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每個人的心思

　　如果用不愉快來形容，源清素覺得自己這一輩子，再也沒有比今天更不愉快的日子。

　　傳經(jīng)說法已經(jīng)結束，他獨自走在蘆之湖邊，夜色迷蒙，空氣清冷。

　　山間幸存的寺廟里，「陰陽寮」的人在處理歌仙死亡事件——那位被燒死沉進蘆之湖的人，經(jīng)過別人提醒，「陰陽寮」的官員才說了一聲‘對了，還有一個’。

　　從這句話，大概就知道這次連“審議”都算不上的談話，會結束的很快。

　　事實也的確如此。

　　源清素心情還沒恢復，姬宮十六夜已經(jīng)什么事都沒發(fā)生似的從山上走下來，施施然來到他身邊。

　　“你在等我？”她笑著問。

　　“我不等你，還能等誰？”源清素看向她身后，“神林小姐呢？”

　　作為神巫，充當陪審團、監(jiān)察官，甚至法官的角色。

　　“沒良心，人家可是為了你才殺人的，你就知道那個女人?！?p>　　“你們一起去的，回來的時候少了一個，不管是誰我都要問一聲。”

　　“像你這樣能說的人，在京都早就被砍頭了，不過姐姐不討厭?！奔m十六夜笑著說，“她找「陰陽寮」的人有事，好像是剿滅神道教，吩咐他們收集情報?！?p>　　來箱根的‘浪漫號’上，神林御子的確說過這件事，不能讓九組組長活著。

　　被月亮染成銀色的湖邊，兩人一起等神林御子。

　　“那個建什么郎，我留給你了?！奔m十六夜說。

　　“我不打算殺他?！?p>　　“哦？”姬宮十六夜歪頭看他，與夜色融為一體的黑色長發(fā)，輕柔搖晃。

　　“殺一個人容易，征服一個人難，就從這人開始，我要所有人對我心服口服，然后與釋迦牟尼決戰(zhàn)?！?p>　　“以你的自負，這么做合情合理，具體打算怎么做呢？”她來了興趣。

　　“和你說個你可能聽過的故事?！?p>　　“嗯。”姬宮十六夜的聲音慵懶，有少許溫情。

　　“北風和太陽爭論誰更強，看誰能讓旅人脫下衣服。北風使勁地吹，反而逼得旅人穿上了更厚的衣服。太陽灑下溫暖的陽光，旅人自己脫掉了衣服?！?p>　　源清素的聲音清亮悅耳，因為是晚上，所以說話壓低了些，因此多了些磁性和溫柔。

　　聽著他娓娓道來，像是在朗誦一首詩，姬宮十六夜一時間控制不住自己的心跳。

　　她望著源清素俊美的側(cè)臉，這小子，就算不靠外貌，僅僅只是聲音，已經(jīng)足夠引誘大多數(shù)的女人。

　　換了別人，已經(jīng)軟綿綿地靠到他懷里去了吧。

　　“這是《伊索寓言》里的《北風與太陽》?！痹辞逅卣f。

　　“然后呢？和你讓天下人心服口服有什么關系？”姬宮十六夜若無其事地問。

　　但以她的聰明，聽完故事還這么問，已經(jīng)不是‘無事’。

　　源清素沒發(fā)現(xiàn)，侃侃而談：“這個故事告訴我，要想達到目的，多的是辦法比強迫有效?！?p>　　“具體到那個什么一郎呢？”

　　“努力修煉?！痹辞逅孛碱^一挑，“等我像十六夜你一樣強，這個建一什么，自然會在清少爺如太陽般的光輝下，乖乖把衣服脫了，當然，我對男人是沒興趣的。他要真敢脫，就算仁義慈悲如我，也只能送他去見佛祖了?！?p>　　姬宮十六夜笑了兩聲，聽起來像是被逗樂了。

