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生撞見了她。她就像蒙塵的明珠,失落著,迷惘著,在小路中忡忡而行。
大概是某個出逃的大家千金吧,書生如是想到,一股莫名親切的感覺油然而生。書生被她吸引,好似看到了混沌中的一縷光,自己不知不覺地追尋前去。
“啊,喂——你!姑娘!”書生情不自禁地叫住了她,卻一下子又不知道該說什么。
“啊……”女子也意識到了這位書生,同樣也一時失語,不知該做何種表達。場面一度靜默。
打破這靜默的,是由肚子中傳出的“咕咕”聲響。
女子紅著臉低下頭。
書生也不自在地捎了捎臉頰,說道:“不介意的話,我請姑娘吃頓飯吧。啊,我不是什么壞人。”
女子仍沒說話,螓首輕輕抬起又迅速底下,徑自走入一家酒樓,書生微笑無言,緊隨其后。
書生略帶怪異地看著她點了幾份完全不相搭配的菜肴,每份又只吃了一半左右,也沒表現(xiàn)出評價好壞的表情,如一陣風拂過餐桌。女子隨后起身微微作揖,低聲道了句感謝,似逃避般匆匆離開了酒樓。
書生啞笑,暗暗無奈,卻也只得作罷。離開酒樓,沒入人海,體會著鬧市喧囂,才發(fā)現(xiàn)這不過一場偶然的邂逅,偶然的傾心,偶然的別離。只是,書生看得深邃,那個女子,實在叫他放不下。
想不到的是,天色向晚時,書生又在同一條小路中撞見了她。女子迷茫不減,更添了幾分焦慮。
她也看到了書生,緊攥著衣服,視線飄忽漫游。
“你,迷路了吧。”書生問道。
她聞言,漸漸嘆了口氣,帶著悲哀說道:“我想也是啊,迷路了呢。”
無意間,書生看到女子眼角晶瑩閃爍。
“找不到答案嗎?”
女子聽了半響,緩緩搖頭。并說出了書生意料不到的話語:
“你帶我走吧。”
“去哪?”書生一愣。
“你家?!?p> “為什么?你不擔心、不害怕、不介意嗎?”
女子好似忽視了這個問題,只在自語般喃喃說道:“一個只是把人困住,讓人居住的地方,那不是家。天下之大,何處為家?我沒有歸宿,沒有家!我無所謂了,快帶我走吧?!?p> “天下之大,何處不為家?我此生虛妄,隨遇而安;混跡帝都,不過求一個高堂罷了。照姑娘的說法,我也不知道該去哪兒呀。”
“房子!你就沒一間屬于你可以住的房子嗎?帶我去!”女子有些氣惱。
“屬于我的房子在很遠的地方啊,要離開帝都,花上不知多長的路程,姑娘也……不方便吧。”
“無妨,不如說,甚好!”女子一喜,“只要離開這里就好!那我們即刻出發(fā)?”
“姑娘,請別為難人了,我來帝都趕考的,一時間無法離開??!我最多將姑娘送到城門。另外,現(xiàn)在這個時間來看,走到半夜我們也不可能走到城門。我覺得姑娘也累了,不如先去投宿,明早再出發(fā)吧?!?p> 女子拗不過,書生所言亦為實話,單純的她也沒多想,便答應下來。但還是再三向書生確認。
“我要離開帝都,你一定要把我?guī)У匠情T!”
“君子一言?!睍Υ稹?p> 問過了幾家旅店,竟然都是滿客的,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還有一間房的旅店,兩人迫不得已也只得先行入住。
“咋這么多人?”書生疑惑,“我知道帝都人來人往,但這兩天進京的人是不是格外多???”
女子白了他一眼,說:“你就不關心一下國事?虧你是個書生?!?p> “我挺不問世事的……你看,‘兩耳不聞窗外事’也不失為書生的一個標簽啊?!?p> “也罷也罷,我倦了?!迸右环潘上聛?,就像孩子般任性說道,“別來擾我,有話明天再說吧?!?p> 她霸占了唯一的床鋪,書生未多言,只是暗覺有趣。
待書生向小二打點酒食時,方才在與留待廳堂飲酒進食住客的交談間明白了帝都忽然間來客劇增的原因。
“大羅王子和大唐公主,近日要完婚啦。”
“對于這樁婚約,已經(jīng)過去二十來年了。當初陛下一統(tǒng)中原,垂憐天下百姓,不愿再戰(zhàn),遂與北域強國大羅永結盟約,兩國國主指腹為婚,以秦晉之好共同攜手天下?!?p> “一去二十載,大唐國力愈發(fā)雄厚,此次婚典四方來朝,更有不少人進京以睹大唐的盛世之貌。”
“我可不是,我是來看公主的!”一個人嚷嚷起來,“我們的公主能書善畫,明禮通樂,國色天香,都說不來看一眼,此生遺憾??!”
