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張馨予和大爺、三奶奶一起走出家門，這時門口路邊已經(jīng)站滿了人。大家都在張望著李家的大門，互相小聲說著什么。
張馨予左邊的一個穿灰衣服的老大爺對他身邊的藍衣老太太說：“現(xiàn)在正從水晶棺往棺材里移呢，幾分鐘就移好了?！?p> “唉！老李姑姑辛苦一輩子，終于可以好好歇歇了！”老太太嘆了口氣道。
“老李姑姑脾氣太好，又太好小孩子。澤鑫四個人小時候，老李姑姑她爸爸和姑姑當時身體還行，還能照顧孩子，還讓她上班，但只要到了周末、放假，四個侄兒侄女就都歸她了。她不是帶孩子們?nèi)ド仙剑蜁r帶孩子們?nèi)ス珗@，教孩子們寫作業(yè)更全部是她。忙的她自己的孩子都是十來天才出空去看一眼，去了也是匆匆忙忙。有一回晚上沒有月亮，還把她摔了一跤，好幾天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澤鑫兄弟還好，澤云姐妹一直到十八歲，頭發(fā)都是她梳的，衣服都是她帶著買的。好不容易澤云兩個也不用管了，李倩她們四個又跟上來了。這回可好，老李姑姑她爸直接不讓她上班了，專門在家看四個侄孫侄孫女。她是白天哄晚上抱，沒日沒夜，她的頭發(fā)都是那個時候白的。前幾年添重孫女，白天她還特意讓抱到她房間，她要親眼看著孩子睡覺。她這一輩子太愛孩子了，到老了，孩子們沒有一個不孝順她的。逢年過節(jié)都給她買衣服，平時水果沒斷過，螃蟹斑魚更是下來就買。她也算是沒白活，倒不是享福，看著孩子們滿滿的孝心，啥都滿足了。聽說這次給她買的孝衣都是最好的，僅最外面的就一千元錢，里三層，外三層，都是最好、最貴的呢！”老大爺回憶道。
“現(xiàn)在正在入殮，你看吧，一會兒就出來了，老李姑姑的侄兒侄女全家人絕對都是痛哭流涕，你看吧。”老太太說。
這時周圍人已經(jīng)把送靈的路騰了出來，從院里到大街上，一條寬闊的大路直伸向北山。
張馨予后悔剛才沒早點進去燒個紙，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能進去老李姑姑家了。懊喪了半天，她忽然腦子一動，對張奶奶耳語了幾句，張奶奶會心的對她點點頭。她輕輕地拐回張奶奶家，悄悄的上了樓。
張馨予上到四樓，樓房坐北朝南，照例往東拐了個七字。她找到最南邊房間，一推門，門果然沒鎖。她來到窗戶邊，隔著窗紗開始往東院觀看。
東院院子里靠西墻擺滿了花圈，挨著花圈排放著小汽車、電視機、大樓房、童男童女等各式紙貨，都是親戚朋友、鄰里鄉(xiāng)親送來的。白花花一片，格外肅穆。
院子的西北角，一個頭放鮮花，光亮透明的水晶棺已經(jīng)完成了它的使命，拔去了電源，靜靜的停放在角落里。
東院一樓的客廳里幾個中年婦女開始將一層黑色的綢緞蒙在棺材上面，另外兩個人將一張八仙桌抬放在棺材前面，女人們隨即將香蕉、桔子、牛肉、臘魚等祭品依次鋪排開來。一個身體壯碩的中年男人，應(yīng)該是葬禮總管事，站在桌前開始指揮大家行禮。第一批兩男兩女四個中年人最先在棺材前磕了三個頭，一邊哭著“姑姑”，一邊走到棺材后面跪下。緊接著是兩男兩女四個年輕人在棺材前磕三個頭，一邊哭著“姑奶”，走到剛才四個中年人后面跪下。再接著兩男一女三個小孩，在旁邊三個年輕女人的教導(dǎo)下，一起走到棺材前，像模像樣的磕了三個頭，一齊叫了聲“老姑奶奶”，然后走到四個年輕人中間跪下。其他人則一起在他們周圍，朝著棺材跪下。
總管事對旁邊一個幫忙的耳語了幾句，那個年輕男子轉(zhuǎn)身出去。一會兒功夫，一群年輕人進來將花圈、紙人、紙蟠全都拿起來朝外走去。