　　她想到自己剛才的心跳加快，一般女孩子，的確會在源清素的光輝下把衣服脫了。

　　“對了?！痹辞逅叵肫鹨患?，“你做事這么霸道隨意，對你‘成為東瀛主人’的目標，不太好?！?p>　　姬宮十六夜嫣然一笑，雙眼望著他說：

　　“所以姐姐希望你有出息，做萬人之上。將來我們兩個一起統(tǒng)治東瀛，你做皇帝，用仁義讓大家心服口服；我做女帝，負責處理怎么也不肯服的人?！?p>　　“挺好，可是我要和神林小姐在一起?！?p>　　“這一點我一直想不明白，”姬宮十六夜十分費解地問，“你為什么不喜歡我？我比不上她？”

　　“沒有的事。”源清素說，“在豪德寺，漫天的櫻花雨中，你穿著華美和服，把扇子上的花瓣，合著你的氣息一起，輕輕吹到我臉上的時候，我已經(jīng)動心了。”

　　“那你怎么總是抗拒我？”

　　“姬宮姑娘，在下戎馬漂泊一生，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死了，不想拖累......”

　　姬宮十六夜折扇“啪”地一聲，像劍一般架在源清素脖子上。

　　源清素頓了頓，說：“因為我實力弱，沒錢，沒地位?！?p>　　“就因為這些？”

　　“男人很在乎這些。明明那么喜歡一個人，因為自己沒錢，沒出息，給不了她幸福的生活，就能狠下心，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這次真了那么一點點，但還是假的?！?p>　　“因為不知道你是不是真心，所以不敢喜歡你。”

　　“又真了那么一點點，繼續(xù)?！?p>　　“我不想分心，想努力修行?！?p>　　“那你一直撩撥神林御子是什么情況？這讓我很生氣?！?p>　　源清素覺得姬宮十六夜好像真的有點生氣。

　　喜歡他？還是漂亮女人之間的較量？應該是后者。他心里揣測著。

　　“神林小姐作為神巫，不能和別人在一起，所以就算我真的喜歡上她，也不會耽誤我修煉?！?p>　　“不能和別人在一起？”姬宮十六夜有些困惑，“為什么？”

　　源清素正要解釋，神林御子從小徑走下來。

　　柔美的紅白巫女服，雙手垂在身體兩側(cè)，在湖邊夜風的吹拂下，袖袍鼓舞，束成一束的長發(fā)吹向后方。

　　“再高的青山，擋不了河流入海的決心；再黑的夜色，也遮不住神林小姐的美貌?！痹辞逅匦膼傉\服。

　　下一刻，姬宮十六夜的折扇對準他的腰窩，“啪”的一聲，痛擊。

　　源清素彎著腰，臉色痛苦地望向姬宮十六夜。

　　“哼！”她抱著雙手，氣鼓鼓地扭過頭去。

　　不愉快在疼痛中消失了，一個即將入夏的高原夜晚，蘆之湖很漂亮，巫女們也很美。

　　第二天一早，三人返回東京，時間是5月16日。

　　持續(xù)兩天的五月祭，今天是最后一天。

　　“我們?nèi)ス涔?？正好銷假?！痹辞逅亟ㄗh。

　　“好啊?！奔m十六夜立馬答應。

　　“你不用銷假吧？”

　　“你有意見？”