“那在座的各位是都沒見過公主嗎?”書生忽然插話問道。
“沒有!公主身居高閣,豈是我們俗人能隨意瞻仰的?不過文賦與傳言贊譽良多,大唐與大羅的婚約盛為美談,百姓民眾對公主,自然是向往的。”
“公主是我們的驕傲,她和大羅王子,是背負著天下的啊!盛世太平,家國永安,所賴不過如此?!?p> “嘿,我聽說大羅王子也沒見過公主呢!”
“你不懂,這兩人肯定要是在婚典上才能見面的。這么有儀式感的事情怎能被破壞?越不相見越是思緒翩躚,最后在舉國的見證之下合巹,才更能突顯出曠世良緣的效果!”
“不過那位王子美聞也是不少啊,形貌昳麗,貴為神童,文武雙全,自小處理國事能及老臣,甚至日后的大羅都是他的……”
住客們肆意談論,書生也沒再參與進去了。他恍然地點了點頭,準備離開。
怎料剛起身,旅店闖進了十來個官兵外加一個太監(jiān)模樣的人,當頭的領隊大聲喊道:“不久前有重賊越獄,于京城中下落不明,現(xiàn)奉命逐戶搜索,全部人返回自己房間,等待盤查!違令者抓捕,抗令者處決!”話語之間,其他的官兵迅速擋在了旅店的各個出口前,甚至還有在外面盯著圍欄和窗戶的。
書生亦回到住房之中,房里也能斷斷續(xù)續(xù)地聽到官兵們的叫喊聲。他見早已慵懶躺下的女子此刻坐起身來,臉色發(fā)白,惶惶不安。
“你怎么了?”書生不禁問道。
女子欲言又止,低下了頭,卻在微微顫抖。
“難道……你在害怕那些官兵?”
“不是……不能讓他們認出我!不然我們都會被抓,你還會死!”
“???什么事情這么嚴重?”
“所以,你快想想辦法!”
“你這樣說我反應不過來??!”
可是耳畔的腳步聲卻臨近了,檢查的人要來了。書生見女子又急又怕的神情,也不好無動于衷。
“那,那得罪了!“
書生猛地將女子推到在床上,并摟入懷中,那女子頓時懵了,冰清玉潔的她本能的展現(xiàn)出抗拒,一巴掌拍在書生臉上,發(fā)出好不清脆的響聲。
這一幕正好被打開房門的那個太監(jiān)模樣的人看到,他的眉頭皺了起來,自語道:“什么無恥小子潑辣婆娘,不是不是……“隨后粗暴的一摔門,帶著官兵向后面的房間繼續(xù)盤查。
仿佛事情告一段落,書生摸摸臉頰,默默抽身站起,坐到椅子上休息。那女子恍惚了一會兒,忽然笑出聲來:“哈哈,哈哈哈,他說我潑辣……潑辣……“
“他還說我無恥呢?!皶蹇?。
“那可不!你也不知道占了誰的便宜,你死個千百次都不能抵罪。“女子白了書生一眼,但口中仍留有掩飾不住的笑意。
“是嗎?“書生不以為意,”也不知是誰就賴上我了?說無恥也應該有某人一份吧?“
“嗯……“女子聞言黯然,看了眼書生的臉,方才自己打上去的地方仍在發(fā)紅,那力道是做不得假的,她認真而又慚愧的說道,”也是啊,剛剛對不起,謝謝你,幫助我……兩次了?!?p> “多說就不必了,只是我對姑娘的來歷,可愈發(fā)好奇了啊?!?p> 女子似不愿回答般,扭過頭去。
“按照姑娘的反應,那些官兵估計跟你有關,可一個女孩子,也不可能是什么重賊。但如果只是尋找普通的大家千金又怎么可能會出動軍隊呢?還有那個分明是太監(jiān)的人也很可疑啊,究竟是找什么人才會用到太監(jiān)啊……“書生頗覺有趣地看著女子,自顧自地分析。
”對于帝都,我是乍到初來,連尋路都要看地圖,里邊的人物大多不了解,也就剛剛聽說的這幾日要結婚的公主很出名,能讓朝廷都出力的,總不至于是那位公主大人獨自跑了出來吧?“書生開玩笑似地說道。
可是女子臉上的表情卻不自然。
“喂喂不會吧,我只是隨便說說啊。“
“不是!我才不是什么公主!我不是!“
“那個,公主……“
“我不是,別叫我公主,求你了……”幾乎是以一種承認的方式否定著自己的身份,那位公主泄了氣般哀求道。
書生的內心被震撼了,一會后,才慢慢答道:“我知道了,那,唐……姑娘,要不今天就先休息吧?“
唐是大唐的國姓,皇家的上下都姓唐,這一點書生還是知道的。
“還有!”公主可能覺得先前自己太過軟弱,此時又加重了語氣,道:“我休息時你起碼要離我三步遠,嗯……也不許拋下我,一個人一走了之!否則,否則我有太多的辦法找你出來,讓你不得好死。“
“好啦我都明白的,我的承諾自會遵守,唐姑娘請休息吧,不然明天起不來就麻煩啦?!皶行┛扌Σ坏?。
公主這才再度躺下。
翌日,五更之后,書生把公主叫醒。公主睜眼看到了還未破曉的天色,表現(xiàn)出強烈的不滿——自己何曾在這么早起過床?
