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人非人(上)
督醫(yī)房大門緊閉,里面偶爾有裊裊青煙從中飄出。
路過之官吏有驚疑之人,聞見是驅瘟常用的艾草味道,再聯(lián)想到有關鄭行文督醫(yī)的謠言,也就釋然,而后匆匆離去。
三人此刻已經(jīng)到了里間,一扇屏風被挪到了門口,如此即便有人闖入也可阻擋一二。
而鄭行文也已褪去身上衣物,只留下一塊襠布遮羞。
肺俞、足三里、膏肓、太淵、腰眼、列缺……
隨著杜仲銀芒落下,他身上各穴逐漸刺入了銀針,陣陣痛楚酸爽讓他渾身難受,卻絲毫不敢動彈。
杜仲眉頭微皺,表情凝重,雙手在銀針上搓捏彈揉。
他甚至偶爾還要將銀針掰彎至近乎與體膚平行再瞬間放開,看得王守志也是陣陣心驚。
這位王館主從一開始就沒搞懂狀況,又礙于大醫(yī)生身份不敢表現(xiàn)出來,只能在一旁坐著觀望。
臉上還似笑非笑,似乎對杜仲頗為欣賞。
而杜仲才懶得鳥他——針砭之術看似只在指尖方寸之間,實際上卻需要兼顧各處穴位,對體力和心血都是不小的負擔,他現(xiàn)在可沒心思去管治療之外的東西。
不過,隨著時間推移,耗費之精力終究不是白白耗費的……
杜仲在施針之余,能明顯感覺到——鄭行文身體開始了微微顫抖,原本平緩看似無異的呼吸也漸漸紊亂……
正常,針砭之術調和陰陽,滋補陰氣之余也讓陽氣下降,如此自然會誘得地囚蟲蠢蠢欲動。
但……這還不夠!
杜仲拭去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心思完全沉浸在針法之中。
他此刻看似疲倦非常,實則精神十分亢奮。
在體質大幅度拔高的現(xiàn)在,他可以完全投入其中而無需擔心體力跟不上,因而輕輕松松就進入了心流狀態(tài)。
鄭行文身體變化,以及腦海中醫(yī)術知識,也好似化作了一陰一陽,于心頭交織流轉……
那些平日里沉淀下來,而未曾真正消化吸收的東西,在此刻被誘導出來,化作了杜仲真正掌握的學問……
杜仲歡快極了,越扎越爽,與鄭行文正好構成一個極端,后者是越扎越難受。
一開始是銀針帶來的痛苦比較強烈,到后來身體逐漸適應銀針,卻又出現(xiàn)了其他的痛苦。
之前健康平穩(wěn)的狀態(tài),像是一種虛幻的假象,被杜仲銀針一扎就破了。
夜間憋悶的感覺竟白日浮現(xiàn),讓他只覺得胸口憋悶,像是有一塊大石頭壓在了胸口,讓他呼吸越來越困難。
再到后來,尋常呼吸已經(jīng)跟不上需要,鄭行文都開始喘了起來。
喉嚨深處更是傳來陣陣克制不住的瘙癢,讓他不斷咳嗽卻又什么都咳不出來。
杜仲見狀,知道姜平寒加持的玉脈十八針的確有效,又進一步提高了動作幅度。
眼瞅著針灸效力越來越強,鄭行文咳嗽越來越劇烈,杜仲臉上的凝重之色卻蒙上了一層陰影。
他這是看出來了——若是再推動針法效力,的確能將地囚蟲逼出,但也必然會給鄭行文身體帶來極大損傷。
這損傷深入肺腑,雖凡間醫(yī)藥可治,卻也不會像他說的那樣“十天半月可解”。
后退一步,地囚蟲再次潛伏,治療功虧一簣,未來只能靠藥物壓制。
前進一步,將其盡數(shù)逼出,治療成功,卻留下一需要長年治療方可愈合的內傷。
后者稍好,但還有沒有更好的方法呢?