　　“沒?！?p>　　三人走過斑馬線，從正門進入校園。

　　原本寬敞的銀杏道，被各種各樣的人擠滿。

　　東大各學部、各社團的學生不說，最主要的是各種外來游客。

　　穿制服的高中生，穿著時尚的女游客，背著包的男游客，也有其他大學的學生，情侶之類。

　　攤點很多。

　　留學生在賣中華小籠包，3個300円，6個500円；

　　賣得最多的，還是400円一串的牛肉串，法文一號館前一排全都是；

　　穿著熊貓玩偶的家伙，在兜售東大美女圖鑒；

　　源清素的班級，表演《疫苗如何發(fā)揮作用》的話劇。

　　安田講堂前的大型舞臺上，一群男生穿著女裝，在大大的太陽、眾目睽睽之下，跳著可愛風的舞蹈——下面應援的同樣都是男生；

　　圖書館前，可愛女生們穿著水手服似的白色偶像服，表演乃木坂46去年的三首夏日單曲。

　　應援的男生發(fā)出整齊劃一的“唔——嗨！唔——嗨！唔——嗨！”應援聲，還有跟著一起跳的，零星有那么一兩個高舉周邊圍巾的。

　　也有高雅的節(jié)目，一群人穿著黑色禮服，拿著小提琴，不知道準備去哪兒表演。

　　源清素打算去戀愛研究所，參加紗倉真菜的書友會。

　　在他猶豫用去上廁所，還是用去見同學作為借口時，神林御子突然說：“你小心她一點，這個人比我預料的還要神秘?！?p>　　她的目光看著體驗弓道部射箭的姬宮十六夜。

　　東大的弓道部，分為古代弓道部和西洋弓道部，姬宮十六夜把玩著一把現(xiàn)代弓。

　　“怎么了？”源清素問。

　　“她昨天殺掉那個...那個歌仙叫什么名字？”

　　“你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就叫長矛吧。十六夜殺掉長矛怎么了？”

　　“那一招不對勁?！鄙窳钟与p眸露出沉吟的神色，“那招很強，借助妖怪的骨頭，「神力化形咒」的威力倍增，還融合了「火雷」、「裂雷」、「緋紅滅世」三道咒，但只能把那個...那個歌仙重傷?！?p>　　“我問一下，神林小姐你殺長矛要幾招？”

　　“他不躲的話，至少也要三招以上?！?p>　　“......我是不是變強一點比較好？”

　　神林御子看了源清素一眼：“如果你能變強，我也會比較安心?！?p>　　這是源清素聽到過最令他安心的話。

　　這世界，從內(nèi)心深處沒有任何猶豫地希望他好的人，除了母親，大概只有眼前這個女人了。

　　他站在神林御子身邊，看著姬宮十六夜箭箭命中靶心，引起周圍男女一片歡呼聲。

　　就在他忘記紗倉真菜，準備留下來時，手機突然響了。

　　看了眼，是糸見沙耶加的line消息。

　　「老地方，11點」

　　「今天學校舉辦祭典，我不兼職」

　　「20萬」

　　「這不是錢的問題」

　　「50萬」

　　「看來有急事？作為未婚夫，我有責任有義務幫你，等我」

　　“神林小姐，”源清素邊收起手機，邊匯報，“我打工的地方有點事，先走了?！?p>　　十分鐘還沒過去，神林御子沒理他。

　　走出校門，乘坐南北線，來到名為「AUX BACCHANALES」的法式家常餐廳。

　　門前的露臺區(qū)，一頭精致短發(fā)的糸見沙耶加，都市麗人風十足的坐在藤椅上。

　　白色襯衫，頗有氣質(zhì)的灰色女西裝，優(yōu)雅的半身裙，整個人時髦、大氣、出挑。

　　遠遠看去，活像某本雜志的封面女郎。

　　街道上來往的人，必定會看上一眼。

　　“職場風？”源清素在糸見沙耶加對面落座。

　　不等糸見沙耶加說話，他又對侍應生說：“一份草莓撻，一份牛排薯條、再來一杯咖啡，謝謝?！?p>　　“好的，請稍等?！?p>　　侍應生走后，源清素背靠著藤椅，蹺著腿，手肘放在藤椅扶手上，十指在身前交叉，打量糸見沙耶加。

　　小小的鵝蛋臉晶瑩剔透，五官和短發(fā)一樣精致，像是上帝精心調(diào)整過。

　　肌膚像陶瓷一般白皙平滑，氣質(zhì)優(yōu)雅時髦。

　　不過源清素更喜歡她像文學少女一樣有靈氣的妹妹——或許因為對方有點像神林御子。

　　“有什么事嗎？”他問。

　　糸見沙耶加手指捏住高腳三角杯，目光注視街道旁的櫸樹，喝了一口白色的飲料。

　　她的手指又白又嫩。

　　“沒什么事，例行約會?！?p>　　源清素點點頭，又問：“小雪最近還好嗎？”

　　糸見沙耶加余光瞥了他一眼，眼神沒多少感情。

　　“抱歉?！痹辞逅卣f。

　　兩人沉默一陣，很快侍應生端來牛排薯條、草莓撻、咖啡。

　　源清素拿起刀叉，吃了一口草莓，酸甜可口，接著開始切割牛排。

　　“說說話?！濒橐娚骋诱f。

　　“嗯?！痹辞逅爻韵伦炖锏呐Ｅ?，“最近怎么樣？”

