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是第一次在樹上撿了個姑娘。
......
林玄月站在門檻上邊已經(jīng)有兩炷香的時間了，她頭戴金釵，別著少見的雪白色宮絳；他穿得不算講究卻也帶著點韻味；那金釵的樣式像個鳳凰，將戴它的人襯得活像個天上來的仙女，又或是富貴人家的千金小姐。
她的確是個千金小姐，可她自己并不覺得她是。
她生在九月，所以叫玄月，她的家人沒有給她取名為菊月，只因為不好聽。
他家人想他若是生在八月便叫桂月，生在十月便叫陽月或是孟冬。
在林家的府上，大殿里所有人都用眼睛盯著玄月，有的為她眾星捧月捧出來的身份，有的只是妒忌。
她從沒有注意到旁人炙熱的目光，到頭來都是沉默不語，也沒有人值得她去刻意討好。
她那莊嚴而又不可褻玩的神情，無時無刻不讓那些尋常訪客有所惦記。
他們也許會惦記的她背后的家業(yè)，也許會惦記著想象中她會有的那種不為人知的秘密。
等她回了房，她就不是別人眼中的自己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云云，已經(jīng)不知被如何說爛了，玄月的確配得上這份輕佻。
也許她不大了解自己的身份，但還是知道自己自生下來的那一刻起、自她名叫玄月起、自她姓林以后，她的一切便注定了她的高貴。
這身份從沒有使她如何優(yōu)越又如何便利；她總是會面對著來恭維的人，說不出一句話來。就算那些人如何謅媚地討好，可她就是說不出話來。
同樣的，這身份也注定了她沒法在那些朋友面前撒嬌，一切都會變得令她窒息。
從某一天開始，她就注意到大家都會在她的面前低聲交談，好像是在畏懼她、甚至是在卑屈地用眼睛注視她的容貌。
她不愿同別人說一句話了。
那些人漸漸會向她表達從沒有過的尊敬，這也是她的身份和她的宿命。
漸漸的，有的人開始當她是個啞巴。
可她不是。
......
雨。
這是場預(yù)示著夏日將要結(jié)束的一場雨，也是掀開幕布的一刻，沒有人不知道他們要等待著秋時的謝幕。
她開始睹物思人，見的是雨，而腦海中的人卻沒有個模樣。
她在哭。
她也在看，看這場秋雨打落的一片枯葉，這本不會出現(xiàn)在夏日，可在她親眼目睹著那片枯葉凋零的樣子后，她意識到這樣的變故會讓她倍感放松，就像是云雨后的相擁，毫無意義，可是若是添上便會有些道不明的陌生感。
就像是殺戮。
那片樹葉本會在上邊堅挺一段時間，可這本是綠葉的葉片變?yōu)榭萑~，難道不是預(yù)示了凋零的季節(jié)會隨后趕來？
玄月是個十九歲的少女，還未被別家娶進門，林家的長輩也不愿她離開得太早。
待久了的那些家里丫鬟，看到了她孤零零的身影，都悄聲譏諷到：“天生長得好有什么用？那不是夫人長得美？”
“可惜了這么美的丫頭，不會說話......”
連給她喂過奶的奶媽也聊道：“啞巴可天生不遭人待見，連取悅他人的魅力都沒有?！?p> 有時候人是矛盾的，當她想悄聲說話的時候，她內(nèi)心想的是讓別人聽見，而大聲吼的時候，旁人往往便聽不見了。
她也相信了自己是個啞巴。
可她不是。
那奶媽還說過別的閑話。
“那月兒看上去是個良女，背后誰知道是個什么騷浪蹄子，有過幾個情人?？此臉幼泳椭朗莻€狐貍精?！?p> 她不知道她說的話前后矛盾，她只覺得有趣兒。
說閑話的都不是她的丫鬟，可她更害怕她的丫鬟。
因為她們不但不會面對著她或者背對著她，說她的壞話。
她們會同情她。
仁慈是永無止境的。
雖然那些講人壞話的人，她從沒有往心里去過，可她還是被這樣隔壁丫鬟下人慣得不敢說話。
那些人也不是只講她一人的，連他們應(yīng)該衷心服侍的那些在林家的其它人，也免不了被吐兩句口水。
她不說話的原因是在懼怕，懼怕它們有會說話的本事，卻沒有說過一句話。
她會想象，若是她也說出了像它們的話，會是怎樣？
他們雖然會說話，但他們不會忘了他們是林家的狗。
林家人約莫是聽不清犬吠。
“小姐！”
“誒？”
“沈家人來了。”
“嗯......”
說多錯多，那便少說。
一直到今天，她只跟一個人，說上三個字以上的句子。
那是教她修煉的老人，是個德高望重的修士，他不會說那些有趣的話，所以玄月才跟那老人說話。
沒過幾年，那老人便仙逝了，死于雷劫當中。
在那以后，除了向丫鬟報晚飯的菜名，從沒有說過一句完整的話。
她內(nèi)心一直有個喜歡的人，那是一個蓋世英雄，有天會來看她。
若他不來，她便去找他。
她總未見過那男人的臉，只是覺得，和她有婚約的人既然是父親找的，那他應(yīng)該會是個英雄，而且長得也會很好。她也許不會看人，但她的父親會。
她今天等不及了，等不及去見一見她的意中人，盡管就連在夢里，他的面容也不是那樣清晰可見的。
她在夢里能見到的，只剩下一襲白衣，袖口修長蓋住了他的手，卻看得見他的劍。
她在梳妝臺注視著鏡子里自己的容貌在一天天衰老的那一刻，她便已經(jīng)全部計劃好了。
雖然她是個少女，可她還是覺得自己已經(jīng)要老了；她的師父曾告訴她她的壽元要比尋常人高上那么許多了，若是不愿意當個千金大小姐，然后在安逸中死去的話，可以去青云宗拜訪，若給那里的門人看她師父的手信，那些人應(yīng)當會收下她的。
說這么多，只是在說，她有別的選擇，可實際上，她已經(jīng)決定去找她的夢中人了。
她戴著斗笠，雨只能打濕了她的發(fā)梢，夏末的雨，來得巧妙突然，也有一分無法拒絕的涼爽。
她帶著一副哭腫了的然而愉快的臉，從林家離開，騎馬，不知過了多久。
那馬累了，便去客棧。
她只有一匹馬，那馬在她不知道走了多久以后也死了。
好像也不算太久。
她在路上見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東西，是她在林家待著的這十幾年的時間里，從未見過的。
她穿過了叫不上名字的鎮(zhèn)子，里邊的凡人已經(jīng)說著她聽不懂的方言了。
她對一切都充滿好奇，因為在林府以外的一切對她來說都是陌生的。
她厭倦了。
她那時見到了一棵樹，不算很高，那棵樹的樣子仿佛是在嘲諷她，嘲諷她不知道是為了什么才離開的，若是她好好當個大小姐，也不會是這樣的。
在她走進那棵不算高的樹的時候，好像知道了，她見不到了......
她見不到那個蓋世英雄了。
她在到了夢破碎的面前，她的夢便醒了。
“樹上怎么有個姑娘？”
......
李清就是在那里，撿到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