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權(quán)勢
林崇巖眉心的溝壑更深,愈發(fā)疑惑。
“你可知道你面前的人是東廠提督,東廠的職責就是捕殺于圣上不敬不利之人。”他問。
云清道:“殺頭的話我在你面前也說了不止一次了,你若要殺我早就殺了。我再說這一次又能怎樣?!?p> 林崇巖啞然,這話說得他沒法反駁。
云清注視他:“他也可能會這么對你是嗎?”
林崇巖負手站立,望著地上漫布的灌木,眼皮不抬:“對我怎樣?”
云清道:“像對待沈家那樣。”
她想到什么,接著補充一句:“你的師父,是他要殺的是嗎?”
林崇巖目光一動,語調(diào)仍舊淡淡:“算是?!?p> “什么叫算是?”
林崇巖撩起眼皮睥她,回道:“你問的太多了?!?p> 云清點頭,不再追問。
“所以狗皇帝也可能會這么對你?!彼痪湓挾ㄕ?。
林崇巖悶聲道:“別口無遮攔?!?p> 云清撇撇嘴,她也不是第一次口無遮攔。不要緊。
“為什么要愚忠呢?”她又問。
林崇巖道:“你有完沒完。”
云清道:“難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對君效忠就這么重要,即使君主無德?”
林崇巖一抬手,手指抓住云清兩頰,將她的口鼻又一次覆于手下。
云清目光深深,卻不躲開。
“你說的太多了?!绷殖鐜r對視她。
湖面突然傳來琴聲,林崇巖收了手,和云清一同尋聲,看見湖心中的花船上,一名船妓正端坐撫琴,琴音靡靡,余音回蕩。
船艙內(nèi)的幾個人手上不停,你一杯我一杯,擲骰劃拳,喊聲幾乎蓋過琴音。
云清闔目細聽,竟發(fā)現(xiàn)這船妓的琴音不輸大家,想必彈琴之人是天資聰穎又苦苦練過的。
名妓多半是從幼女時期就著手培養(yǎng),琴棋書畫不說樣樣精通至少也是有些造詣,這樣方能得到士族官宦的長久青睞。
只可惜如今船上眾人無一欣賞。
“她彈的沒你好?!?p> 耳邊傳來林崇巖的聲音,她睜眼,林崇巖那張似笑非笑的臉映入眼簾。
“正好你帶了琴來,有空再給我彈彈吧。”他道。
云清愣神了一下,才回道:“付給我的銀子不能少?!?p> “我何時拖欠過你的錢?!?p> 她說著玩的,不過她不在乎有人給她送錢。
……
回了租住的小屋,仍不見程靈均的身影。只是她的行李不翼而飛,房中的桌上留了一張字條。
云清手中拿著那張字條,口中抱怨:“這小丫頭,竟然就這么不告而別了?!?p> 林崇巖淡定地轉(zhuǎn)身坐下來,既無怨言又無擔憂:“許是自己跑回家了,要不就是被家里人逮回去了?!?p> 云清道:“若她沒有回家,這孤身一人的,不知道會不會出什么危險?!?p> 但如今這姑娘自己離開,云清也不好再將她抓回來。
“早點休息吧。”林崇巖說道。
他起身伸手拉云清,手剛剛伸出去,徐錦州就從外面回來了。
“誰讓你回屋了?”徐錦州脫口而出,等見到林崇巖也在旁邊,想止住話語也來不及了。
林崇巖道:“不妨,你安排。”
他一收手,揚著衣袖闊步走了出去。
云清與徐錦州四目相對,后者理理腰帶,略有別扭地扔了一個東西在桌上。
云清定睛一看,是一把木制的寬刀。她拿起來,掂了掂重量,這刀做得寬大,竟然也不必尋常鋼刀輕多少。
“你們云家的秘籍我看了?!毙戾\州清清嗓子:“精妙是精妙,上陣殺敵也很有用處,只是不適合給你這種沒功底的人來練?!?p> 他示意云清跟他到院子里:“督公既然讓我教你,那我就給你打打基礎(chǔ),順便幫你指點指點。”
刀具的木頭面上還帶著刀削殘留的木屑,沾在云清的指腹上,疙疙瘩瘩。她感受著這顆粒狀的木屑,想象今日它是如何被新制出來,如何隨便打了個樣子就被交到了急匆匆的徐錦州手上。
她眼角一彎:“好。”
……
這幾日東廠的朱紅門前,總是站著一位姑娘。
雪白的臉蛋隱隱透出幾縷青藍細微血管,蜿蜒向上攀沿到她粉桃樣兒的臉頰上。她顰蛾眉,讓眉心夾出的一條皺痕久久不退。
守門的兩個太監(jiān)一動不動,就這么看著她朝門里不住張望,不阻止,也不開門送進去。就這么與她相對,等著她在太陽底下被曬得頭暈。
她拿出不算雪白的帕子,在臉旁呼呼扇風,邊扇邊鼓起兩腮,呼呼地吐出熱氣。
門打開,軟轎從里面被兩個轎夫一前一后抬了出來。
“陳大人,陳大人!”姑娘放下帕子攔在軟轎旁,身子一沖沖到轎窗邊上,雙手拽住窗子邊沿,再不松手了。
這時門口那兩個站如木樁一般的太監(jiān)沖了上來要把姑娘給拉開。
窗簾掀開。
“別攔她。”陳銘在轎子里說道。
于是兩個太監(jiān)松了手,讓流鶯姑娘能站穩(wěn)腳跟。
陳銘讓轎子停了走出來,他負手背后,給了流鶯一個眼色。
兩人一前一后到了不遠處空蕩蕩的巷子里,剛剛還勇敢無畏的流鶯此時一路低著頭,像是做了錯事一般如履薄冰地跟著陳銘。
陳銘一止步,讓低頭沒看路的流鶯一頭栽在他的后背。
陳銘回身:“我已經(jīng)給了你一百兩,這些錢夠給你贖身,甚至還能讓你再自己做個小買賣?!?p> 他話語無奈:“可你為什么還是日日過來?這里是東廠,是給皇家辦事的機構(gòu),不是什么茶館飯館,你天天在這站著,要是被有心的人看去,可知道會有什么后果?”