　　“不好?！?p>　　“怎么了？”源清素叉起薯條，沒蘸醬吃了一口。

　　“一個朋友借我一張老唱片?！?p>　　“貝多芬鋼琴協(xié)奏曲第三號？”這次蘸了醬吃。

　　“不是?！濒橐娚骋狱c上一根煙，抿嘴似的含住那細細的煙嘴。

　　吸了一口，她緩緩吐出口白霧，視線依然望著翠綠的櫸樹。

　　“沙灘男孩的《加利福尼亞少女》?！彼殖榱艘豢跓?，然后吐煙，“本來應該是我自己去拿，或者我朋友給我送來，但她弟弟突然要幫忙?！?p>　　“然后呢？”源清素覺得，薯條還是蘸醬好吃。

　　“在來的路上，”糸見沙耶加抽完第三口，把煙碾滅在煙灰缸里，“出車禍死了?！?p>　　櫸樹的樹蔭輕撫她明艷的臉蛋，半明半暗的光線，透著憂傷的寂靜。

　　“這樣?！痹辞逅夭恢勒f什么，但沒了吃牛排的心情，端起咖啡喝了口。

　　頭頂?shù)臋螛渎湎铝艘黄G葉，正好落在咖啡杯原來的位置。

　　源清素拿起那片薄得像水一樣的葉子，放在了腳邊的地上。

　　“這件事不能怪你，怪不了任何人?！蓖ｎD了一會兒，他又補充一句，“如果非要說誰有錯，只能是加利福尼亞少女?！?p>　　糸見沙耶加笑了笑，笑容很無力。

　　她拿起香煙盒，重新抿了一根在紅潤的唇間。

　　源清素搶先一步，拿起她身前的打火機，幫她點煙。

　　“謝謝?！彼艘豢跓?，“我這個人，沒什么大的志向，唯一的心愿，是希望父母健康幸福，妹妹能活得開心?！?p>　　“你能替妹妹抗下家業(yè)，不斷參加自己討厭的相親，將來嫁給自己不喜歡的人，這樣的志向是不大，但不妨礙它了不起?！?p>　　源清素掂了掂手里IMCO打火機的重量，調(diào)節(jié)齒輪，將火苗調(diào)整到很小。

　　“就算是小小的火苗，也不會有人小瞧它?！彼麑︳橐娚骋诱f。

　　糸見沙耶加盯著火苗看了一會兒，然后視線微微上抬，穿過火苗，看著源清素。

　　“你的志向呢？”她問他。

　　“以前想娶一個年紀比我小的老婆?！?p>　　“以前？現(xiàn)在呢？”

　　源清素把打火機在左右手換來換去，語氣輕松地說：

　　“想做一個像樣的人，度過一個像樣的人生，想盡快可能地鍛煉自己，成為一個能經(jīng)受任何磨難的人?！?p>　　“比我強。”糸見沙耶加聲音平靜。

　　“志向嘛，怎么說都可以，強不強還是要看實際到底怎么樣?！痹辞逅匦χf。

　　兩人又坐了一會兒，糸見沙耶加吸了三根煙。

　　“謝謝?！彼郎绲糇詈笠桓鶡?，拿起包，起身準備離開。

　　“你的打火機?！痹辞逅匾舱酒鹕?，把手里的打火機還給她。

　　糸見沙耶加把打火機放進包里時，突然問：“我該找那個人麻煩嗎？那個撞死我朋友弟弟的人?！?p>　　“這個要看交通責任吧？”源清素疑惑道。

　　“我一定要讓對方付出代價呢？”

　　“那我們最近還是不要見面的好，我是守法的好公民?！痹辞逅刈聛恚傲硗?，不要做讓小雪傷心的事情，上次見她，我看得出，她很喜歡你這個姐姐?！?p>　　“......你是我男朋友，但我不想從你嘴里聽到‘小雪’這個稱呼?！濒橐娚骋臃藕么蚧饳C，合上包。

　　源清素聳了聳肩，沒答應，也沒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