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伶(一)
民國二十六年七月七日夜,盧溝橋上空響起一片槍聲,全國陷入水深火熱之中。
與此同時,千里之外,那座小縣城已經安寧祥和,月光灑在縣城里,城中燈火通明。
戰(zhàn)火還沒有波及到這座小縣城,縣城中有一個遠近聞名的戲院,裴晏之是戲院里的角。
過路的商旅,教書的先生,守門的軍士都樂意聽他的戲,每次演出戲院總是人滿為患。
裴晏之六歲就跟著師父進了戲班,二十年來戲班里的人換了一班又一班,就連師父也在三年前撒手人寰了,裴晏之卻是從來沒挪過窩。
這里有他熟悉的觀眾,雖然不曾私下里接觸,但是他了解這些人,都是真正愛聽戲的人。
那位總是坐在人群后面傻笑的軍士,每次聽完戲回家,他婆娘都會跟他吵架。也不怪他婆娘,當兵的能有多少閑錢,一個月下來全家吃喝過后,剩下的都砸在這戲園子了。
那位教書先生可了不得,聽說是清朝時候的秀才,每天來了也不說話,要上壺茶水,默默地坐在角落。唱到興處,其他觀眾在旁叫好,他只是閉著眼,手在長襟上方空中畫圈。
那位商旅也是個???,胖胖乎乎的,見人總是笑瞇瞇的,也舍得花錢。聽說他為了聽裴晏之唱上這一場,每次做生意都繞路來這小縣城盤桓一日。
裴晏之也配的上這些個人的付出,臺上一現,臺下十年。裴晏之有著一幅讓人沉醉的唱腔,舞功絕妙美聲情,只要他一開嗓,臺下的人早就忘了這一天的疲勞和不順。
他擅長唱《桃花扇》,李香君不知演了多少遍,這些人也不知聽了多少遍。他那悠揚婉轉的腔調一起,保準下面有人淚沾襟,整個縣城都聽不膩。
不久戰(zhàn)火還是燒到了這里,日本人包圍了縣城,他們早就聽說城里有個唱戲的角,戲腔一響,哪怕是孩童都會為之所動情。
日本人也不是完好無損地就進了戲院,進到縣城后他們遭到的抵抗就沒停過,就連現在這個為首的日本軍官都負了傷。
他叫來裴晏之,就要聽那一首《桃花扇》,慰問這些疲憊的日本軍人。
裴晏之沉默不語,他懶得回應這日本軍官。唱了二十年《桃花扇》,每次他都被戲文中流露出的亡國之痛感染著,在侵略者面前他哪里開得了口,索性一死干凈。
為首的也不意外,只是指著身后士兵染血的刺刀,嘰里咕嚕地說日本話。
身后翻譯正是那個教書先生,早在日本人放第一槍的時候他就嚇尿了。日本人進了他家,他二話沒說就磕頭納降,早年間學過兩句日語,現在順利成章當了日本人的翻譯官。
“你若執(zhí)迷不悟,膽敢拒絕的話,這戲院一把火給你燒了,還要整個縣城的人陪葬?!苯虝壬槟镜貙ε彡讨f著。
裴晏之知道,自己不能拒絕,縣城的人聽他唱了二十年的戲,他怎么也得給大家一線生機。
他笑了笑,點點頭,轉身去后臺妝臺前,描起了眉目。
戲院里的胭脂怎么都是不夠用的,但是他的配額倒是管夠,只是平常里他也舍不得多用,每次只是畫出了顏色即止。
這次的胭脂是前所未有的濃郁,他毫不吝嗇地把紅色染滿了面頰,從眼角劃至眼尾,一大片猩紅像極了李香君血染的桃花。
戲一折,水袖起落。
唱悲歡唱離合無關我。
扇開合,鑼鼓響又默。
戲中情戲外人憑誰說。
裴晏之走上臺,臺下還是密密麻麻坐滿了人,穿著軍裝,背著槍,沖著他傻笑。
他忽然想起了守門的軍士,軍士的笑容質樸又靦腆,不像現在臺下的這些日本兵,笑得讓人惡心。
軍士在日本人進城的時候就被打死了,守城的官兵逃了一大半,他是第一個開槍反抗的。
縣城里一片寂靜,唯有戲院這里燈火通明。
日本人能不能聽懂這戲,裴晏之不知道,他們三五成群地坐在臺下,喝酒吃肉,放肆交談。
忽然,銅鼓敲響,戲幕拉開。
裴晏之一個人站在臺上,鳳冠霞衣,風華絕貌。
他望向人群,雖然仍是人山人海,但怎么看都不舒服。
唱腔一起,宛轉悠揚,臺下的日本人也安靜了一些,看起來他們像是人,能聽懂一些,但也就這樣了。
隨著鑼鼓急切,唱腔確實越發(fā)悲憤,像是杜鵑啼血,刺的臺下的畜生們竟也怔住了。
裴晏之早已忘我,他好像就是那啼血的李香君,鮮血飛濺又如何。
慣將喜怒哀樂都藏入粉墨。
陳詞唱穿又如何,白骨青灰皆我。
亂世浮萍忍看烽火燃山河。
位卑未敢忘憂國,哪怕無人知我。
這一出是從未有人聽過的戲,哪怕是裴晏之也不曾想到自己能唱的這般完美,這般悲切。
他撐開扇,一簇簇血紅色的桃花印在扇面上,映得他的目光更加悲痛堅毅。
臺下的豺狼們正聽得入迷,只見臺上的‘李香君’大喝一聲:“點火!”
‘呼’的一聲,臺上臺下,四面八方,忽然燃起了火焰,映紅了所有人。
敵人驚慌失措,坐在最后面的士兵連忙站起身,打算奪門而逃?;饎菰缫崖樱ㄒ坏拇箝T被堵得嚴嚴實實,在他們飲酒作樂時,戲院的每個角落都被潑灑了油。
裴晏之的師父和他說過,戲一起,嗓一開,就必須唱完。八方聽客,一方凡人,七方鬼神。
守門的士兵在聽,在路上被日本人打死的商人在聽,師父也在聽,過一會就送臺下的這些畜生繼續(xù)聽。
臺上的戲還在唱著,正唱到:
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指導容易冰消。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
臺下人走過不見舊顏色。
臺上人唱著心碎離別歌。
情字難落寞,她唱需以血來和。
戲幕起,戲幕落,終是客。
都道戲子無情,怎知戲子也有心。