流鶯受驚抬頭,驚訝懵懂的眸子對上陳銘的目光:“會有什么后果呀,我…我沒想那么多,就想過來找你?!?p> “為什么呢?”陳銘搖頭嘆道:“我有什么好,你非要找我。”
流鶯道:“你在我這兒呆了一晚,后面又給我贖了身,我就算是你的人了,跟著你是天經(jīng)地義?!?p> “哈?!标愩懷鍪讎@笑。
那晚他的確喝多了。他記得他喝著喝著就開始哭了,抱著流鶯說了很多話,說他其實并不想做什東廠提督或者司禮監(jiān)掌印,這種位子,誰愛坐誰坐,反正他不坐。
賈銓還在的時候,他跟著賈銓,有掌印護著,他只需做下手的執(zhí)行工作,他不用擔責也不用被推出去受萬人唾罵。賈銓不在了,他就跟著林崇巖,有提督護著,殺人也好,害人也罷,他還是不用擔責不用受萬人唾罵。
他只是個下手,是個跟在他們身后的人。沒有那么大的權(quán)勢,也就不會有那么大的風險。
權(quán)勢啊,能把人捧到山頂讓他接近旁人觸不可及的穹頂,也要人身負穹頂為其支撐。若是一個不慎,還會摔得慘烈萬劫不復(fù)。
人追求權(quán)勢嗎?當然,他是人,他也追求。
可他只需要點到即止的權(quán)勢,多了,就危險。
他到底只是個喜歡聽曲兒捏腳捶背的常人。
陳銘兩眼望著天上的太陽,日光蒸爍,他的眼睛只得瞇起。
手上一暖,流鶯抓住了他的手。
“我不在乎你的身份的,你讓我跟著你好不好?我什么都會,也什么都能做?!彼蟆?p> 陳銘想起那晚他說了太多,自己身在東廠的身份肯定也是從那時候透露出去的。
他似乎是哭了許久,頭埋在流鶯懷里,只覺得軟軟的暖暖的,這感覺他以前從未體驗過。許是借著酒勁,他鬼使神差地就松了流鶯的衣服。
他以前沒做過,不過早就在腦子里想過不知道千百遍。雖然不能真正行事,但他知道該怎么取悅?cè)耍尨蠹叶嫉昧艘馊?。當下不過是把那種只在腦海的東西付諸實際。
流鶯沒什么好怕的,她見慣了這種場景,對接下來的流程簡直已經(jīng)熟能生巧可以不過腦子地進行。
不過在到關(guān)鍵的時候,還是如夢中驚醒一般瞠目。
她沒見過這種場景,一時間沒理好表情。就是這副表情,讓陳銘落荒而逃。
現(xiàn)在回頭想想,她真想給自己兩個耳光。什么樣的客人沒見過,怎么偏偏那時候掉了鏈子,讓她白白失去了一個機會。
不過不要緊,她還能后悔,她主動來找他了。
“你讓我跟著你吧?!绷鼹L拽著陳銘的手,拽著拽著,她低下頭,咬著嘴唇,讓一顆眼淚掉落下來。
“流鶯?!标愩憞@道,心里有些軟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這種人,有朝一日居然還能得女子的青睞,讓人主動要求跟著。
若是在宮里,他能料想對方的心思,無非是身為宮女無處可去,找個太監(jiān)當靠山,必要時候還能說話作伴解解悶,說是一對兒還不如說是找個依靠。
可如今到了宮外,這又是怎么回事?
他不敢相信流鶯是真心愛他,或者說他不敢奢望。可她若是真心,那…
他突然想到了林崇巖。想到他去找云清時的樣子。
人也許還是要有些奢望的,即使只是奢望。
他正想著,遠處跑過來一個太監(jiān),氣喘吁吁,到了巷尾停下腳步不敢上前。
“怎么了?”陳銘見到來者臉色不對,問道。
“國舅爺…國舅爺”來人一口氣沒提上來。
陳銘擰眉:“國舅爺怎么了?”
“國舅爺在教坊司弄死人了!”
陳銘稍稍一驚,隨后又冷淡下來:“讓奉鑾官自己處理?!?p> “但是弄死的是上次林督主救的人?!?p> 平地驚雷。
“帶我過去?!标愩懱崞鹨聰[要走,忽看到流鶯:“你隨我一起,就在轎子里別出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