而岌岌可危嗎?但景然覺得這不過是路慎行在危言聳聽,他所說的危機距離我實在是太過遙遠了。是擔心小月嗎?小月是我的孩子,只要我還活著,景然確信JJ不會真的對她下手。
那么,我到底是在害怕什么呢?景然出神地盯著地面,沉浸于自己內(nèi)心的困惑與糾結(jié)。
路慎行將雙手十指交叉放在交疊的雙腿上,瞇著眼睛打量著景然顯而易見的走神,轉(zhuǎn)而問:“你覺得你認識的立東,奇怪嗎?”
“嗯?”景然回過神來,眨著眼睛,一臉茫然。
路慎行重復道:“我問你,你覺得你認識的立東,作為一個男人,奇怪嗎?”
“他不奇怪啊……他對我,特別好?!本叭坏囊暰€落在房間的角落里,他記得自己上次萌生這種感恩時,還是和蕓清在一起時……
路慎行則眉頭緊鎖,沉凝片刻后,他突然沒來由地問了一句:“那么,你聽說過量子延遲選擇實驗嗎?”
景然搖著頭,滿臉沮喪地說:“沒有……”
“蕓清平時真的從來都不和你說她的工作的嗎?”路慎行隨口抱怨道,轉(zhuǎn)而問景然,“算了,我問你,你愿意把你知道的這半年多發(fā)生的事情告訴我嗎?作為回報,我會把我知道的關(guān)于立東、蕓清等等的一切也都告訴你,怎么樣?”
景然踟躕著,微微皺了皺眉,眼尾的下垂更為蜿蜒了一些,確認道:“你只想知道最近半年多的事嗎?”他壓低了些自己的聲音問,“還有,我們在這里說的話,JJ能聽到嗎?”
“這個房間里沒有監(jiān)控,這是我最后的尊嚴了,總不能時時刻刻都生活在他的監(jiān)視之下吧!”路慎行的脾氣似乎一點就著,他怒道,“我是最近半年才被JJ囚禁在這里的,不然,你以為憑他的能力,能把這個公司上上下下的一切都打點好嗎?”
“唔……”景然黯然心想,路慎行明明如此在意JJ,為什么要這么說他?我就從來沒有這么想過……我就從來沒有這么想過誰?想過JJ嗎?他這樣對待我,我又為什么要美化他……?景然不想再想下去。
2
路慎行坐在那間斗室的床鋪邊,回憶道:“五年前,蕓清把量子武器的技術(shù)從國外帶回來,我和她為了籌備量子武器的實驗設(shè)備和資金,前前后后忙了大半年,之后,我才猛地想起來,那個叫JJ的小子,去哪里鬼混了?怎么逃出來之后一次都沒來找過我?”
景然記得他和蕓清剛認識的時候,她的確很忙碌,即使是懷著孕,又或者是小月剛出生后不久,她幾乎每天下班都近午夜,甚至更晚,而第二天一早又要回實驗室。
現(xiàn)在想起來,景然更多的印象是蕓清對自己工作的熱愛,因為她從未抱怨過那份工作,而且蕓清對自己很好,她晚上回來的腳步很輕,幾乎從未吵醒過自己,而且她偶爾得空的時候,還會為他下廚,帶著小月一起出去玩。
路慎行將視線從他面前的那一方拋光的木地板上抽離,仰頭道:“我在國內(nèi)找了一大圈都沒能找到JJ,多方打聽下來,最后才知道他還在那個詐騙組織里?!甭飞餍械恼Z氣聽上去對景然的責怪多過自責,接著說道,“大半年后,我親自去了緬甸,再見到他時,他正躺在垃圾堆里,渾身上下,還有臉上,都是讓人觸目驚心的傷疤,而且他的一雙腿也被打斷了。”
聽到這里,景然愣住了,他剛剛還在回憶自己和蕓清的溫馨點滴,但這些美好都是誰的犧牲換來的呢?
