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那負心漢竟然還能把自家保命的秘密告訴您，夫人當年也沒算太眼瞎嘛?！鞭珊埠軡M意地折好那張信箋，對面的綠芝夫人今日居然沒有排場了，頭戴風帽獨自一人趁晨霧未散時就匆匆過來，眼見得金光破云，晨霧將去，她也將去。
她還不肯離去，坐立不安，欲語還休。
“少主，他……真是不肯見妾身？”她囁嚅著，泫然欲泣。
奚孩安與蘇耷對視一眼，蘇耷站上前，做出送客的手勢。
“妾，妾身曉得了，自取其辱罷了?！本G芝夫人起身，看她背影有些落寞苦寂，觸到門板那刻她突然回頭，望向奚孩安微笑，不是那種假模假樣的笑，而是一位長輩慈愛寬慰的笑，“見過那樣絕世的女子，他自然不會再將旁的記掛在心里。少主，可曾有人和您說過，您與令堂，生得有幾分相像?！?p> 奚孩安喝水的手一滯，但很快自若如常。綠芝夫人留下這句話以后推門離去。
待綠芝夫人走后，蘇耷告訴奚孩安昨夜的事。
“歸隱山林是他的夙愿，他說但凡世外高人都是要隱退的，他一直自詡高人，自然免不了這俗?！彼龂@氣，似乎很是無奈但并不意外，“這信你交給地藏府，讓他們散布到江湖中，務(wù)必要街頭巷尾的小童都傳唱的程度?！本G芝夫人帶來的信箋落到蘇耷手里，里頭記載山陰侯可能的幾處所在。
“有怨報怨，有仇報仇咯。”她呵呵笑起，有些毛骨悚然。
世人想不到，這一處平平無奇的山谷之中居然還有這么一個神仙所在。崖壁飛瀑高掛，墜入深潭濺起空濛水幕，日光灑落起上可見七彩奇虹，云蒸霞蔚，林中飛鳥走獸，百花盛開不敗，總有粉雨香雪繽紛，可謂最是春好去處，絕勝煙柳皇都。長風四起，卷起滿地落英于空中翩翩起舞，恰似雪蝶招展，落入美人肩。
奚孩安笑得很開心，她拂去肩上的李花瓣，問朝天曲：“這么個洞天福地你如何尋得？”
朝天曲亦是十分自得，說道：“為師歸隱山林，必要找一處好山好水的寶地，此處為師也是費了不少功夫才打聽到的，也花了畢生積蓄?！彼终f，“這個所在只有你和蘇小子知道，往后恁是你們在外邊翻了天，也不要再來尋麻煩了?！?p> 轉(zhuǎn)過此處的李花成林，溪水中已經(jīng)鋪滿白色花瓣，掬一捧，溪水也染上馨香。溪旁一座農(nóng)舍，就是朝天曲的住所了。
農(nóng)舍簡樸，院子一條黃狗見人過來尾巴都快要搖斷。奚孩安看到門前掛著一塊牌匾，上書“雨夜熬春”四個大字，筆走龍蛇，鐵畫銀鉤，飄逸不俗，應(yīng)該是師父的手筆。
“您老人家是真鐵了心想退出江湖呀。”她抱手巡視一圈小院，雅致古樸，甚至還開辟了一處地種有青菜，那條黃狗就跟在她腳后跟寸步不離。
朝天曲把狗抱起，癱坐在院子中一條竹椅上，搖著扇子，“我累了?！彼辉僬f“為師”，也不再以奚孩安師父自居。
“現(xiàn)在江湖的游戲我已經(jīng)玩不起，該交代的東西也跟你們交代清楚了。訛我半輩子，我不欠你們家了?！标柟庥行┐棠浚终趽?，尋思接下來可在院子中植樹掛藤，遮一遮這日頭。
“而今我把劍給蘇小子，你自己去訛他，你家的麻煩也給你自己去處理，我終于可以脫離苦海?！彼嫘囊恍?，隨手拿起竹椅腳下的酒葫蘆，揚首就灌，“我在樓述，就天天想著回中原；我在中原，就天天想著找山林一遁。達里，你懂得，我早就厭倦這一切?！?p> “是，難為你還強撐這么多年?！鞭珊驳皖^，她早就知道朝天曲的心思，沒有太多悲痛意外，只是有些不舍。
“蘇小子，好兒郎，有他在你身邊總好過我這被酒泡壞的老骨頭?！彼值?，“達里，人世苦長，人海茫茫，人生寂寥，不被拋下總是好的……”朝天曲嘆息出聲，醉眼迷蒙，似乎看到從前的自己，意氣風發(fā)的時候，狼狽不堪的時候，心滿意足的時候，還有，被拋下的時候。
瀘州，那園子里也栽槐樹也栽李樹，槐林是師父的廬舍所在，不敢造次，只能偷跑到李林。每到春季便是滿目潔白的花瓣如雪如雨，零落成塵，落肩藏發(fā)。那時候，達里還不知道在哪兒，他視作摯友親人的人在樹下切磋劍義，暢飲高談，撫琴長嘯。那時候，朝天曲只是一個抱劍的孤僻少年，被撿回來，只會殺人，什么也不會，連酒都不會喝。那個來自樓述的師兄在月下花下中手把手教他練劍，他扎著滿頭的小辮子，笑容爽朗，眼神清澈，永遠不會發(fā)脾氣；而她……他閉上了眼，酣睡入夢。
那片林子已經(jīng)走遠，又好像時時刻刻都在眼前，這也是為何他第一眼看到這滿谷的李樹就毫不猶豫要在此地留下的原因。只希望春和景明，或是圓月中天，總有那么時候，故人舊魂重游，能在李林中、李樹下、李花間再相見吧。
奚孩安知道多說無益，朝天曲已經(jīng)睡著，她卸下兵刃，和蘇耷一起鄭重其事地伏地叩首，“徒兒，拜別師父！”她連磕三下，每一次都鄭重，每一下，都在訣別。大黃狗在一邊吐舌頭搖尾巴，顯然不懂這些人在做什么。
朝天曲閉眼翻身，背對著他們二人，擺擺手意示他們走。
那條大黃狗一直把他們送出了山谷，可也只到山谷，它尾巴搖得再歡也不會跟他們再往前一步了。出了谷，就是紅塵俗世，紛紛擾擾，沒有李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