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夫人和林婉笙參加完太后娘娘的壽宴之后便回了錦城，婚嫁之事要準(zhǔn)備的東西太多，到吉日前，照例，霍沄洺跟林婉笙是不能再見的。
霍沄洺再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jīng)過去了兩天一夜，郎中說是心火郁結(jié)。
“醒了？快叫郎中過來?！狈蛉艘恢笔卦诖查角?，看見他睜眼，立馬叫人去請郎中，西街上的小葉郎中一直等在將軍府，霍沄洺剛睜眼便被羽澤沖過去拽了進(jìn)來。
小葉郎中握著霍沄洺的手看了半天脈象，跟二爺夫人說了聲無恙。
小葉郎中是西街上常山館里的學(xué)徒，而且是館內(nèi)學(xué)得最好的學(xué)徒，已經(jīng)可以出師看診了，二爺夫人一直考慮在府中養(yǎng)一個郎中，家宅諾大，難免誰有個頭疼腦熱的，家里有郎中豈不是方便的很，但是這郎中分幾類，一種是為了懸壺濟(jì)世的偉名，一種是一心想進(jìn)內(nèi)朝做宮醫(yī)，一種是像常山館李郎中一樣，只想開醫(yī)館傳承家傳醫(yī)學(xué)，以上幾種郎中都不會選擇在將軍府里做一個比較閑的家醫(yī)，但是小葉郎中這樣的新秀，就很適合。
小葉郎中是個不大的青年，穩(wěn)當(dāng)?shù)煤埽瑥男≡诔Ｉ金^學(xué)習(xí)治病救人的本事，能力沒得挑，既不想入宮，又不想“另立山頭”，也沒有想要留名千古的執(zhí)念，能留在將軍府照顧，他本人也是欣喜的很。
他說完話，便退去煎藥了。
二爺輕瞥了一眼榻上的霍沄洺，心里暗諷他沒出息，嘴上說：“你還真是出息，人家尹家納妾，你擺出這一副活不起的樣子給誰看，誰愿意看？”
“爺！你少說兩句。”
霍沄洺剛清醒過來，尚未憶起來發(fā)生了什么，被二爺這一句話一提醒，便是想起來，簫祁韻被君上親口點(diǎn)給了尹凡祐。
當(dāng)時沒覺得，現(xiàn)在想到，尹凡祐那日在國宴上討要君上的恩典，對他是莫大的諷刺，他甚至可以想象到尹凡祐那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臉。
二爺深嘆了口氣，生怕繼續(xù)待在屋里會忍不住揍他一頓，轉(zhuǎn)身出了門去找沅謐了。
霍沄洺面容憔悴些，眼眶下面兩抹紅便更加鮮艷，脆弱且心殤。
夫人用浸濕的白手帕替他擦了擦臉，收回手將手帕疊成方塊，搭在水盆邊上，說：“好了，她嫁去尹家其實是好事，做尹家少爺?shù)氖替?，肯定是比她在漳福樓要更好的，尹老爺有本事，化去她罪臣之女的身份，給了她一個不夠光鮮亮麗，卻能保她平安的家世，將她過往的痕跡都洗刷干凈，以后她便能挺直身板兒，在尹家深宅里也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度日的?！?p> 霍沄洺嗓子沙啞著，如今整個人都像是失魂般，“師娘，我想一個人靜一靜，就一小會兒，好嗎？”