書生卻說:“唐姑娘,你有試過從帝都中心走出城門要花多久嗎?“公主一愣,書生沒回答自己的問題,又接著說,”我猜你也沒見過清晨帝都的景象吧,領略一下,至少不會后悔?!?p> 公主這樣一想,不滿就消失了,同時還萌發(fā)出好奇的心態(tài)。
二人都沒什么行裝,很快就可以上路。準備出門時,書生想到了昨晚的經(jīng)歷,于是對公主說:“現(xiàn)在全城都在找你吧,你這么拋頭露面真的沒問題嗎?“
“你這話說得不對?!肮鲹u頭說道,”首先我沒怎么出現(xiàn)在世人眼里,具體指導我是誰的人很少;再者,類似國丑一樣的事情,唐王怎么可能讓別人知道。即使是昨天那些士兵,他們接收到的任務估計真的是抓捕重賊吧,真正知道具體情況的人是那個太監(jiān)。也算是運氣好,那個太監(jiān)同我接觸不多,所幸沒暴露。你想想認識我的太監(jiān)一共才多少個,短時間內,找到我還是有難度的。而且啊……“她狡黠一笑,忽然挽住了書生的手,笑道;“人們對公主的印象都是冰清玉潔的吧,誰又會想到她在跟一個男人鬼混?!?p> 說來這書生無童子無書卷,孑然一人,倒也少見,但對此時的公主,卻再適合不過。并肩走在一起,只是帝都隨處可見的一對佳人罷了。
“唐姑娘不介意如此,那我自是沒有意見?!?p> 公主只是淡淡的說了一句:“我也不是個什么都不懂的人啊……”
書生忽然感到了敬佩,頷首道:“那我們出發(fā)吧?!?p> 破曉后的帝都并不清冷,三教九流都在為一日之計做著準備。晨曦的微光勾勒世界,描繪出一個又一個有血有肉的世人。
公主感受到了世界的真實。
書生問道要不要用早膳時,公主點了點頭,卻沒想到該吃什么。見有人家在賣剛做好還在冒熱氣的饅頭時,公主戳了戳書生,書生有點差異,但還是買了一個遞給公主。果不其然,公主吃了一口差點咽不下去,饅頭干硬,完全不是想象中的感覺,但她又在書生更驚訝的目光中,硬生生把饅頭啃完了。
“唐姑娘不會吃不慣嗎?”
“我想體驗一下,怎么了?”
這超過體驗范疇了吧……書生剛想吐槽,看了眼公主的眼神,立馬改口道:“那姑娘還有什么想體驗的嗎?”
“先不急,我想想……嗯,走著走著就會有了?!?p> 隨著時間推移,街道上的人越來越多,商鋪紛紛開門。公主常在一些小玩意中目光流連,于是書生微笑著給公主做說明。
“這是紙鳶,能乘風在天上飛翔?!?p> “這是九連環(huán),唯有妙手可拆解。”
“這是空竹……”
甚至有商販愿意讓公主體驗一下,公主覺得十分有趣,如同一個小女孩那樣驚呼、嬌笑。
忽然間,有幾個官兵駛過,雖然沒有停下來詢問,卻也嚇得公主把頭埋進了書生的后背,生怕被人看到。官兵遠去后,公主的心情暗淡了幾分。
她又戳了戳書生,小小聲地問道:“我們還要走多久啊?”
“具體需要的時間我不太清楚,但還需要挺長的一段時間。”書生頓了頓,問了一句,“你在擔心嗎?”
“我沒有!”公主很倔強。
“要不,我們雇一輛馬車?甚至是轎子?這會快很多,也沒人看見?!?p> “不要?!?p> “?。繛槭裁??”書生很疑惑。
“因為,因為……”公主有些支支吾吾地說道,“我想走走……不走走,很多東西都體驗不到了……”
“走路會很累的。”書生帶著一點調笑地說道。
“無妨!”
