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漢家子弟逞豪強

　　公元528年，六月，山東。

　　高乾雖然老實了下來，但他成功點燃了山東這個新的火藥桶。很快，青州的邢杲和兗州的羊侃也先后起兵造反。

　　邢杲跟高乾有點類似，也是從河北到山東避亂的世家大族子弟。邢杲原本是北魏體制內(nèi)的官員，他的堂哥是輔國將軍、滄州刺史邢晏，他的舅舅是前岐州刺史魏蘭根，他本人則在幽州擔任平北府主簿。河北叛亂的時候，官軍不能相救，邢杲帶領(lǐng)部曲回到家鄉(xiāng)瀛州河間郡的鄚城結(jié)寨自保，前后堅持了將近三年的時間。

　　等到廣陽王元淵兵敗被殺之后，河北已經(jīng)基本是葛榮的天下。邢杲覺得孤城無法抵抗叛軍，于是率眾南渡黃河來到青州的北?？ぁ?p>　　跟其他南渡的河北民眾一樣，邢杲等人到達青州之后，飽受當?shù)睾缽姷钠缫暫推哿?。邢杲于是?lián)系青州刺史元世俊，懇求朝廷主持公道。元世俊也很同情他們，上表請求朝廷在青州設(shè)立一個新安郡，用以安置邢杲麾下的南遷民眾，而邢杲自然就是太守的不二人選。

　　結(jié)果邢杲的運氣不太好，元世俊的奏章還沒遞上去，就傳來朝廷要精簡郡縣的消息，不光新安郡沒戲了，還傳來另一個讓他郁悶的消息。

　　當時邢杲的老家河間郡太守空缺，雖然河間郡連同所在的瀛洲現(xiàn)在都被葛榮占領(lǐng)，但當?shù)卮笈癖姶蠖级珊优芰顺鰜?，因此朝廷打算任命一個河內(nèi)太守用來管理這些人。

　　邢家是河間大族，而邢杲又是家族里的中堅人物，現(xiàn)在名義上也是他在領(lǐng)導著邢家部曲以及原河內(nèi)郡的民眾。所以邢杲覺得雖然當不成新安郡太守，掛個河間郡太守也行。

　　結(jié)果任命結(jié)果出來，沒選邢杲，選的是邢杲的侄子邢子瑤。

　　這其中的主要原因，是當時北魏人事升遷都講究論資排輩，邢子瑤雖然輩分低，但資歷打分比邢杲要高，所以人事官員沒考慮實際情況，而是依照舊例選擇了分高的。

　　這下子邢杲炸了，出生入死帶領(lǐng)民眾抵抗叛軍這么久，到頭來連個名分都不給，而且還搞個這樣的任命出來羞辱我，是可忍孰不可忍？之后又聽聞河陰之變的消息，而且邊上的高乾兄弟已經(jīng)先他一步造反了，邢杲頭腦一熱，也決定舉旗造反。

　　邢杲?jīng)]有選擇依附葛榮，而是自己單干，他自稱漢王，將年號定為天統(tǒng)。

　　當時逃難到青州的河北民眾被本地豪強欺負得非常厲害，沒有地種沒有糧食吃，很多人以吃榆樹葉為生，但現(xiàn)在是夏天還能硬撐，等入秋之后就徹底沒吃的了。大家實在無路可走，一見邢杲豎起了反旗，便群起響應，邢杲的部隊很快就聚集了十幾萬人。

　　部隊組織起來之后，第一步自然是先攻打身邊的青州州城。

　　青州刺史元世俊聽說邢杲起兵造反了，頗為郁悶，心說你可是世家大族出身，就算這次沒當上太守也不能造反啊，再說我能幫你的都幫了，咋能翻臉就過來打我?。克s緊召集將士部署守城事宜。在青齊軍民的支持下，元世俊頂住了邢杲的多次進攻，最終守住了州城。

　　青州州城打不動，十幾萬人還要吃飯，下一步咋辦？

　　邢杲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東冀州、齊州和兗州都不太好打，只有東邊的光州孤立無援比較好欺負。邢杲于是率領(lǐng)部隊掃蕩光州，叛軍把這段時間積累的怨氣都發(fā)泄在百姓身上，一路劫掠到海邊才罷手。

