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的門堪堪合上,奚孩安就像抽走骨架的布偶,瞬間跌落進蘇耷懷里。蘇耷急忙將人抱到床上,著急著要出門尋醫(yī),但想想又不妥,手足無措。
“無妨,喂我多喝酒就好?!鞭珊渤端男渥硬蛔屗?,自己苦笑,“那東西的確是無色無味,不過我打小對馬蹄黃的汁液過敏,近都近不得。小時候,女孩們都能在頭上戴馬蹄黃,可我不行啊,那根莖出汁液一旦碰到我就渾身打顫,白央金只能用黃紙折成花放我頭上哄我?!?p> 蘇耷拿來水,他才不會木訥到這時候還讓她喝酒,扶起她連灌好幾碗水,才見她臉色慢慢好起來。
“你是想問綠芝夫人和我?guī)煾傅氖虑??!?p> “風流債?”他不是好事之人,可也忍不住遐想。
“哈哈哈哈,”奚孩安咯咯笑倒進蘇耷懷里,“才不是才不是,我?guī)煾改欠N人,看起來好像是個處處留情的負心漢,其實完全不是,他對女人根本沒有法子,你看他連我都搞不定。他只會被女人搞定……”
她不笑了,又喝下一碗水,“剛進來時汴州那老油條就遁世了,擺明就是不想見這女人。故事說來話長,和我接下來想會一會的山陰侯還有那么一點兒干系。”
“她以為我不知道,沒想到我對這些老一輩的奇聞軼事好奇得緊,從前師父都是靠講這些故事哄我睡覺呢。這綠芝,原來是他平字門的師妹。呵,也不知道是什么孽債,那女人突然叛逃,要和一個江湖人私奔。她一跑,平字門就剩師父一個人了,后來他無處可去,又遇到些麻煩,索性就拜入道真門下。不過報應不爽,綠芝的姘頭就是那山陰侯的弟弟,那人是個負心漢,又薄命,她后來無所依靠才用了些手段嫁給今天這位節(jié)度使的,倒也是脫胎換骨,飛上枝頭變鳳凰……”
奚孩安說著說著聲音就低下去,蘇耷將人扶回床上,掖好被褥,輕輕推門離開。
“睡了?”客棧屋頂,星繁月隱,今夜是朔日,深夜里汴州城已經(jīng)萬家燈滅,滿天的星斗此刻才能向世人顯露真容。朝天曲仰躺倒在屋檐之上,混身酒氣,手持一個葫蘆還在不斷往嘴中倒酒,多日不見,他似乎更邋遢了,蓬頭垢面,胡子拉碴,身板已經(jīng)削瘦得有些佝僂,蘇耷心想這個老男人該不會只把酒當飯吃了吧。
“我教你的招數(shù)有沒有好好學?”他遞給蘇耷酒葫蘆,沒接。
蘇耷點頭。
“很好,這殺人術原是不祥的東西,你也毋需全精全通,懂些皮毛略能自保就夠了。剩下的——”他將酒葫蘆對天對地橫掂一圈,“師父喲,恕朝天曲不孝,就讓它到此為止吧。”
“綠芝夫人……”蘇耷知道不應該對主子的私事這么多嘴,可不知怎的,同這師徒二人在一起時,“聽差辦事”似乎不太管用,他忍不住多想、多問。
“哦,她還好嗎?聽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誥命夫人了?!背烨?,“想起我們分開時,她才十六歲,比你還要小,歲月催人老咯?!?p> 酒葫蘆的酒喝完了,朝天曲頭枕手臂,腳翹二郎,看天穹辰星閃爍,目光悠遠?!罢f起來我之所以能成為道真弟子還是有她一半功勞呢,哈哈哈哈,她跟的那個人是個負心漢,被厭棄之后我也年輕氣盛血氣方剛呀,氣不過,跑去替她打抱不平。沒想到人是被我宰了,他哥哥又是個更厲害的茬,江湖上的事兒,就是你殺我,我殺你,冤冤相報,我被他哥哥揍得差點一腳蹬去西天,逃到瀘州,才被撿回槐林?!?p> “她說想見你?!?p> “不見,不見?!背烨泵[手,翻了個身,“想我一生縱橫,被追打得頭破血流一命嗚呼要和乞兒搶食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這件不堪回首的糗事我提都不想提?!?p> “對了,蘇小子,你可知道達里她接下來要去哪里嗎?”
蘇耷歪頭想了好一會兒,才道:“應該是找山陰侯?!?p> “哼,想也是。小丫頭像條瘋馬駒,一進中原就急急火火要把她想做的事統(tǒng)統(tǒng)辦了,一刻也不愿等。也不怕出師未捷身先死,折在半道上?!背烨薹薜溃疤K小子,我是管不了了,接下來靠你了?!?p> “前輩何意……”
朝天曲意味深長地看向他,道:“我半輩子算是被他們一家訛上了,現(xiàn)在終于盼到了頭。你知道我為何把舌雀劍交給你嗎?為何會讓你一路跟著我們?”
“想利用我調動地藏府為你們做事?!碧K耷很平靜地說道,其實與他們師徒在一起相處很輕松,不必費心得隱瞞些什么,隱瞞也沒用,索性和盤托出。
朝天曲坐起來給他肩膀一拳,贊嘆道:“蘇小子不傻!不過這只是其一,其二嘛……”他故意賣了個關子,“如果此時有酒,我會說得更多哦。”
“好酒,好酒!”他又躺下了,酒葫蘆沉甸甸,又裝滿他賴以生存的佳釀。
“那小丫頭是天縱的奇才,學什么都很快,相人術一直以來只有道真師父能融會貫通,真理王會個七八分,她年紀輕輕就能學到些皮毛。她覺得你好,相信你,我也相信你,僅此而已?!?p> “就這?”蘇耷有些懵。
朝天曲葫蘆停在嘴邊,斜眼乜他,突然間哈哈大笑,“你也可以理解成她把你訛上了,就像當年她爹媽訛上我一樣。”說罷,又給了一拳蘇耷,“蘇小子,我把劍和術都傳給你,就是因為達里相信你,現(xiàn)在是你們的天下,我不管了,但愿你也不要讓老東西我看走眼?!?p> 蘇耷摸出腰間的短劍,劍鞘平滑無紋,是鯊魚皮鞣制的,這劍他一個人時在燈下看過無數(shù)次,鋒寒氣斂,聚而不散,殺氣凜冽,雖短,但削鐵如泥,吹毛斷發(fā),是把絕世的好劍,十大名兵之一。朝天曲看到他一個人在端詳這劍,再捶他一拳:“蘇小子,這劍給你便是給了,你想咋用就咋用,無需太多顧慮?!?p> “它……很珍重,晚輩怕是擔當不起。”
朝天曲的眼神有些許動容,他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悶頭大喝數(shù)口,才道:“再貴重的東西也是個死物,人才是活的。以后你就知道,所謂的舌雀劍也好,掩月刀也好,《經(jīng)略安武卷》也好,物隨人主,主人不在了,留下的東西再怎么稀世珍寶,對我來說……”他又灌進一口酒,“毫無意義?!甭曇羯硢。詭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