他強(qiáng)撐著精神，滿眼乞求，好像并不愿意將瀕臨破碎的自己展示給夫人，他也知道自己并不配為她心傷。
夫人當(dāng)然希望他能自己走出來，便離開了，羽澤也退到內(nèi)室外面，不再搭話。
霍沄洺把頭埋到被子里，他想要大聲哭一場，卻沒能哭出來，連眼淚都沒留出來，就連眼淚都覺得，主人不需要它們。
他們最后一次見面的時候，是在客棧里，那天晚上，她親口說：不論等多久，她一直都等著他來接她回去，熬過這漫長且不知多久的日子，他們就能一輩子在一起了，到時候不論是榮華富貴還是委屈受苦，只要是他，便什么都好。
可是，她怎么就不等了呢。
霍沄洺在黑暗中察覺到有人掀起來自己的床紗，下一刻便是輕輕拍了拍被子，聽見羽澤的聲音：“少爺，這大熱天的把自己捂在被子里可不好，快出來，瞧瞧我給您拿什么了？”
羽澤輕輕掀起被子，霍沄洺甫一出來便聞到一陣酒香。
“喝嗎，少爺？”
羽澤手中捧著一壇金陵醉，是他剛才去酒窖里偷出來的，霍沄洺抬頭看了他一眼，什么話都沒說，一把奪過羽澤手中的酒壇，遞到嘴邊猛地抬頭。
“羽澤，你說祁韻她，怎么就不愿意等我了？是嫌我讓她等得太久了嗎？”
猛飲一口，他才跟身邊人說起這件事，羽澤很愿意借給少爺一雙耳朵，可以讓他把心里話說出來，至少不用憋在心里。
“少爺，這世間已經(jīng)沒有簫祁韻小姐了，國宴上君上親批給尹少爺?shù)?，是江記典?dāng)行的小姐江知酒。簫祁韻小姐，早就消失在虹廊了?！庇饾啥紫聛恚ь^注視著霍沄洺，說，“少爺，江知酒小姐，我們不識的?！庇饾烧f話間搖了搖頭。
仿佛這一搖頭，漳福樓從來不曾有過一位霍二爺托付過去的簫家小姐，只新來了一位抵債的姑娘，叫江知酒。
江小姐有本事，被城中尹家少爺瞧上，尹家少爺替江老板連本帶利還了四十兩，江小姐便恢復(fù)了自由身，從此做了尹家大少爺?shù)氖替?p> 但這個理由，很明顯并不足以讓霍沄洺放下，他接受不了自己心愛的姑娘，其實從未存在，漫長的等待其實只是一個夢。
他的姑娘，早在年前就死了，死之前，她是虹廊的玉蘭姑娘。
羽澤的本意是想開解他，告訴他江知酒小姐和簫祁韻并不是同一個人，只是長得很像罷了，他以為那樣想會舒服一點(diǎn)，但霍沄洺并沒有這樣想，反而更加揪心，他的眉頭緊鎖，在床榻上縮成一團(tuán)。
抬手又是猛飲，佳釀順著他的下顎浸濕衣衫。
“干嘛呢！”
屋內(nèi)的悲傷被沖進(jìn)屋的小葉郎中撕開，他手中端著藥碗，匆匆擱在一邊，上前搶下霍沄洺手中的酒壇，酒壇本就不大，這幾口痛飲，壇子里沒剩下多少了。
小葉郎中脾氣一向好，但脾氣再好的郎中遇見患者自己作死的情況下也很難脾氣好了。他推搡了一下羽澤的肩，用訓(xùn)斥的口吻大聲跟羽澤說：“你家少爺心火郁結(jié)才剛轉(zhuǎn)醒，你要是著急弄死他我送你點(diǎn)朱砂好不？”