　　這時元子攸已經(jīng)成功招安了高乾兄弟，希望能同樣不動刀槍地搞定邢杲，于是沒有立刻靠武力平叛，而是先派人過來勸降。

　　為了提高成功率，這次派過來的是邢杲的舅舅魏蘭根。

　　但邢杲此時怨氣正盛，拒絕了舅舅的苦勸。

　　元子攸見安撫不成，那只能出兵征剿了。六月，朝廷任命征東將軍李叔仁為車騎大將軍，率軍去山東討伐邢杲。

　　李叔仁的戰(zhàn)斗力依然很讓人著急，到山東之后跟邢杲交戰(zhàn)多次，無法取勝，戰(zhàn)事進入膠著狀態(tài)。

　　邢杲的事情還沒了結(jié)，南邊的兗州又出問題了。

　　兗州泰山郡太守羊侃眼見北魏國內(nèi)亂成一鍋粥，也不甘寂寞加入造反隊伍，率眾攻打兗州州城。

　　羊侃就是當年在雍州射殺莫折天生的那位偏將，雍州戰(zhàn)斗結(jié)束之后回到家鄉(xiāng)任職。

　　羊侃造反的原因跟高乾和邢杲不一樣。他是山東本地人，而且周邊都是自己家族的兄弟，不存在被排擠欺壓的問題。

　　他之所以造反，是要追隨自己內(nèi)心的方向。

　　羊侃出身泰山羊氏，是正宗的漢魏名族。到了曹魏末年，羊家及時站隊投靠司馬氏，名將羊祜和他弟弟羊琇都是晉朝的開國元勛。羊氏一門在西晉共出了兩位皇后，十多位朝廷重臣，是當時的一流門第。

　　羊侃就是羊琇這一脈的直系子孫。

　　后來五胡入侵中原，羊氏也跟隨晉室南遷，繼續(xù)為東晉、劉宋等南朝政權(quán)盡忠效力。羊侃的爺爺羊規(guī)原來是劉宋的任城令，在拓跋燾時期歸降北魏，任雁門太守，父親羊祉則歷任北魏的益州、梁州、秦州刺史，死后追贈安東將軍和兗州刺史。

　　羊侃是羊祉的第六個兒子，也是南北朝時期的一個傳奇，他年輕的時候就體型彪悍，膂力絕人，身高大概一米九，平地能開二十石的弓，馬上用的弓也能達到六石。

　　這個記錄差不多到了不可思議的地步。

　　兩晉南北朝沿用漢朝的單位制，根據(jù)《漢書·律歷志上》記載，三十斤為鈞，四鈞為石，十石大概一千兩百斤。當時的1斤大概相當于現(xiàn)在0.22公斤，所以十石差不多是264公斤左右，二十石就是528公斤。

　　后世的岳飛號稱生而有神力，也只能引弓兩石半（當時的300斤），腰弩八石，按最好成績計算也還不到羊侃的一半。目前世界仿古長弓比賽紀錄保持者使用的弓大概也只有80公斤。

　　所以，羊侃開弓的成績相當驚人，就算打個六折，也差不多是史上記載的最高記錄了。正是因為有這個實力，他才能在雍州的戰(zhàn)壕里實施遠距離狙擊，一箭射殺莫折天生。

　　羊侃不僅可以開硬弓，舉重和靈活性也是第一流的好手。兗州泗水河邊曾經(jīng)有幾個石人，高八尺，大十圍，羊侃有次無聊，把這石人舉起來對撞解悶，把它們打得粉碎。他年輕時還喜歡到兗州的堯廟玩跑酷，能夠直上五尋，橫行七步。五尋大概相當于九米左右，這也是個比較夸張的記錄。

　　如此天生神勇，加之泰山羊氏的望族光環(huán)加身，所以羊侃的政治生涯非常順利，不到二十歲就入朝為官。

　　羊侃的第一個官職是尚書郎，五品。

　　這個官職看起來有點奇怪，尚書郎是在皇帝左右處理政務(wù)的文官，以文字工作為主，跟羊侃的猛男形象不太搭。

　　但羊侃的能力是全方位的，他不僅武力值爆表，文化水平也非常高，平日愛讀文史，尤其喜歡左氏春秋和孫吳兵法，更氣人的是他還精通音律，會自己寫詞作曲。所以他不僅尚書郎工作很稱職，還因為自己的猛男形象成了單位里的明星人物。因為他力氣大，跟羊的呆萌形象相差太遠，所以同事們反稱他為虎。

　　當時的皇帝元恪聽說書呆子群里出了個老虎，頗為好奇，讓羊侃在朝堂上給大家露一手看看。羊侃毫不含糊，當即就趴在地上裝老虎，十個手指生生將朝堂地磚抓出了十個坑坑。元恪大為驚嘆，將隨身的珠劍賜給羊侃以資鼓勵。

　　關(guān)隴叛亂的時候，羊侃作為偏將跟隨蕭寶寅西征平叛，之后因戰(zhàn)功被朝廷授予征東大將軍、東道行臺，領(lǐng)泰山太守，進爵鉅平侯，也算是功成名就衣錦還鄉(xiāng)了。

　　羊侃雖然生在北魏長在北魏，在北魏的職業(yè)發(fā)展也還不錯，但他的內(nèi)心深處始終有一個南歸的夢想。

　　這個夢想是他老爸羊祉給他種下的。

　　其實羊祉也沒看過南朝啥樣，他是在他的老爸羊規(guī)投奔北魏八年之后才出生的。羊規(guī)投奔北魏的時候，北魏正在一代雄主拓跋燾的帶領(lǐng)下，國力蒸蒸日上，北擊柔然南壓劉宋，雖是兩面作戰(zhàn)，卻依然游刃有余。相反南朝這邊徒然進行了幾次北伐，每次都被打得落花流水，尤其是宋文帝劉義隆自毀長城冤殺名將檀道濟之后，更是無力跟北魏抗衡。拓跋燾的兵鋒一度到達長江北岸的瓜步山，跟南朝首都建鄴隔江相望。

