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林，滿地碎陽勝金，樹影婆娑，青苔小徑上兩人白衣勝雪，一人高坐青石吹笛，一人倚石傾聽松濤笛曲，好不愜意，就好像不遠外那場廝殺與他們毫無關系。怎么可能無干呢，明明始作俑者在這里。
假和尚跌跌撞撞跑出來，身上袈裟已經(jīng)沾滿鮮血，他略帶嫌棄地將最外一層袈裟脫下棄置一旁。他總穿著很多件袈裟，這樣只要臟了一件里邊還有一件，他就能一直體面干凈。他五大三粗的身軀跑到松林時，看到白衣二人不禁一愣，旋即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走過去。
“阿尼陀佛，少主這場游戲可還開心嗎？”他行佛禮。
“死了多少人？”閉目聽松濤的白衣人泠然開口，沒有絲毫情緒，他只是低垂著眸，碎陽下睫影如羽，掩藏心事。
假和尚低頭默數(shù)了一下，“大周天山所剩無幾，來觀禮的那些江湖人也不存十一。到后面簡直就是殺瘋了，人間煉獄，無分敵我。少主請放心，一月前暗害您的始作俑者皆已伏誅。”
“天道有常，世事輪回。得此因果，你可如愿？”吹笛的白衣人放下笛，低頭問下邊站著的。
假和尚一愣，他居然未曾察覺，吹笛人竟然不是蘇耷？那他是誰？
石下的人沒有回答，只是輕笑一聲，“罷了，隨他?！?p> 自作孽罷了。
“假和尚，你虛偽但是通透，八面玲瓏可也長袖善舞。你兩邊都下了賭注，現(xiàn)如今買定離手，你這是賺了還是賠了？”她朝他緩步走近，語氣平緩卻能聽得出底下的深意涌動。
假和尚急忙口念佛號，道些不敢，從未，忠心耿耿的話遮掩過去。心里一陣陣發(fā)怵，她不是不知道，而是太清楚。一月前江湖圍殺她也是，今日江湖人自相殘殺也是，不過是人心作祟，邪欲作怪罷了，而她的目的從不在此，她也從不屑于玩弄人心。
“我知道你志不在《經(jīng)略安武卷》，這也是我能容你到今天的原因——盡管你屢次背叛于我?！彼Z氣輕輕，落進假和尚心里猶如萬鈞巨石，沉悶壓抑，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只不過是這女人掌中玩物，生死奪予，全在她一念之間?！皬慕裢竽恪?p> 話還沒說完，便被一個不速之客打斷。一道影子從高處落下閃現(xiàn)在假和尚身后，動作行云流水，絲毫不帶凝滯，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寒光閃爍，眨眼間假和尚的胖鼓鼓的肚子就冒出了寒芒劍刃——有人從他身后出劍，直接捅穿了他的肚皮。
假和尚握住肚子上的劍刃，不可思議地回頭，余思那張滿面血污的臉出現(xiàn)在他面前。又是血，又是淚，眼里充滿徹骨的恨意，手中劍絲毫不放，余思翻轉(zhuǎn)手腕，拔出長劍，鮮血和穢物從假和尚肚子的窟窿中飛灑而出。一切只發(fā)生在電光火石間，來不及讓人反應。
“呃——”假和尚癱倒在青石徑上，掙扎著手想去脫袈裟，可他已經(jīng)沒了章法，如何也解不開那個結(jié)，“臟了，臟了。”他低聲喃喃，看到余思還提著劍站在跟前，劍尖滴血，他伸手去扯扯余思的衣角，“勞駕，能替老衲將袈裟解了？太臟?！?p> 余思沒有理會他，而是再提起劍，對準假和尚的咽喉，手起劍落，徑直貫穿下去。假和尚瞪大眼睛，頭緩緩向一側(cè)歪去，再念出一句：“不臟……”就輕飄飄沒了氣息。就這么一位叱咤風云的江湖人物，頃刻間便被這名不見經(jīng)傳的小子偷襲奪取性命，誰人不能感嘆一句世事無常呢。
余思猛然回頭盯上青石邊的兩人，他們無動于衷，對余思的所作所為不為所動，只是靜靜地看這一切發(fā)展。對方的這份鎮(zhèn)定倒讓余思冷靜許多，他揮掉劍上殘留的血液，收劍入鞘，拱手道：“大周天山欠您一命，而今用我派滿門二百一十八人的命，業(yè)已還清?！?p> 吹笛人沒有說話，下邊的白衣人慢悠悠解下自己白衣外袍，覆蓋到假和尚的尸體上：“精進不少。給他好好收斂入葬，算你給我的束脩，來日若我還活著，若你還在拿劍，隨時可來找我尋仇。”她抬頭看著余思輕笑，“若不殺我，你眼中仇恨如何能消？可你現(xiàn)在殺不了我，秋余道長臨死之前應該還交代著你別的事情吧？叫你去投靠誰？能告訴我嗎?！?p> 余思抱拳道：“無可奉告?！?p> 二人對視片刻，白衣人放棄交談，和吹笛人并肩走下山徑，獨留余思還站在原地背影挺得筆直，昂首挺胸，一點兒都不像一條喪家野犬。
走出大周天山山門，山下依舊熱鬧如初，恐怕山上這樁滅門慘案得等到明天才會震驚世人了。兩位白衣人在山腳下作別。
“多謝你來作陪看戲，不過我還真是意外，一睜開眼睛，蘇蘇就換成了你?！卑滓氯苏f道。
吹笛人話少，但還是回應：“只是路過?！?p> “是我交代他先行懋州，也幸好他先走了，我還得想想怎么告訴他假和尚的事情呢?！鳖D了頓，她抬眸，與那稍高一點的吹笛人目光相對，“你來找我，是為了確認花神吧?！?p> 吹笛人沒有說話，算是默認。
“她確實已經(jīng)不在人世了?！卑滓氯舜鬼?，語氣里多出幾分平日罕見的惋惜傷慟，“一月前，她讓我用她的尸身易容作為替身騙過那些人，懸卿也幫了忙，求仁得仁，她自己說的?！?p> “知道了?！贝档讶它c頭。
白衣人凝視對方，目光灼灼，“我不知道我相識的那個敢與天爭的昆侖花神為什么會淪落到這個下場，她下山之后發(fā)生了什么，劍圣你應該比我清楚?！?p> “很清楚?！贝档讶说吐曊f，語氣沉痛。
“希望你能給九泉之下的小劍一個交代吧，劍圣唐玦?！卑滓氯溯p飄飄留下這話，頭也不回地走上往北方的官道。
吹笛人還留在原地，幼白的手腕攥緊笛子，細骨伶仃，掌氣沛然，笛子紅穗斷裂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