“小葉郎中，少爺這......”羽澤想找個理由辯解一下，小葉郎中接著說，“我說你們家這么大個府院，怎么找個家醫(yī)這么難，原來一個兩個都不想好好活著?！?p> 他嘟囔了一句，收走酒壇出去了。
不一會，他手里端著一碗新的湯藥走過來，跟在二爺夫人身后，一進(jìn)來先是白了羽澤一眼，好像覺得他帶來了救兵一樣。
但是羽澤來不及看他的眼神了，二爺夫人甫一進(jìn)門，羽澤便跪在地上。
“羽澤啊，少爺身子還不曾恢復(fù)，這回你可是有些過分了?！狈蛉苏Z氣稍稍重了些。
“二爺夫人恕罪，羽澤是覺得少爺心里堵得慌，之前大醉一場就能好受許多，以為這次也能好些?！?p> “確實能解憂，你直接把他送到孟婆那里喝茶好了。保證你家少爺下輩子都不用煩了。”小葉郎中是個醫(yī)者，醫(yī)者向來是與生死打交道，所以嘴上沒有些禁忌也是常有，但是除了他，二爺夫人包括羽澤都是對生死之事頗有忌諱的，因此他說完這句話，引來了其他三人齊刷刷的眼神警告，他才意識到，現(xiàn)在他已經(jīng)是霍家的家醫(yī)了，原來江湖上那些說話技巧，便要放一放了。
他痛快地閉了嘴，走上前把手里的那碗湯藥喂給霍沄洺。
霍沄洺剛才喝了急，急飲更易醉了，且他酒量向來不好，幾杯就醉得不行，更是接著酒勁兒放縱自己一刻。
他并不愛酒，他只是喜歡酒帶給他的那種渾渾噩噩的感覺。
夫人跟小葉郎中說：“藥爐上還煎著少爺?shù)乃帲阆热タ粗??！?p> 小葉郎中應(yīng)下便離開了，羽澤還跪在原地，沒動地方。二爺輕嘆了口氣，跟羽澤說：“你擔(dān)心少爺心里不舒服，想開解他我理解，但這樣絕非是對他好，下次再這樣不知深淺，我可真的不能饒你了。先下去?！?p> “多謝二爺夫人寬恕，羽澤明白。”
屋內(nèi)，就剩這一家三口，霍沄洺清楚地知道下一步便是要開始講道理了，他借著喝醉的幌子，輕靠著絹枕，面朝著墻，一副拒不配合的樣子。
“你先冷靜冷靜，聽師娘說話?！狈蛉俗谒查竭?，二爺則坐的遠(yuǎn)些。
“洺兒，你說個法子，可以讓你不難受？”夫人雙目緊盯著霍沄洺，唇邊的弧度消失了。
霍沄洺低頭不語。
夫人道：“現(xiàn)在讓你去尹家找簫祁韻談?wù)?，問她一個選擇尹家放棄你的理由？可是問到了又有何用？上次要她去亦家做填房的時候不是已經(jīng)問過一次，已經(jīng)知道她是一個將前程放在情愛前邊的人，這次再去問一個相同的理由，有何意？”
“師娘，可是她明明說好了等我，我想著娶了婉笙之后就能接她回家了，可是她不等我了，她找了尹凡祐，尹凡祐是個滿京中找不出第二個的浪蕩，他怎么配得上她?！?p> 霍沄洺說話間，眼中氤氳著濕氣。
“他怎么配不上呢，他是京府少爺，家境殷實，家宅構(gòu)成也不復(fù)雜，雖說她嫁過去是侍妾，可尹凡祐畢竟還沒娶親呢。他有什么配不上呢？”
“師娘，可是她答應(yīng)了我......”