　　當時羊規(guī)認為拓跋燾是可以依托的明主，這也相當于羊氏家族的新一次站隊。

　　結(jié)果這次站隊的效果沒那么明顯，拓跋燾死后，北魏那種銳意進取的勢頭戛然而止。到了羊祉當官的時候，北魏的皇帝更是一代不如一代，尤其是胡太后專權(quán)時期，寵信奸佞，朝綱日壞，國內(nèi)亂成一團麻。相反南朝的梁武帝蕭衍這些年勵精圖治，將南朝治理得一片欣欣向榮的態(tài)勢。

　　另一方面，羊家終歸是漢人，與鮮卑為主的北魏朝廷總是有些格格不入。羊氏祖上都是朝廷重臣，到了北魏這邊卻只能當?shù)胤焦倮舳葘④姡瑒硬粍泳捅挥窂椲?，過得非常不爽。

　　所以羊祉很早就有了思歸之意，他沒事的時候經(jīng)常跟兒子們念叨，說我們羊家乃是正宗漢人，豈能長久滯留在胡邦？你們以后有機會一定要回歸南朝，重現(xiàn)泰山羊氏的榮光。

　　羊祉的兒子很多，但只有羊侃把老爸的話記了在心里，默默下定決心一定要實現(xiàn)老爸生前的夙愿。

　　最近北魏國內(nèi)的動亂已到極點，爾朱榮帶兵進京，誅皇殺后血染河陰，儼然已是一派末世的景象。碰巧胡太后的面首徐紇從洛陽跑過來投奔他，這哥們現(xiàn)在是朝廷要犯，正在走投無路的時候，費盡唇舌勸說羊侃造反。

　　羊侃覺得南歸的時機差不多成熟了，動手吧。

　　羊氏家族在泰山一帶根深蒂固，人望很高，羊侃的人格魅力也非常強，在他的秘密聯(lián)絡(luò)下，很多人愿意支持他，沒多久就組織起了三萬多人的部隊。

　　羊侃共有五個哥哥，其中羊默、羊忱、羊給、羊元都全力支持六弟，決定跟著他一起投奔南梁。

　　問題出在二哥羊深身上。

　　羊深是徐兗二州行臺，治所在徐州的彭城。羊侃秘密派人送信給二哥想拉他入伙，但羊深已經(jīng)決定效忠北魏，不想跳槽了。他揮淚砍了羊侃的信使，同時給朝廷寫信舉報羊侃。

　　羊侃得知二哥如此決絕，不留一點商量的余地，很是郁悶?，F(xiàn)在既然已經(jīng)暴露了，只能先下手為強，他決定立刻起兵去突襲兗州州城，用兗州作為南歸的見面禮。

　　兗州刺史叫羊敦，是羊侃叔叔羊靈引的兒子，也就是羊侃的堂兄。

　　羊敦跟羊深一樣，也是個決心效忠北魏的羊氏子弟。

　　羊敦因為離羊侃很近，隱約了解到羊侃最近在聯(lián)絡(luò)豪杰鄉(xiāng)勇，好像要密謀造反。他的警惕性很強，悄悄提高了州城的戒備。

　　結(jié)果羊侃突襲兗州的時候，發(fā)現(xiàn)州城防守嚴密根本無從下手。羊侃知道堂兄厲害，硬打的話一時半會兒難以攻破，便修了十幾個據(jù)點把兗州城四面包圍起來，決定打持久戰(zhàn)。他同時派人去跟南梁接頭，說我現(xiàn)在正在攻打兗州，你們快派人來接應，等打下來兗州就舉州歸降。

　　當時梁武帝蕭衍對北魏南投的人都非常大方，況且羊侃乃是正宗泰山羊氏出身，郡望門庭的光環(huán)很強大，所以立刻承諾給羊侃三公的官位，食邑不少于五千戶，同時派大將羊鴉仁和王弁率軍北上應接。

　　北魏朝廷得知羊侃造反的消息之后非常著急。羊侃乃當世名將，如果他跳槽了負面效應不容小覷，必須要想辦法把他拉攏回來才行。于是皇帝元子攸立刻遣使給羊侃，說你留下來吧我給你升官。南梁那邊不是給你三公的位置么，我給你開更高的價碼，封你為驃騎大將軍、司徒、泰山公，而且世世代代永為兗州刺史。

　　羊侃原來的泰山太守相當于從三品，現(xiàn)在直接提到正一品，這個賞格可以說相當之高。但羊侃不是因為官職問題才跳槽的，他在北魏這個外族政權(quán)里已經(jīng)呆夠了，現(xiàn)在只想盡快完成老爸的夙愿，重新找到自己的價值。他一咬牙命人把元子攸的使者給砍了，以示跟北魏徹底決裂。

　　山東的局勢越來越混亂，大有后來居上趕超河北之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