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是大人，也是小孩

　　石媽媽穿著松垮的病人服躺在病床上玩手機，肩上披著一件薄外套，手機里是抖音大媽拿腔拿調的聲音，看起來精神還不錯。

　　石心繞著病床四周看了看，護士剛好走開了。她熟練地拉開抽屜，拿出里面的病歷本翻開，一行一行慢慢看著。

　　她問石媽：“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醫(yī)生怎么說？”石心媽媽注意力還在手機上，用手指略遲鈍地滑動著手機，說：“醫(yī)生說明天做手術，你爸有沒有說什么時候過來？”

　　石心搖搖頭，左右看了看，說：“你吃飯沒，醫(yī)院可以定飯?！痹緦Ｐ乃⒅謾C的石媽媽突然抬頭，瞪著石心，不滿地說：“等你來給我送飯，我都餓死了。”

　　突然被懟的石心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她呼了口氣，讓自己好過點。又走去靠近病房門口的一排柜子，她指著一個柜子，問石媽：“是這個柜子吧?！?p>　　石媽往石心那邊伸出頭看了一眼，敷衍著點了點頭。石心拉開媽媽的柜子，把背包放進去，檢查著柜子里的東西，柜子里的被子是媽媽自己從家里帶過來的，里面還有兩套衣服，一套估計是媽媽穿來醫(yī)院的，一套是備著換洗的。

　　石心的來回走動引起了隔壁病床阿姨的注意，阿姨看起來很友善。石媽朝阿姨笑笑，又看著石心說：“你沒來，全靠阿姨老公也幫我?guī)Я孙?。快謝謝叔叔。”

　　正在床邊忙活的叔叔連忙擺手，說：“就順手的事，不用客氣?！笔男πΓ⒁淌迨宕蛄寺曊泻簦骸爸x謝啊，給你添麻煩了?！笔淖呋厥瘚尨策厗枺骸氨蛔幽阕约耗眠^來的？你病了還提得動嗎？”

　　石媽媽看出石心在擔心她，說：“沒事，是我朋友幫忙拿的，她還問我要不要給我煲湯拿過來呢?！笆母械狡婀?，追問：“哪個朋友？”石媽解釋：“就是我常去她家吃飯那個阿姨?！?p>　　石心“哦”了一聲，把“我懂”的眼神拋給石媽。石媽說的是那個離婚了還被女兒嫌棄的阿姨。石媽媽下床，往床底伸腳想摸到拖鞋，看樣子是想去廁所。

　　石心盯著她，連忙走到床邊，彎下腰伸手去拿拖鞋，還囑咐石媽說：“你走慢點?！?p>　　石媽媽不以為然，說：“護士剛才來說要家屬簽手術同意書，你簽還是你爸簽？還是你爸簽吧。”石心看著媽媽，快速思考了一下，石心覺得比起遲遲不出現(xiàn)的老公，還是親閨女靠譜一點，自己媽怎么就沒意識到這點呢？看來石媽還是把老公當定心丸。石心不給石媽否決的余地，果斷說：“我簽吧?！?p>　　石心肚子叫了一聲，她這時想起自己還沒吃飯。石心等石媽回到床上，囑咐她說：“有事打電話找我，我到樓下買點吃的。”石媽此時才知道她還沒吃飯，石媽關切地說：“你還沒吃飯啊，都三點了，醫(yī)院飯?zhí)霉烙嫑]有了?！?p>　　她在抽屜翻找外賣單子，想讓石心訂餐。石心擺擺手，解釋說：“我沒啥胃口，到醫(yī)院樓下便利店買了個面包，你有事打我電話。我吃完就回來。”

　　石心從便利店出來，站在花園里，找了個被影子籠罩的陰涼地方啃面包。

　　醫(yī)院的人來來往往，有穿著病號服散步的，有喘著粗氣快步走的家屬，還有拿著電話大聲喊叫的探望者。醫(yī)院看起來很干凈，畢竟才建了八九年。

　　她剛畢業(yè)的時候，也想過要來這醫(yī)院工作，可惜，她面試不上，后來就去了中醫(yī)院，再后來，就辭職去了廣州。這家醫(yī)院是這個她從小長大的城市最好的醫(yī)院。她看著周圍，覺得很熟悉，又覺得很陌生。

　　石心站在院子里大聲嘆氣，她想著在院子里發(fā)泄完，回到石媽跟前，要看起來很淡定，要表現(xiàn)得很成熟靠譜，讓石媽放心。

　　石心吃完面包回到病房，幾乎是前后腳，石爸也來了，他站在病房中間，好像一下子不知道該做什么。石心給他找了個椅子，招呼他坐在石媽病床旁。

　　但是石爸看了病房一圈，問石媽，說：“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沒事吧？”接著，邊走到病房窗邊，停住了腳步，看著外面。石媽看著石爸不知所措的樣子，解釋說：“明天早上做手術，護士剛還叫家屬簽手術通知書?！笔植豢月?，想了想，又說：“叫女兒簽吧?！?p>　　石爸像是考驗石心一般，看向石心。石心較勁似的，馬上附和，說：“好?！笔瘚寣⑿艑⒁傻乜粗?，石心堅定地點了點頭。