不斷走著,公主在一家紅樓前停下了腳步。此時的紅樓還沒有鶯鶯笙歌,倒是閣樓前擺放販賣的脂粉與飾品吸引了她。
書生有些詫異的問道:“唐姑娘,你熱衷于裝扮嗎?”
其實閣樓前的東西遠比不上皇宮里的精美,而且穿衣打扮化妝修飾等禮節(jié)實在繁瑣,書生覺得宮里大多人會對此不厭其煩。而且這些又不是公主沒體驗過的東西,書生想著它們本該入不了公主的眼。
“我確實曾有好多好多比它們更好的,但全都不是我所挑選的,只是一直以來仿佛理所應當?shù)拇嬖谥?,也沒有誰說送過我飾品、脂粉……“公主的聲音越說越低。
書生恍然,挑選、分享自己的裝飾,本該是女孩子的一種樂趣。
公主又說道:“但這里的不一樣,它們很自由,讓人歡喜。你看這個……還有這個……”公主雀躍的指給書生欣賞。
書生莞爾,看著公主這般興奮,于是說道:“你選一件吧?!?p> “真的?”公主十分驚喜,其實她有自持,覺得自己是在不好意思再麻煩書生,之前那些玩具公主也沒買下來,僅僅體驗而已。此刻聽見書生的話語,還看到他允許的表情,公主更是喜出望外。
公主掃視一圈,沉吟開口:“‘妝罷低聲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我非常喜歡這句,那我就選眉筆吧?!?p> “好!想不到你唐姑娘還懂這種詩!”不料書生聽了大樂,竟是大笑長吟:“‘鳳髻金泥帶,龍紋玉掌梳。走來窗下笑相扶,愛道畫眉深淺入入時無’。好!好一個畫眉深淺入時!姑娘請莫嫌棄。來人!把這個發(fā)帶和玉梳,也給我包了!”
書生好似豪情萬千,激動之下額外為公主多買了兩件飾品,連價格也不甚在意。
公主聞言也笑了,微微思量,亦是笑著開口道:
“看來你也不是什么正經(jīng)書生?!?p> 時間不知不覺到了中午,兩人已步行了許久。書生還好,公主卻開始感覺累了。
“還有多遠呀?”公主又一次的問道。
“還有不少的路啊?!睍允悄:卮?,卻順勢說道,“那我們休息一下,吃個午飯吧?!?p> 于是兩人便去尋找中意的餐館。
期間書生問公主:“唐姑娘對吃飯有什么講究嗎?”
公主回答沒有。
“那上一次你點菜的時候,怎么都點一些奇奇怪怪的組合?”
“哦……”公主恍然,想起了昨天遇到書生的情景,覺得有些尷尬,忙解釋道,“那,那是因為想嘗一下我沒吃過的東西啊,還有些菜品看著名字特殊,也就點了……”
“所以味道怎么樣?”
“很微妙啊……一言難盡……不過倒是挺新奇的?!?p> “那你現(xiàn)在想吃什么?”不等公主說話,書生自問自答地說道,“我猜你又在想吃寫奇奇怪怪的東西了?!?p> “猜對了!”
最終書生還是順了公主的心,任她挑著新奇古怪的菜品,同時書生也不忘把他所知道的地道美食推薦給公主。公主算是心滿意足地過了一把癮。
飯飽之后,二人閑坐休息。半天下來,公主十分開心,如今天這般的游玩帝都是她不曾親身體驗過的,望著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公主不禁感嘆:“原來長安……這么精彩,真好啊?!?p> “那你還想離開嗎?”
“嗯。”公主并沒有猶豫地點了頭,“我相信外面也有外面的精彩,不是嗎?”
“這倒也是?!睍姓J,卻暗暗嘆了口氣,有意無意地說道:“但這些精彩,這些生活,是依賴著如今大唐昌盛而呈現(xiàn)的,我每每看到這些平民百姓,就莫名的有一種虛幻之感。國家長治,太平盛世,久定永安……嘿嘿,嘿嘿……“到最后書生竟自嘲般笑了出來。
可有些話卻說到了公主心里,先前的情緒一下子轉變,她沉默了。良久,她才咬著牙說了一句:“你,這句話什么意思?”
“沒什么意思,自作感嘆罷了?!睍卮?。
“你也認為,天下之事,需要有人去肩負、去承擔嗎?一切仿佛冥冥注定,命中使然?”
“我也不知道啊……”書生嘆息,“只是市民百姓們,他們的和樂或流離,不也像著被命運掌控般,無法去掙脫嗎?”