醫(yī)術一途,依托于古人經(jīng)驗卻不能拘泥其中,應當百尺竿頭更進一步,那么又該如何更進一步呢?
杜仲放緩了手上動作,竭力搜索著腦海中的知識,忽然心頭一動,就看向了鄭行文的脊背。
他眼珠轉了轉,而后定住,并指成掌一下就拍向了其后背。
“砰!”,掌背相撞,發(fā)出了一道沉悶的聲音。
鄭行文先是被拍得眼睛大睜,面露痛苦之色,而后胸廓猛然一縮,大咳一聲:“咯!”
一股膿痰落入了早就準備好的火盆之中,火焰倏忽一暗而后又恢復原樣。
杜仲見到其中有黑煙閃現(xiàn),而后被火舌吞沒,再也不見,就暗自點頭望向鄭行文。
后者見到自己咳出之物,還有些發(fā)愣,等他回過神來之時,忽然覺得:
嗯?怎么感覺……呼吸不憋悶了?
他又深呼吸一下,脊背肌肉還隱隱作痛,但已然十分通暢,再無之前胸口壓石的感覺!
鄭行文壓低聲音驚呼了一聲,既是感慨杜仲之醫(yī)術,也是在感慨:
杜大夫身子骨看似尋常,卻沒想到竟然藏著這般強韌的力量!
真是好生了得!
……
杏林真鑒繪疾貌,滾滾紅塵走一遭。
朦朦朧朧白氣之中,杏林見疾真鑒隨著藥香凝聚,其上點點墨汁落下,便形成了鄭行文收下銀兩的畫像。
緊接著,杜仲也化身為鄭行文,往那藥香紅塵里走上了一遭。
……
鄭行文本一游手好閑登徒子,在酒樓里就會喝花酒度日,哪有什么能力?
他能成座上之賓督醫(yī)官,乃承其父督醫(yī)之位,卻還是頗為不滿。
一日與曾經(jīng)好友,于萬豐樓上把酒言歡,情至暢快之際不覺痛罵!
好一個督醫(yī)之位,真是爛到了泥里,家里卻偏偏要他繼承。
憑什么?!
半點油水都沒有,整日干坐在房里,與那些腐朽生蟲的文書作伴,還要他自行負責營收!
半月都來不得萬豐樓一次,哪里比得上什么都不做等著家里埋單的生活?!
他見不到在背朝黃土面朝天的漢子,也見不到在泥里賣命只求生活的人,只覺得此刻把酒言歡才叫“生活”。
他一個會生活的人,憑什么要和那下賤的一同爛到泥里?
面紅耳赤,酒氣彌散……
這時,眾人歡笑,不是笑他,而是桌子下竄出來了個鼠人。
他兩腮尖尖,長著三撇胡須,不正是個鼠人嗎?還在上下亂竄引得眾人發(fā)笑。
忽然,他瞅見了鄭行文,像是從他臉上看到了字,讀了之后眉眼笑成了鉤。
一張白紙黑字官定文便落到了鄭行文面前。
那人嘿嘿一笑,搓了搓手,說只消紅印泥些許,便能給他帶來滾滾白銀。
語罷,還有一錠雪花銀壓在了官定文上。
鄭行文一瞅,嘿,這哪里是什么白紙黑字,分明是一桿秤。
秤的一邊是源源不斷的銀子,是把酒言歡“正常人的生活”。
秤的另一邊卻只要一點紅印泥,嗯,真的只要一點,一點點,不到黃豆粒大小。
太容易了!
鄭行文用力搓搓督醫(yī)印,一個官印就蓋了上去。
他倒是看不見,一點紅印泥哪里換得到源源不斷的雪花銀?都是人命,看不見的人命。
往后真如那鼠人所說,源源不斷的銀兩落入了他少有人問津的督醫(yī)房。
他看著白花花的光澤,眉眼也笑成了一道鉤。
只是……因果報應,屢試不爽……
他看人不是命,人看他又何嘗會是條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