“他是因為我,才被他們傷成那樣的?”景然的聲音很輕,像是害怕自己一說話,那層包裹在真相外的似是嬰兒皮膚般的柔紗就會粉碎而面目全非。
路慎行嗔怪道:“當然,難道還會有別的原因嗎?那里的人又不是傻子,你逃走了,他們難道查不出來是誰幫的你?”
“我不知道會這樣……”景然側(cè)過了頭,可我真的沒想到嗎?景然捫心自問: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這就是我一直在害怕的東西嗎?
路慎行則繼續(xù)道:“JJ被毀了容,打斷了腿,等我找到他的時候,他的身上又是脫臼,又是軟組織挫傷,又是骨折,再加上各種新舊傷痕感染、發(fā)炎等等,高燒不斷,總之就是非常嚴重。”路慎行頓了頓,說,“我想,如果我再晚點找到他,也許他就已經(jīng)死了?!?p> “你別說了……”景然哀求著打斷了路慎行。
他終于知道自己逃離后的日子,JJ是怎樣的度過的,這已經(jīng)不是自己虧欠JJ的問題了……
或許,這就是我在害怕的東西吧……景然心想——那種壓得人透不過氣來的內(nèi)疚和負罪感,還有那種知道無論如何都償還不清的絕望。
“我當時并不知道他是因為放走你、頂替你這一類破事才被打得這么慘的?!甭飞餍休p嘆,“我還以為是我采取的措施不夠嚴謹,被詐騙組織的人發(fā)現(xiàn)了,這讓我自責了很長時間?!?p> 路慎行看不到景然臉上的神情,但他能看到景然面前的拋光地板上,豆大的淚珠正一滴滴掉落。
他轉(zhuǎn)而說:“好在,憑我們再造量子科技的技術(shù),要治好他身上的傷還是力所能及的,‘修容’實驗的那些人給JJ臉上的皮膚、還有身上斷了的地方都植入了納米機器人,替他恢復了容貌,并幫助他重新站立。”路慎行站起了身,邊向景然走近,邊說,“要不是你再次出現(xiàn),一切都會好好的?!?p> ?。ǘ?p> 再造量子科技公司內(nèi)醫(yī)院的這層樓上有一處暗室。
暗室里,人頭攢動。
幾個紅發(fā)白膚的歐洲科研人員正在幾張顯示屏前忙碌著,其中的一張顯示屏上正顯示著一幅監(jiān)控畫面,監(jiān)控畫面內(nèi),立東正躺在病床上,左手打著點滴,看上去正處于昏迷之中。
其余的顯示屏上則滿是量子態(tài)分析鏡收集的相關(guān)參數(shù),科研人員此前已經(jīng)調(diào)整了再造量子科技公司地下實驗室中量子態(tài)分析鏡的聚集器方向,使其正對著立東所在的病房。
盡管有地面和天花板的阻隔,分析鏡仍能完整地收集到立東的量子頻率。
量子態(tài)分析鏡所獲取的立東的量子頻率被提取并展示在暗室中眾人的中央,而在那段量子頻率下方還有另一段波紋不同的量子頻率數(shù)據(jù),后者是五年前立東在瑞士進行第一次真人量子化實驗時錄入系統(tǒng)的量子頻率。
一屋子的歐洲科研人員正在嘗試對這兩段量子頻率進行匹配,但卻始終無法配對成功。
金發(fā)藍眼的負責人一身筆挺的三件套,巡視著的匹配結(jié)果。見狀,他若有所思地盯著監(jiān)控畫面上那一天花板之隔的立東的病房,嘴里喃喃著動聽的法文:“按道理,同一個事物的量子頻率應該是一致的?!?p> 轉(zhuǎn)而,他下達指令道:“把立夏的量子頻率和立東的調(diào)和在一起,看看是不是能夠匹配得上?”