“我不愿意這樣……”公主再次出現(xiàn)了那哀求般的語氣。
“沒有人愿意啊……”書生也無法給出答案。
又是一陣沉默。
最后還是書生開口道:“走吧,離城門……還有不少的路啊。”
于是二人繼續(xù)動身,他們發(fā)現(xiàn)奔走在城中的士兵越來越多了,甚至不乏大羅國的士兵與使者,或許是大羅的先遣已經(jīng)入京,想必婚典的開始也不遠了。面對來往巡查奔走的士兵加太監(jiān),有時公主挽著書生,有時書生牽著公主,也沒有引起太大的注意,只是二人一路無言相伴,氣氛很不是滋味。
不知過了多久,公主首先忍不下去了,她步伐悄悄落后于書生,讓自己看不到他的臉,然后聲音低低的,對書生拋出一個問題:“如果……三日之后,我大婚。你會到場祝賀我嗎?”
這次輪到書生沉默了良久,終是答道:“不會?!?p> “如果……全天下的人都到場了,你仍是不來嗎?”
“不會?!睍f罷卻暗暗嘆了口氣。
“為什么?”
“我僅代表我自己。“
“你這樣……好過分……“公主語調中帶了哭腔,”你這種態(tài)度,讓我拿捏不準啊!我該如何是好啊!“
書生忽然背后一震,感覺到有東西貼上了自己的后背,并且有點滴的濕潤。
是公主在啜泣。
書生停下了腳步,讓公主可以依靠。
“我好害怕……”
“嗯?!睍p聲應答,但不知道怎么去安慰。
公主就趴在書生背上。
仿佛思索了很久,書生終于找到一句能說下去的話,好讓公主去傾訴。
“你說,你相信著帝都外的精彩,那在你想象中,它們是什么樣子的?或者說,在外面你有什么想去做的事情嗎?”
“外面……外面……”公主斷斷續(xù)續(xù)地說,“外面……我真的不清楚啊,看過詩看過話,聽別人談及過,卻……沒有經(jīng)歷過。我好想去看一眼……北疆的狂熱,江南的溫柔……西漠的蒼莽,東海的浩蕩……”
公主不斷低訴著,沒有再貼著書生了。書生在在前面緩緩的走,不敢回頭看;公主在后面慢慢的跟,卻低頭看著腳尖。
“你知道嗎,我看見的,都是假山假水,即使雕欄玉砌,即使再美再仿真,一切仍是假的。外面的名山大川,清泉海澤,好想自在地去游玩……去欣賞啊……”
“你聽過‘不見長安’這個故事嗎?有人想看長安、到長安,哪又知長安里卻有人想著逃離,想去看在長安看不到的地方……”公主說著,自顧自地笑了。
……
公主還說了好多好多,書生都沒有打斷,只作簡單的回應。二人不覺時間的流逝,只覺得腳下的路卻變得漫長了。
天色向晚,不知是誰先恍然,“啊”了一聲,隨后二人幾乎同時開口:“城墻!”
是的,不再是朦朦朧朧或被房屋阻隔視線,現(xiàn)在城墻切實地出現(xiàn)在了眼前。向著城墻走去,再不遠,就能看到城墻下的城門。
公主的呼吸頓時急促,其實一路走來,她的心情隨著訴說好轉了不少,眼下的城門仿佛是希望之門,她不由得加快腳步,走到了書生前面。
書生見此,也發(fā)自內心地開心。怎料公主忽然轉過頭,沖著自己一笑。
這一笑,如春光般明媚,更映照著夕陽斜暉,實在太美。
書生呆了。
“喂——你,跟我一起走嗎?”
書生喉頭微動,欲言又止,咽了口口水,愣了很久很久,終是苦笑著說了一句抱歉。
“我答應過你,把你送到城門,現(xiàn)在我的任務就完成啦。”
可公主還是沖著自己笑,并直勾勾盯著自己。
“額,你……別這樣看我吧?!睍鷦e過頭去,感到不自在。
公主狡黠地笑了,過來主動挽住書生的手,說:“那你陪我走到頭吧,送佛送到西嘛。”也不等書生回復,就徑自拉著他自向前走去。
公主流露著天真的笑顏,不聞人間事,滿目思無邪,像極了頑皮的小女孩,蹦蹦跳跳地走向城門??伤砗蟮臅绞桥R近城門,臉色卻越發(fā)凝重。
當公主正打算松開書生的手道別時,書生猛地拉著她后退了幾步,甚至離開了道路,迅速躲到附件的小店旁。公主有些狼狽,正要回頭表示不滿,卻看到了書生十分嚴肅的表情。
“你看那城門的衛(wèi)兵,不對勁!”