“你還答應(yīng)我好好練劍呢，那你......”二爺在一旁甫一開口，夫人回頭瞧了他一眼，二爺便噤聲了。
“你忘了師娘說的，很多事情并不是答應(yīng)了就一定會遵守的，也不是每個人都把答應(yīng)當(dāng)回事?！狈蛉寺龡l斯理說出來的道理，很能打動人。
夫人拉著霍沄洺的手，說：“如若你還是放不下，若不然，讓你師父帶你去尹家把尹凡祐拉出來揍一頓解解氣？”
“那怎么行，這種事我肯定做不出來的。”霍沄洺說出來這句話，便知道他尚未醉酒，還清醒著。
“好了，那就別再為這事情憂心了，你的簫小姐，只是還在漳福樓，嫁給尹凡祐的，是江知酒江小姐?！?p> 霍沄洺從被子里翻身出來，坐在床榻邊上，雙手緊緊環(huán)著夫人的腰，夫人抬手摸了摸他的頭，說：“洺兒，順風(fēng)順?biāo)木筒皇侨松?，那是神仙過的日子，這就是你這一輩子里無數(shù)坑坑坎坎中的一個，越過去就好了，想想你還有笙兒呢，你若是因為簫姑娘的事情委屈了笙兒，她多么招人疼的呀，你舍得委屈她？那也不是我們洺少俠做出來的事情啊。對不對？”
霍沄洺點(diǎn)了點(diǎn)頭，好像這件事，就在這沉重的氣氛中結(jié)束了。
霍沄洺想抱著師娘哭一會，夫人剛說完話，他就感覺到自己和夫人被一股強(qiáng)烈的力量拆散，睜眼一看，二爺正抓著他的手，把他按回榻上。
他想著自己已然成了笑話，白弄風(fēng)月一場。尹凡祐不知道如何在心里謾罵嘲諷呢。
夫人伸手摸了摸霍沄洺的臉，說：“誰都有一段難以回首的往事，如果你實在放不下，那就讓你的那段美好，隨著消失的簫祁韻，一同被埋存在心底的地方，別輕易翻出來，好好保護(hù)著。你跟她都各自安好就行了?！?p> 霍沄洺抽了抽鼻子，說：“師娘，您說的對，尹凡祐新收的侍妾是江家小姐，祁韻她只是還在漳福樓，我很快就有我的妻了，江小姐嫁進(jìn)尹家與我又沒什么關(guān)系的，只要祁韻她好好活著，過得幸福，我也很開心的?！?p> 夫人跟二爺聽完這番話都點(diǎn)了點(diǎn)頭，夫人還朝著自己笑了笑，只是他沒有看清，他說話的時候，眼淚已經(jīng)占據(jù)了所有視線。
夫人和二爺回了星嵐閣，羽澤進(jìn)來照顧他，霍沄洺自己站起身，從他裝寶貝的小盒子里取出來一枚同心結(jié)，他剛剛止住的淚水又冒出來兩滴，滴在同心結(jié)上，把那血一般的紅色染得更深了些。
他披了件衣裳轉(zhuǎn)身進(jìn)了閱室，吩咐羽澤在外面等著。
他寫了一張紙條，短短八個字他寫了七次。因他并不想讓簫祁韻看到紙條上沾濕淚水。走出閱室之后他把手中的盒子遞給羽澤，說：“給師娘送去，尹家少爺?shù)募{妾禮，我就不去了，請師娘幫我去送個賀禮吧?！?p> 星嵐閣，
二爺打開盒子，瞧見里面的同心結(jié)，輕哼一聲：“人家都要嫁人了，還弄什么永結(jié)同心?！?p> 夫人接過來瞧了一眼，說：“這哪兒是你家徒兒能弄出來的，是之前那丫頭送洺兒的?！?p> 盒子里紙條上有句話：妝安順?biāo)欤e案齊眉。
“難為孩子了?！狈蛉溯p嘆了句。
到這里，洺少爺跟簫小姐的故事看似結(jié)束了，從此橋歸橋，路歸路，一個已經(jīng)有了婚約，一個已經(jīng)被君上親批做侍妾。
非也，所有故事，都是在心里有對方的基礎(chǔ)上。這一對良人，不敢說以彼此為天，至少心里給彼此都留下了一片空白，用來容納曾經(jīng)擁有過的美好，只是大小有區(qū)別而已。
簫祁韻如何變成江知酒，霍沄洺不知道；她為何欣喜歡快地成了尹凡祐的侍妾，霍沄洺也不知道。簫祁韻向來是將前程放在一切前面，這點(diǎn)，他早就知道。
她向來不愿意給霍沄洺留下一個解釋，哪怕只有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