科研人員迅速調(diào)整屏幕下方的量子頻率參數(shù),并將同樣在五年前錄入系統(tǒng)的立夏的量子頻率調(diào)出。
與此同時,暗室的門被打開了,路慎行刷卡走入,他揚著嘴角,洋溢著一臉年輕人的自信。
他對金發(fā)藍眼的負責人道:“耶茨先生,我這里還有一段量子頻率?!?p> 路慎行似乎看出了負責人尼爾森·耶茨的困惑,轉(zhuǎn)了轉(zhuǎn)手里的優(yōu)盤,說:“別這么看著我,我知道你的中文可好了,我說的你一定能夠聽得明白——我建議你將我手里的這段量子頻率也一起調(diào)和進去,看看是否能夠匹配得上?!?p> (三)
回到那間斗室,在那里,在那時,景然知悉了一切真相。他知道,這一天終將到來,但他還沒有作好準備迎接這一天的到來。
然而,有時候,真相從模糊到清晰,再到破碎,也許只是一瞬。
“那個時候,我就安排JJ住在這個房間里,因為外面就是我的家,我每天都會來這里探望他?!甭飞餍械恼Z氣似乎話里有話,他在景然的身前步履緩慢地徘徊著回憶,兩手背在已有些佝僂的身后,他嘆道,“過了大約有個一兩年吧,JJ才慢慢康復?!?p> 半晌,景然才出聲,沒頭沒尾地說了一句:“都怪我……”
“是,這一切都怪你?!甭飞餍泻敛涣羟榈財?shù)落,“都怪你, JJ才會被傷成那樣,才會為了報復你,而這么對我?!?p> 景然不禁想:如果自己告訴了蕓清關(guān)于JJ的事,一切又會怎樣?
可是,當時,他不敢這么做,他害怕蕓清這樣正義的人,如果知道了他過去在那個詐騙組織的經(jīng)歷之后,就會嫌惡他,就會離他而去,那么,他就會失去自己好不容易才擁有的安穩(wěn)。
但是,景然確信按照他對蕓清的了解,如果蕓清知道了自己和JJ的往事,她一定會報警,然后去緬甸把那里的人都救出來的,這樣,JJ就不會為了報復自己而傷害蕓清,那樣的話,景然懊惱地想,即使自己會去坐牢,蕓清也至少不會被量子化,她還能和小月幸??鞓返厣钤谝黄?。
想到這里,景然覺得自己的胃里一陣翻江倒海,他已許久沒有進食,但卻感到一陣生理性的惡心。
“JJ的轉(zhuǎn)變發(fā)生在那一天,我也是后來被JJ囚禁在這里之后才知道的?!甭飞餍凶叩竭@間斗室的那面被無紡布覆蓋的墻前說,“那一天是JJ徹底康復的幾個月后,他在我們公司門口的草坪上呼吸新鮮空氣,但卻看到了你、蕓清還有小月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樣子?!闭f著,路慎行將墻上的那張看上去臟兮兮的無紡布一把扯下。
景然聞聲,驚駭?shù)靥痤^來。
只見,一整面青灰色水泥墻的人物關(guān)系圖譜露了出來,其上的人物關(guān)系紛繁,就像是警方破案時會貼滿一黑板的人物關(guān)系圖譜一樣——那上面貼著蕓清、立東、路慎行、小木、再造量子科技公司以及一些景然不認得的歐美人的臉,旁邊則滿是潦草的字跡,似乎是對這些人物關(guān)系的分析,在最右側(cè)則是一張羅列著的計劃表。