長安城門本來都是有人盤查的,但鑒于來往人數(shù)過多,一般都不會過于細致。可現(xiàn)在不一樣,不單止盤查、搜尋得十分仔細,更要求摘下帽子等修飾,仔細辨認人臉后才放行。而那些守城門的士兵也與往常不大一樣,有的鐵血堅毅,看起來就勇猛過人,有的卻縮手縮腳,行動起來不像個兵。
公主仔細看去也發(fā)現(xiàn)了端倪,馬上便認了出來:“這是宮廷禁衛(wèi)?太監(jiān)?他們居然……”話不用說完公主就意識到了,這些人都是因自己而出現(xiàn)。
“怎么辦怎么辦?”公主臉色頓時變化,剛剛看到的這份希望忽然被抹去,讓她不由得著急失措,一時間冷靜不下來。
“你說!我換個模樣混出去行嗎?對!易容術!易容術你會嗎?幫幫我!“
書生嘆氣說:“首先,易容術我不會。再說想到易容術的可不止我們,你真能確保換個模樣就不被認出來了嗎?你看那些衛(wèi)兵中,肯定有了解你的人在內吧,他們甚至讓出城的女子自己擦抹自己的臉頰以示真容。面對這么細致的盤查,唐姑娘你賭得起嗎?“
“那,像我們之前那樣,用關系掩飾一下行不行,能幫幫我,出了城就好!“
“行不通的,那樣偶爾可以避人耳目,但在這里只是引人注目罷了。何況出城明確了每個人要單獨分開檢查,不行的啊?!?p> “那能不能找那種有暗箱的車子把我運出去,這樣一定不會被發(fā)現(xiàn)的!”
“我們沒有這樣的條件啊,而且我們能想到的,他們就真的想不到嗎?我實在……幫不了你啊?!睍嗫趧裾f。
公主頹然,如同失去了所有的力氣,隨即又自言自語地說:“也是啊……這樣的結果,我其實早就想到了。不過不死心,不愿承認罷了……這個世界哪會那么天真,我,不可能出得去啊……”
書生看著這個樣子的公主,好似于心不忍,拉起公主并說道:“既然都來到這兒了,不去一次可惜了。跟我來吧?!?p> “去……去哪?你不是說出不去嗎?”公主呆呆地說。
“沒說要去城門,我們,上城墻!”
登城墻是民眾一個十分普遍的活動,自然沒人管束檢查,也不用經(jīng)過城門。城墻沒有想象中那么高,沒用時多久就到了,只是一路上公主失神,把感觀盡數(shù)封閉,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登上去的。
書生沒有去安慰公主,僅是說了一句話。
“來看一眼吧,起碼……不枉此行?!?p> 公主仍是呆呆的,有些機械性地抬頭眺望。在那城墻上望去的景色,于公主空洞的眼中劃過一道流光——長安并沒有因一座城墻而間隔開兩個世界,長安外客棧,集散,貿易繁華依舊,有長亭連短亭迢迢不斷,城門下的大道能通往視覺盡頭……而更遠處,則是朦朧的山川,高遠的云靄,甚至還有一輪漸落的夕陽將天際染得金黃,使得山河大地換了衣裳。瞬間的磅礴毫秒盡收眼底,亦把公主的思緒帶走了。
公主眼神中的空洞消失,被震撼取而代之,她不可置信地回頭看向長安城內,想去確認一份真實。
長安城內一切依舊,亭臺樓閣,行人如織。但在城墻上能看得更廣更遠,以往沒去在意的長安城布局,也被夕陽勾勒出輪廓。忽然,有一處閣樓中的燈亮起,卻有如呼應般,千萬燈花相繼綻開。燈如海,市喧囂,隨著景色由眼前映入腦海,公主封閉的感官也被打開,隨之而來的是種種聲響,說話的,喧嘩的,叫賣的,歌舞的……公主就像被生生拉回到這個世界。城墻之上,公主見到了天地與眾生,見到了一個活生生的世界。
不自覺地,有眼淚滑落公主的臉頰。她想去擦拭,怎料眼淚越來越多,止不住地流出。擦著擦著,“哇”的一聲,公主哭了,這樣一種難言的心境,公主只有用哭泣去釋放、去表達。她哭得放縱,哭得毫無掩飾,以至于四周都投來奇特的目光。由是,書生無奈,摟住公主,將她保護在懷里。
公主累了。是書生背著她走下城墻的。好像是這樣趴在書生背上特別舒服,結果公主一直不肯下來,她確實賴上書生了。書生只得背著她無目的地游走,而公主也沒有了去處,就在書生背上享受著難得的時光。
書生始終沒有抱怨什么。
公主在她耳邊喃喃著破碎的話語。
“謝謝你……真好……”
書生見公主愿意說話了,就問了一句:
“今天感覺怎么樣?”