總管事右手一揮：“起！”院外鞭炮聲頓時響成一片，院里的喇叭哀樂也同時響起，等候在東墻邊的十來個青年人上前將棺材抬起來放到靈車上，所有人頓時哭成一片。
浩浩蕩蕩的送靈隊伍出發(fā)了，舉著花圈紙幡的人走在隊伍的最前列，一路上不停的拋灑紙錢，燃放鞭炮。
吹嗩吶和擊鼓的緊跟其后，一聲聲嗩吶夾雜著親人們的哭聲，如泣如訴，蕩氣回腸，深切的訴說著親人們的悲痛和哀傷。
靈車走在隊伍正中間，后面跟著的是身穿重孝的侄兒侄女，再往后是各位親友鄰居，足有一二里長。
張馨予見送葬的隊伍走到慧通巷口往北拐了，趕緊從樓上下來，給大爺、三奶奶他們告別后，就隨著也往北山去了。
等出殯的隊伍到了小鎮(zhèn)之外，總管事站在路邊高聲喊到：“孝子謝！親戚朋友，不必遠送！”走在最前頭的兩男兩女回轉(zhuǎn)身，朝眾人跪下磕了三個頭，后面的人就停下腳步不再往前相送。
張馨予知道自己已無法再向前跟隨，于是離開送葬隊伍，沿著右邊的一條小路，快步往山上走去。在半山腰處，張馨予趕上了拿花圈紙貨的人們，隨手接過一個人手里拿的紙糊電視機。那個人正累得一頭汗，見有人替自己拿了紙糊電視，不由的感激不盡。
張馨予和其他人將花圈紙貨送到接近山頂?shù)膲灥氐臅r候，時間已經(jīng)過午。樹林的中間，一個三米見方的墓穴已經(jīng)挖好。人們將花圈紙貨挨個擺放在墓穴東邊。一會兒功夫，靈車開到了墓穴西邊，總管事也和孝子們一起到達。總管事看了看手表，對領(lǐng)頭的孝子說：“馮杰，等一會兒，你們先下去四個人，接住棺材，接穩(wěn)了，不要叫棺材歪了?！瘪T杰點頭稱是。
大約等了十來分鐘，總管事看了看表，對馮杰說：“時辰到了，落棺。”馮杰四個人隨即跳入墓穴，其他人用絞索將棺材緩緩吊入墓穴。棺材放到一半的時候，棺頭猛的向前一傾，眾人齊聲驚呼，站在前面的兩個小伙子看勢不對，馬上跳進墓內(nèi)，伸出雙手和原來的四的人一起去接扶棺材。在眾人的努力下，棺材終于慢慢放到了墓穴里?？偣苁掠衷谏厦嬷笓]六個小伙子將棺材四個角對齊方位，待六個小伙子爬出了墓穴，他對周圍的人叮囑道：“現(xiàn)在開始填土，填土的時候誰都不能哭，可記住??！等填好了，鞭炮一響，大家就可以哭了?！贝蠹衣犕暌院笙纫黄疠p輕地將花圈和紙貨也放進了墓穴陪葬，然后默默地用鐵鍬開始往墓穴里填土。張馨予在往墓穴內(nèi)放花圈的時候，忽見一個鮮花做的花圈，在往下放的時候不經(jīng)意看了一眼，卻驚訝的看見上面寫著“母親大人千古，兒子謝星河敬挽”幾個大字。她趕緊去看周圍的其他花圈，終于在一個翻倒的略大一點的花圈上看到“母親大人千古，女兒劉婉君敬挽”。她終于明白了，老李姑姑的親生兒女們已經(jīng)來過了，只是他們來的平平常常，沒有引起她的任何注意。
一會兒工夫，墓穴填平，大家?guī)椭髢鹤永顫肾卧趬烆^栽下了一棵黃花梨樹?？吹嚼顫肾卧院脴?，放鞭炮的人點著了鞭炮，眾人開始嚎啕大哭起來，“姑啊！老姑?。 ?p> 人們哭過以后，互相安慰著，慢慢往山下走去。李澤鑫兄妹四個走在最后，他們用樹枝掃去墳?zāi)股系囊磺杏『?，撒上一層百合花，又給黃花梨樹培了幾锨土，才依依不舍的離去。
張馨予看完這一切，默默順著另一條路下山，她一邊走一路想，她也可以奉獻自己的一切，她甚至可以做的比老李姑姑更勤勞，但她能得到老李姑姑這樣的結(jié)果嗎？
她想著自己跌宕起伏的悲慘命運，想著在歷史風(fēng)塵中低頭踟躕行走的千千萬萬氓婦、焦仲卿妻、袁枚妹，忽然聽到山后隱隱約約傳來一陣哭聲，胸口就像被大石猛的撞擊了一下，悲傷如潮水般涌來，內(nèi)心感到無以言喻的極致蒼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