路慎行摸了摸兩頰的胡茬,打量著這一整面墻的JJ的杰作,說:“當時,我根本不知道JJ就在這個房間里盤算著他的復仇計劃,也怪我自己大意了?!彼土说皖^,“在看到你們一家三口后不久,JJ突然提出對我的公司感興趣,并說他不想一輩子碌碌無為,一事無成,而是想要在再造量子科技工作,替我分擔一些壓力,我當時信以為真,高興了半天,因為一直以來,由于面容相近的緣故,我都把他當作我的半個弟弟看待,但那都是已經(jīng)逝去的往事了?!甭飞餍袥]有細說,而是回到正題,“只是,我沒想到,JJ了解我的公司的目的,只是為了有朝一日能夠取代我。”路慎行仰起頭回憶著,“我當時讓JJ跟著我,了解了公司的方方面面——像是正在進行的科研項目、投資項目,公司的戰(zhàn)略合作伙伴、關(guān)聯(lián)交易對象,甚至是上上下下的核心員工和科研人員?!?p> 路慎行輕嘆一聲,話鋒一轉(zhuǎn),說:“后來,有時候我想睡個懶覺,JJ就會用‘修容’實驗的納米機器人假扮成我,去公司里巡視一圈,當時,我還以為他只是喜歡玩這種Cosplay的游戲、喜歡這種刺激,但那不過是他在為將來取代我做準備,你看這里……”路慎行指著墻上的一行粉筆字,念道,“2021年3月16日:今天詠春老師看出了我不是路慎行,還好他提前和她交代過……”
景然心想:那真的是JJ的字跡嗎?我認識JJ這么久了,竟幾乎從未見過他的筆記……景然意識到,至今,他對JJ仍知之甚少,但從這面墻上可見,JJ早就對那上面所有人之間的關(guān)系了如指掌了。
“景然,你再看這里……”路慎行又指向黑板的另一處,念道,“2022年5月17日:今天一整天都是我在替他管理公司,竟然沒人認出來,我想時機差不多快到了?!?p> “大概半年多前的一天早上,我醒來時,就像是現(xiàn)在這樣了——我被JJ囚禁在了這個房間里,幾天后,我估計是JJ感覺自己已經(jīng)全控了外面的局勢,他才來探望我?!甭飞餍羞呎f邊向景然亦步亦趨地走近,“那個時候,JJ才把他和你之間的事情告訴了我,我才知道JJ在緬甸所受的苦都是因為你,而他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報復你,至于我,不過是個可以被他利用的工具而已,他不惜奪走我的一切也要報復你!”說到這里,路慎行冷笑一聲,說,“不過,我想你還是應該感激他,因為他把蕓清量子化了?!?p> 景然抬起頭來問:“什么?你知道蕓清被JJ量子化了?”
“對,畢竟對你來說,她的下場應該算是罪有應得?!甭飞餍械淖旖窃俅温冻隽艘荒ㄒ馕渡铋L的獰笑。
“你為什么要這么說?”景然皺著眉頭,正色維護道,“蕓清是我的妻子,她也是你多年的同窗好友,是你最得力的……”
“夠了!我告訴你,對我來說,蕓清被量子化能給你帶來痛苦,不是嗎?只要你痛苦,我就會高興!何況,你知道蕓清對你做了什么嗎?”言語間,路慎行已然走到了景然的身邊,他一把揪起了景然的頭發(fā)。
景然吃痛地驚坐起身,揮舞著雙手反抗。
路慎行沒有作答,他比景然高一些,便利用身高優(yōu)勢,反手扼住了景然的喉嚨,貼著他的耳朵說:“你有沒有想過,當時,是什么讓蕓清九死一生也要從立東在瑞士的研究所內(nèi)偷回量子武器的技術(shù)參數(shù)和實驗數(shù)據(jù)——但由于時間緊張,她取回的參數(shù)和數(shù)據(jù)都不完整——這種情況下,又是什么支撐著她懷著孕還要拼命工作,把量子武器一步步地重新造出來?”
“你放開我!”景然掙扎著。
路慎行的臉上則再次露出了那抹怪異的微笑,他對景然說:“我告訴你她這么做的原因——她從瑞士回來后不久后,就告訴我,她懷孕了,她懷的孩子是立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