“嗯……感覺挺好的……我知道了好多新東西啊,百姓們有許多好玩的食物,他們很有趣,很聰明……百姓們的食品、菜肴說實話都不是很好吃,不過卻十分特別,還有很多奇奇怪怪我所不曾見到的食物……啊,還有我今天才知道,長安比我想象中的大多了,要走到城門幾乎要一天的時間……嗯……城墻上的景色很美啊,是我不曾有過的感觸,好像再……一起……去看看啊……”公主一股腦地說著,語調沉沉地講了好多,好久。
書生忽然感覺到摟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緊了一下,隨即聽見公主說道:“你能……一直背著我嗎?”
“你看……我現(xiàn)在沒地方去了,能讓我一直跟著你嗎?不會給你添麻煩的。”
“就躲在某處小樓或房舍里,沒人能找到我的!等風頭一過我就走,或者……一直聽你安排……”
“我甚至想過,在某一個角落悄悄死去,你……會陪我嗎?”
公主不斷發(fā)問,她沒給書生回答的機會,她也不想書生回答。書生也始終沉默。
最后,公主說出了一句話:
“你……會拋下我嗎?”
書生停了腳步,他看不到公主的臉,只得抬頭看向天空,看向夜色。
“我們所生活的現(xiàn)實……不是傳奇啊?!闭f罷,書生又邁開腳步。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啊……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你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嗎?這兩天就只有你陪著我,就這有你這樣對我,我們不能相通嗎?這一路,我們不是同路人嗎?”公主又要哭了。
“不是的……”書生嘆息,“姑娘想要離開長安,是有所求;我則是從外面走進了長安,亦有所求。我們如同,南轅……北轍?!睍D了頓,又說,“但我相信,你的愿望,一定能實現(xiàn),你會變得精彩。正因為是你,所以我能這樣承諾?!?p> “你騙人!騙人!我不是連長安都出不去嗎!你要讓我怎么相信?你是在讓我放棄嗎?”
“不是的……”
“那你拿出證據(jù)啊!不是你叫住我的嗎?不是你幫助我的嗎?不是你帶我領略了長安?不是你帶我到城門,讓我沒有迷路嗎?不還是你,讓我看到了外面的世界?不是你背著我嗎!你讓我相信,那你帶我出去,哪怕是謊言……也好啊……如果這樣都不行,那即使是陪著你,也不行嗎……你說啊……”
“這樣……不值得,公主……”
“不是說了別這樣叫我嗎!什么公主啊?我是什么身份,都無所謂了啊……”
公主發(fā)脾氣般鬧了很久。最終,她累了。書生始終背著她,她就一直趴在書生肩上,哭著,休息著。
書生耳邊又傳來了小小聲的話語:
“我好害怕……很多事情我都明白,但還是……好害怕……”
“叫我一聲舒兒好嗎……”
“曾經(jīng)只有媽媽這樣叫過我……但媽媽,已經(jīng)不在了……”
“你是我特別的人啊……”
“所以……求你了……”
公主真的很累了,聲音越來越低,仿佛隨時要睡去。
不知道她有沒有聽見,書生口中也有低低的聲音:
“嗯,舒兒……”
“我們去休息吧?!?p> 書生背著半睡的公主投宿一家旅館,只要了一間房。所幸運氣好,沒再遇到士兵檢查。
書生不知道自己背了公主多久,但他沒覺得累,因為公主很輕,很柔弱。此時他想著該把公主放下來好躺到床上休息,又有些不舍得。
“咦?”書生發(fā)現(xiàn)公主摟住自己脖子的手摟得很緊,自己居然無法讓其松開。書生哭笑不得,可內心十分復雜。
不多時,書生的動作驚動了半睡的公主。公主睜眼后,沒表現(xiàn)出很累的樣子,她緩緩爬下書生的背,坐到了屋子內床前的椅子上。
房間內沒有燈火,全憑著窗外的月光照明,而在這窗戶上,正巧能看得見月亮。
書生挑起一盞小燈。
窗外的月光清冷,皎潔綿長;屋內的燈火炙熱,卻只能存在短暫片刻。
月光與火光,都映在公主臉上。遠遠看去,窗下伊人身影寂寞;近近看來,身側的她眉眼溫柔,楚楚可憐。
有匪公主如月色,不知人間苦與樂……
而那盞火光,終是照不亮整一片的黑夜啊……
書生在心中再度嘆息。
二人如同各自懷著心事,屋內靜默。
“今天……不是為你買了眉筆嗎?”靜默中書生向公主開口,“這是你有沒完成的愿望對吧,我……想幫你畫眉?!逼毯?,他還補充了一句:
“好嗎……”
公主點點頭,嗯了一下,閉上眼。
書生看出了她的哀求。
屋內又寂靜了,只余下呼吸聲。公主閉著眼,兩人的臉貼得很近,能感受得到對方的呼吸,不再有什么非禮勿視,書生盯著公主的臉龐,他還聞到了屬于公主的芬芳。公主有一些微微的顫抖,但沒有任何的抵觸與掙扎。而書生的動作很慢,很細致。一筆……似一生。
但終究還是要結束的。當最后一筆離開眉梢的那刻,公主劇烈地抖了一下,“當”一聲,眉筆掉到了地上。
書生呼吸沉重地后退兩步,卻快速走回上前。
“別動。”書生輕喝。他拿起了禮物中還有的梳子,梳理著公主因今天的奔波而有些散亂的頭發(fā)。于是柔順的青絲,便宛申在書生膝上。
公主始終閉著眼,氣吐如蘭。
“嗯,好了?!?p> 公主睜開眼,卻低低驚呼。她被書生抱了起來,抱到了床上。
可然后書生卻退開了。
“今天很累了,休息吧……”
“不!”出乎意料的,公主反應很大,“我不睡!你剛剛不是在為了我,你分明在道別!”