　　石爸指著窗外的一處工廠跟石媽說：“那不就是之前老趙的工廠?！笔瘚尯孟褚瞾砹伺d趣，往窗外看。石心聽他們這樣說，也找著老爸說的是哪里，可是窗外的地都差不多，她完全看不出來有什么特別的，疑惑地看著石媽。

　　石媽卻好像知道石爸說的是哪里，在點頭說：“現(xiàn)在都搞定了吧。”石爸搖了搖頭，說：“早搞定了，搞定兩三年了?！苯又?，他渾身上下在摸著什么。石媽笑說：“你爸又要抽煙了。”石爸也不解釋，轉身出了病房外面。石心好奇，追出去看，石爸果然在樓下可以抽煙的地方，點著了煙。

　　石心回到床邊，石媽露出得意的笑容，說：“是吧?”石心點了點頭。

　　這時候，護士甲來了，她在病床邊，看了看石媽，然后問：“家屬來了嗎？來護士臺簽手術通知書?！笔瘚屪屖陌咽纸谢貋恚某瘚尶戳艘谎?，似乎想讓她相信自己，跟護士甲說：“我是她女兒，我去吧。”

　　話說完，石心還是在媽媽要求下發(fā)了微信給石爸。接著，石媽和石心一前一后跟著護士甲，用非常緩慢的步伐走到了護士臺。護士臺，其他的護士在跟病人交代著什么。

　　護士甲拿來一份協(xié)議，上面寫著手術風險，這是石心再熟悉不過的東西。護士甲細細解釋：“因為你媽媽之前做過兩次大手術，所以腹腔粘連的情況可能會有點嚴重，分離劑會看情況去使用，預測要用兩袋。現(xiàn)在看報告，子宮腫瘤的位置比較大，會切掉一部分的子宮?！?p>　　石心認真聽著護士甲的話，還一直看著協(xié)議。護士站大家還在聊著什么，但嘈雜的聲音在此刻石心的世界里，都消失了，只剩下她慌張的心跳，她壓抑著快要奪出眼眶的淚水，勸說自己沒事的，盡力聽清楚護士說的話。

　　石媽看著她，護士也看著她，她接過護士甲手中的筆，簽下了自己的名字，她少有地把名字一筆一劃寫得格外清晰大力。

　　石心簽完字離去，她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很平靜，想讓媽媽安心。石媽媽看著她，說：“你不要緊張，你抖得很厲害?！笔倪@才意識到剛才護士甲和媽媽的注視，是因為自己不自覺的顫抖。

　　石心當了護士快七年了，她以為自己已經很堅強了。石心只是沖媽媽笑笑，說：“我怎么可能不緊張，你是我媽耶。”石心耳邊繼續(xù)回蕩著剛才護士甲說的話。

　　兩人回到病房，石爸也匆忙回來了病房，他說：“現(xiàn)在簽嗎？”石心拿出手機看自己發(fā)微信給老爸的時間，原來不過是六分鐘前。

　　石媽跟石爸解釋說：“你女兒簽了?！笔肿穯枺骸罢f了啥？”石媽笑笑，說：“還不是那些?！?p>　　石心看著眼前的父母，想起往事……

　　五歲時，石媽做過大手術從醫(yī)院回來，瘦得只剩下骨頭，那時候爸爸也以為石媽可能撐不過去了。接著，他們一家就搬去湖邊村子里一處兩層自建房住，想著那里空氣好，能幫石媽好好養(yǎng)身體。

　　病房說話的聲音漸漸出現(xiàn)，石心眼神迷蒙，回到了現(xiàn)實。

　　石心安撫石爸說：“沒事，就是一些可能出現(xiàn)的情況，醫(yī)院模版，都差不多，你女兒天天這樣跟別人解釋?！?p>　　石媽笑著給自己擰開瓶蓋，石爸接了過去。石媽打趣說：“你女兒剛才在發(fā)抖?！笔挠X得很沒面子，頭也不回地冷冷說道：“一點隱私都沒有了。”石媽媽嘆了口氣說：“我跟你說幾句，你還嘴幾句。”石爸笑笑跟石心說：“沒事的，我都簽了兩次了?！笔男南耄赫f不定你以前比我還抖。

　　之前替石媽買飯的叔叔聽到這一家人的討論，也搭話說：“那個通知書真的蠻嚇人的，沒事的，都一樣?！?p>　　石心抽抽鼻子，覺得有點丟臉，又有點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