“你是要在我睡著的時候離去??!等我醒了,你就不見了……”公主的語氣變了。
“我……不是,還請相信……”
“我不敢相信你啊……”
“那要怎樣才肯相信?”
“你,來和我一起睡?!惫鞯恼Z氣軟了。
“合適嗎?不是你說,在你休息時我起碼要離三步這么遠嗎……”
“這早就不算數(shù)了!你背過我,剛剛還抱了我,難道……你就沒一點在意嗎?”
書生被反問,一下子答不上來。
“不然……你不睡,我也不睡!”
書生長嘆一口氣,應著公主的要求,躺到了屋里唯一的一張床上。床很小,他貼著公主的肌膚。
公主還不肯睡,她拿出了禮物中最后的那個發(fā)帶,將書生的發(fā)簪解下,然后把其頭發(fā)捋過一些,和自己的頭發(fā)并在一起,打了一個結。
結發(fā),同枕席。
——這樣就是在一起了吧。
——這樣他就不會離開了吧。
公主把自己縮進書生懷里。但她好似還不放心,一會兒后又把臉露出來,就這樣近在咫尺的問了一句:
“你真的不會離開我嗎?”
“嗯……不會?!?p> 書生摸了摸那個發(fā)結。
“你發(fā)誓?!惫麟鼥V朧地低語。
“嗯,我……發(fā)誓,不離開?!?p> 公主閉上了眼,眼角有點滴的淚水。
書生輕輕撫摸著公主的腦袋。
“你還要發(fā)誓……一直一直……在一起啊……”公主喃喃的聲音越來越小。
“嗯,我……發(fā)誓……”
……
公主睡著了。睡得很香。
又是新的一天。公主醒了。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這一覺是她許久以來睡得最舒服的一次,那溫暖的感覺,久久縈繞在心頭。
那份溫暖讓她依賴,她想繼續(xù)沉浸下去。公主伸手要去觸摸,可卻什么都沒有。公主猛地睜開眼,忽然如同一下子又掉進了冰窟——眼前亦是什么都沒有。
房間不大,一眼便能掃全。
沒有!沒有!沒有!
她不相信,她把角角落落全部找了一遍。還是沒有。
怎么可能有?。?p> 公主能找到的,只剩下桌面上的梳子和眉筆。還有一張鋪開的地圖和一些盤纏。地圖里面甚至做了許多的標記,圈圈畫畫,巨細無遺。
“騙子!騙子騙子!”公主哭了。
“明明答應過的,明明發(fā)誓過的!”
“明明……不應該這樣的……”
“我傻,我不相信,我不明白……”
“憑什么……”
“為什么……”
“你怎么忍心這么薄情啊!”
公主抬手擦眼淚,她要發(fā)問、要質問,她不認為他走了。
恍然之間,晨光灑落,眼前更模糊了,順著擦眼淚的動作,公主忽然感到自己的頭發(fā)被扯了一下。她發(fā)現(xiàn)了那個還系著發(fā)帶。
“都是什么啊,都是騙人的!”
公主更感覺到了幻滅,她想狠狠地把發(fā)帶扯下來,把它扔走,卻在動手的那一刻,生生停住了。
發(fā)帶不再是自己綁的那個形狀,它綁得柔和漂亮,也很結實。而且,它還牽系著與公主自身不一的一段頭發(fā)。
公主癡了。那仿佛是溫暖僅存的一點火苗,卻怎樣也無法熄滅。
公主哭得更大聲了。
公主沒有再發(fā)問,沒有再尋找。
——他走了。
哪怕自己再傻,也能去相信著。
是啊……哪怕再傻……也都明白了……
倚樓輕風雨
2020.11.12完
倚樓輕風雨
書生可是有很多神秘色彩的噢,你們可以盡情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